黑丫和它的主人

2018-05-03 16:29施修兴
四川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主子村里人老伴

施修兴

黑丫是一只狗,一只生命多厄的狗。

黑丫的厄生是从妈妈开始的。妈妈才两个月大的时候,被一户姓刘的人家收养了。在刘家,妈妈很听话,刘家人给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让她睡哪儿她就睡哪儿。刘家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向她指手划脚,呼来唤去。刘家人曾无数次夸妈妈听话、懂事。妈妈长大以后,出落得花容月貌,亭亭玉立。可是,妈妈水性杨花,常常不能自制地背着刘家人跑到外面撒野,或带一些异性朋友到家里来。而刘家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体面人,见妈妈不安分守己,非常气愤,一次次地容忍着妈妈的不规。直到有一天,妈妈怀孕了,刘家人极为光火,冲妈妈大发雷霆:我供你吃,供你喝,是让你为我家做事的,你怎么可以随便怀孕生子?盛怒之下,无情地把妈妈赶出了家门。

妈妈肚子里怀的孩子就是黑丫。

妈妈被赶出家门后,开始流浪街头,生活饥寒交迫。妈妈一边流浪一边竭力寻找那个让她怀孕的后生,希望得到后生的呵护。可是妈妈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英俊后生了,那个在妈妈身上得到快乐并植下孽根的后生像一缕轻烟从人间蒸发了。妈妈又寄希望再遇到一户好人家,收留她,可是妈妈走遍了村村庄庄,大街小巷,所有人都对她嗤之以鼻,好像她的怀孕是一件天大的丑闻,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妈妈只能继续流浪。而流浪的日子,衣食不保,妈妈骨瘦嶙峋,只有那张肚子很夸张地一天比一天大起来。

妈妈快要临盆的时候,依然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妈妈很想到医院里,把孩子生下来,可是医院的门卫根本不允许妈妈走进医院。妈妈流着泪,哀求地望着医院门卫。而铁石心肠的门卫却拿起一根木棍,要赶妈妈走,说这里是医院,不是什么东西都能进来的,滚远远的去!妈妈只得念泪而去。

那个时候,妈妈的肚子已经开始阵疼了。妈妈拖着笨拙的身子,忍着阵疼去了一个名叫幸福巷的街道,幸福巷尽头有一个低矮的桥洞,妈妈只能在那个桥洞下安家了。

幸福巷的桥洞里并不幸福,那里阴冷而潮湿,妈妈在阴冷的桥洞里开始布置自己的“家”。

妈妈的肚子一直在疼,剧烈地疼,妈妈知道自己就要临盆了,可是妈妈还没有产床,妈妈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一出世就坠落在阴凉潮湿的光地上。于是,妈妈忍着剧疼去了一个叫垃圾场的地方,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找到一块破棉被,拖进桥洞,铺在身下,那就是妈妈的产床了。妈妈躺在破棉被上,一场壮烈而苦难的生命历程开始了,没有大夫,没有亲人,只有撕心裂肺的呻吟声在桥洞里低回……冥冥之中,一个新的生命冲破妈妈的命门,迎着清晨的一缕朝霞出生了。这个新的生命就是黑丫。

黑丫出生三天,妈妈的乳房还像一只干瘪的布袋。黑丫嗷嗷待哺。妈妈着急,自己都四天没有吃饭了,怎么会有奶水呢?看看嗷嗷待哺的黑丫,妈妈再次流出眼泪来。妈妈只能丢下黑丫去找吃的。妈妈走遍了大街小巷,只在一家饭店的门口找到半盆泔水和半碟苍蝇乱飞的剩菜。妈妈饥不择食,一口气吃完了剩菜,喝净了泔水。妈妈回到桥洞后,乳房里开始有了奶水。嗷嗷直叫的黑丫第一次吃到了世间最美的食物。那一刻,妈妈感到了欣慰。

妈妈每出去一次,乳房里都能生长出乳汁来。黑丫在妈妈乳汁的滋养下一天天成长。

有一天,大概是黑丫满月的那天,妈妈又出去找食吃。妈妈为了在这一天能讨到更多的食物,生长出更多的奶水给黑丫吃,一连走了四条大街两条小巷,只讨到半碗米饭。而在健康街东侧的一家鱼餐馆,妈妈意外地发现,餐馆的门前放着一碟黄焖鱼,一股鱼香悠悠地飘来。妈妈曾多次来过这家餐館,但每次都被餐馆的老板轰出来。老板是个满脸麻子的男人,很凶,他一看见妈妈就吼,说妈妈一来就搅了他家的生意。有一次,妈妈实在是饿急了,偷偷地窜入了餐馆的后堂,美美地吃了半盆小焦鱼。麻子老板发现后,掂刀就追打妈妈。妈妈一转身躲开了。气急败坏的老板恶狠地骂:你个狗东西,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从那次起,妈妈一连几天不敢再来鱼餐馆,妈妈怕麻子老板。但是今天,妈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到鱼餐馆来了,一来就看见了黄焖鱼,却不见麻子老板。妈妈欣喜若狂,一阵狼吞虎咽,一碟黄焖鱼被她美美地吃完了。吃完,妈妈就用嘴拱自己的乳房,感觉乳房里正滋滋地生长着乳汁。妈妈心说:黑丫可以饱饱地吃一顿了!

可是,妈妈回到桥洞里后,才把乳头放进黑丫嘴里,突然肚子疼起来,一会儿竟疼痛难忍,开始在地上打滚,乳头也从黑丫嘴里拽出来。黑丫不明原因,嗷嗷地哭起来。妈妈好像顾不得黑丫了,全身痉挛,口吐白沫,不一会儿,狠狠地蹬了蹬腿,不动了。

黑丫哭着,爬到了妈妈身上。妈妈已经冰凉了。黑丫吮住妈妈的乳头,却怎么也吮吸不出奶水了。

黑丫哪里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孤儿了。

黑丫伏在妈妈身上,哭了整整一夜,喉咙哭哑了,肚子哭饿了,也没有把妈妈哭醒。饥肠辘辘的黑丫在绝望中不得不爬离妈妈的身子,爬出桥洞。那时候,东边升起一抹一抹的朝霞,缕缕霞光射过来,照得满世界红彤彤的。黑丫爬出桥洞后,又跌跌地爬上了桥面。在桥面上,黑丫第一次看到到了朝霞,看到了桥面上熙熙攘攘的车流,看到了桥两侧低垂的杨柳。不过,黑丫对所看到的一切都极度恐慌,首先是霞光,火辣火辣的,像针一样刺得它的眼睛生疼;其次是那熙熙攘攘的车流,每驰过一辆汽车,都有轰鸣的声响,尖锐而刺耳,把黑丫吓得缩作一团;还有那垂柳,微风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音,令黑丫毛骨悚然!

可是,面对五彩斑斓的世界,黑丫除了恐慌,剩下的就是饿,非常的饿。黑丫便竭力地顺着桥面爬行,希望能找到一点吃的,哪怕一点点也行。

待要爬离桥面的时候,黑丫突然听到踏踏的声音,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响。黑丫并不知道这种声音是人的脚步声,便又吓得闭上眼睛,缩作一团。不过,这踏踏的脚步声又突然在它身边停止了,不响了。黑丫方睁开眼睛,欲看究竟,看到的却是一个高大的身影,那身影距她只有一步之遥。黑丫当然也不知道这身影是人,吓得叽叽直叫,本能地后退几步。

立在黑丫身边的这个身影,是桃源镇的白老踮。白老踮是农民,种着四亩良田。白老踮对种田情有独钟,把四亩田地伺弄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白老踮种田,信奉“庄稼是朵花,全赖粪当家”的农谚,而对农药和化肥持排斥态度。所以白老踮习惯起早贪黑,到处捡粪便,猪粪、牛粪、狗粪……凡是粪便,他都捡。他背上经常背着一只荆条编的粪筐。粪筐捡满了,背回家,再施到田里。田里庄稼见了粪便,就像人吃了大鱼大肉一样,滋滋地生长。在桃源镇,白老踮是打粮食最多的一个。

今天,白老踮背着粪筐,经过幸福巷的桥面时,看到了缩作一团的小狗黑丫。白老踮看见黑丫的第一眼,以为是一摊牛粪,如获至宝,所以他的脚步才踏踏响地走近黑丫。待靠近之后,方看清不是牛粪而是一只小狗。奶奶的,怎么会是一只狗呢?白老踮皱了一下眉。显然,白老踮对这个发现有些失望。不过,白老踮的失望在瞬间就消失了,随之而生的是一种爱怜:这小东西,通身漆黑,一双大眼睛,多可爱啊!于是,白老踮便伏下身子,用手摸黑丫。也许黑丫出世以来第一次被人抚摸,非常惊惧,叽叽叫,缩成一只小绒球。白老踮说:怕啥呀?我又不吃你!干脆把黑丫捧在手掌上,看,就看到了黑丫眼眶里的泪痕和瞳孔里流露出来的悲哀。白老踮心凉了,方明白这是一只野狗,一只苦命的狗,一只无家可归的狗。白老踮便问:小东西,你愿意跟着我吗?黑丫不再叽叽,小眼睛眨巴着,看白老踮。白老踮说:你是愿意了?黑丫伸了伸脖子,小爪子抓挠了几下。白老踮一下子兴奋起来,忙把黑丫搂进怀里,轻轻地抚黑丫的身子,捋它的毛,并郑重地告诉黑丫:妥了,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主子了!

白老踮油然而生的兴奋,不但因为他捡到了黑丫,而且在他看到黑丫后,对自己今后的生活充满了美好愿望,他觉得只要有了黑丫,自己的这个美好愿望就一定能实现,或者说黑丫能帮他实现这个愿望。

白老踮的愿望,就是过安心的生活,把自己的辛勤劳动,转变成财富,然后再享受财富。

而在这之前,白老踮的生活很不安心,时刻都处在慌恐之中。这种慌恐是从前年的冬天开始的。白老踮是一个农民,他除了喜欢种地,还喜欢养殖,养鸡、养鸭、养羊、养牛……只要能赚钱他什么都养。白老踮养鸡,那鸡下的蛋又大又圆,营养丰富;白老踮养羊,那羊就肥得像猪。白老踮是前年的春天开始养羊的,大羊生小羊,小羊长大又生羊,至去年冬,羊圈里已经有八只山羊了,只只膘肥体健。可是,在腊月十六的夜里,八只山羊全都长了翅膀,飞了。白老踮早晨醒来,看到羊圈里空空如也,心一下子碎了,第一句话就是:天杀的贼!你咋不连我也偷走呀!为此,白老踮一连睡了几天,夜夜做恶梦,梦见小偷一次次跳进他家里,逮啥偷啥,日夜诚惶诚恐。

养羊不成,白老踮改养牛。春上买一头小牛犊,到秋天小牛犊就变成了大老犍。白老踮对大老犍,自然就多了几分小心谨慎,除了白天给牛晒太阳外,大部分时间都把牛圈在牛屋里。白老踮的牛屋很坚固:砖墙、铁门、特号的三环锁。可是,在一天夜里,牛也长了翅膀,飞了。小偷不仅在牛屋的山墙上留下一个大洞,还在牛屋的铁门上留下一行诗句“你养牛,我发财,明年再养我还来”。白老踮气呀,仰天长吼:我招谁惹谁了?还让不让我活了?吼过,白老踮一瘸一瘸地去了镇派出所,请求派出所帮他找回大老犍。派出所的民警一边记录在案,一边抱怨白老踮,说你这么大一个人了,太粗心了!你为什么不跟牛睡到一个屋子里?如果你跟牛同睡,小偷还有机可乘吗?你呀,吃一堑长一智吧!白老踮简直要气炸了肺。从派出所回去,大病一场。从此,白老踮再也不敢搞养殖了。

那个时候,白老踮第一次意识到,作为农民,勤劳是不会幸福的,只会更加慌恐。

那个时候,白老踮还意识到,自己应该喂一只狗,狗天生会看家护院,肯定比派出所里的民警靠得住。

从此,白老踮开始了养狗行动。

为了寻觅一只好狗,白老踮去过狗市,而狗市上的狗品种繁多,大都中看不中用,价钱也贵,白老踮舍不得买。白老踮以为,既然是为看家护院,就得挑选那种体形矫健、高大威猛的狗来养,让小偷一见着狗就腿肚子转筋才行。所以,白老踮一连数日也没寻到一只好狗崽。白老踮在捡粪的日子里,多次看到过黑丫的妈妈,腆着肚子,在大街上晃。白老踮觉得这狗妈妈不错,体型好,下的崽也一定不孬。有好几次,白老踮就跟踪黑丫的妈妈,想找到它的主人,打个招呼,将来讨一只狗崽回来。每次跟踪,都是无果,原因是黑丫的妈妈从这街出来又进了那巷,再转入其它胡同。白老踮腿跛,哪里跟得上,几圈下来,就被甩掉了。白老踮气喘吁吁,心想:这狗好生奇怪,怎么就不见它回家呢?当然,这不怪白老踮,白老踮并不知道黑丫的妈妈是一只流浪狗。一只怀孕的狗怎么会是流浪者呢?白老踮想都没想过。

现在,白老踮发现了黑丫,他当然也不知道黑丫就是流浪狗的子女,只猜想黑丫是一只小弃狗而已。虽然是弃狗,但观其毛色,似曾相识,还有这体型,藏着虎势,让人喜爱。白老踮自然就乐不思蜀了。

于是,白老踮背着粪筐,抱着黑丫回家了。

白老踮对黑丫的关怀,比起他养牛养羊,又多了一份细腻。白老踮还特别安排老婆,说对待黑丫要像对待亲生的儿女一样,黑丫想吃啥,就给它弄啥,不能饿着了,不能渴着了,也不能冻着了。白老踮和老婆一天吃三顿饭,却给黑丫吃六顿、七顿或八顿。白老踮和老婆喂养四只老母鸡,平均每天下三个蛋,白老踮吃一个,老婆吃一个,另一个就喂了黑丫。一边喂,一边说:快快长大,长大了给我看家,再来了小偷,给我狠狠地咬,咬死它!

黑丫没辜负白老踮的期望,一天天开长。长成半大的时候,就会汪汪咬人了。黑丫还很忠诚,白老踮去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形影不离。如果白老踮说:别跟了,呆在家里看家,任谁也不让他进,听见没?黑丫就规规矩矩呆在家里,像个把门的狮子一样守护着白老踮的门户。于是,白老踮家就成了森严壁垒,任谁也休想越雷池一步。有一回,白老踮的表哥来看白老踮,刚跨进院门,就遭黑丫一阵狂扑猛咬,吓得表哥退出院外。表哥气愤:我是客人,是来看表弟的,岂有拒门外之理?便手持一棍,硬闯,结果是黑丫身上挨了两木棍,而表哥的裤子则满地開花。直到白老踮回来,表哥才进得屋里。表哥感叹说:你喂这东西,也太凶了!白老踮则无比自豪地说:如果我早有了它,我那牛那羊还至于被小偷偷走吗?我是被逼的!

渐渐地,黑丫就长大了。

长大的黑丫,越来越像它妈妈,体型娇健,虎势腾腾,忠实地为白老踮守着门户。村东头的郑广明也喂着一只狗,叫大黄。大黄并不大,又瘦又弱,走路轻飘飘的像只病鸭子,一看见黑丫就夹尾巴。白老踮曾问郑广明:你家大黄会看家吗?郑广明说:会不会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家里从来没有丢过牛,也没有丢过羊!白老踮就气得哼一声。

白老踮住在村尾,三间房子,周围是院墙。黑丫大部分时间守在门口,偶尔也围着院墙转上几圈。如是这般,就很少有人到他家里来了,来了也进不了院内。即便是一只鸟飞进院子,落在树上,黑丫也不答应,仰着头,冲树上的鸟儿腾空飞跃,张牙舞爪,狂吠不止,直到把鸟儿赶出院子,才肯罢休。

白老踮说:有了这黑丫,过日子安心多了!

黑丫体格大,吃得也多,一顿得四个白面馍,食量是白老踮和他老婆的总和。老婆过日子讲究精细,原来一个月吃一袋面粉,自从有了黑丫,两袋还不够。老婆心痛,说:这黑丫吃的太多,眼下咱又不喂牛羊了,我觉得不值。白老踮就瞪着眼睛说:眼下咱是不喂牛羊了,可是咱家还有四只老母鸡,粮囤里还有几千斤粮食,有黑丫护着,鸡不会少一只,粮食也不会少一个子儿,难道你就没有看见,咱家里现在连只鸟都飞不进来!指不定哪一天,你就知道黑丫的重要性了。

不久的一天,黑丫果然就给白老踮长了一回脸。那是一天夜里,村里又摸进一伙贼。那伙贼从村东头偷到村西头,没有一个人发现。天亮后,村子里一片哗然,这家说丢了六只鸡七只鸭,那家说丢了一桶油两袋面粉。郑广明家虽然喂着大黄,也在劫难逃,三只羊一头牛没了。独有白老踮家没少一针一线。其实,那伙贼也光顾了白老踮家,白老踮早晨一起来发现了他家的院墙上有斑斑血痕,还有一块被黑丫撕咬下的碎布条。显然,小偷也进了他的院子。不过,小偷还没有得逞,被黑丫一阵猛咬后仓惶逃跑了。看到血痕,白老踮非常激动,知道黑丫立了大功,不然,四只老母鸡和几千斤粮食早成了贼的财产了。

白老踮一激動,就把黑丫抱了起来,又亲又吻,高兴得像捡了个元宝似的。然后,带着黑丫去了郑广明家。郑广明刚丢了牛羊,老婆正蹲在门坎上嚎啕。郑广明则倚着一棵树发呆,如丧考妣的样子。他家的大黄正缩在墙角里,瑟缩发抖。白老踮走上前去,拍了郑广明一下,说:你家里不是有大黄镇守吗?怎么也遭了不测?郑广明翻了白老踮一眼,少气无力地说:白老踮,你是不是来看笑话的?白老踮说:我有那么损吗?我是说你家大黄也是狗类一族,那小偷又偷牛又偷羊的,闹那么大动静,它就一声没吭,一口没咬?郑广明说:我压根儿就没听见狗叫,鬼晓得是怎么回事儿?白老踮就走向大黄,踢它一脚。那大黄吓得叽一声,越发地缩作一团。白老踮生气地说:你个不中用的东西,是不是看见小偷就腿肚子转筋了,吓得连个屁都没敢放呀?瞧你这熊样,白瞎是一只狗了!这时,黑丫也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低头闻了闻大黄,还把一只爪子踩在大黄身上,然后,一蹶后胯,骑着大黄撒了一泡尿。白老踮止不住笑起来,得意地说:同样都是狗,真个没法比呀!你看我们家黑丫,不仅守护住了俺家的财产,还给了小偷致命的打击,多威风啊!郑广明真是白养你了!随后,招呼着黑丫走了。临出门时,朝郑广明说:老郑,你报案了吗?郑广明说还没呢。白老踮说,不用报了,咱镇里派出所就跟你家的大黄差不多,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不中用!这回就认栽了吧!赶明我家黑丫下了崽,送给你一只,保你高枕无忧。说完,带上黑丫回家了,一路上招来很多人的羡慕。

一到家里,白老踮就吩咐老婆杀鸡,犒劳黑丫。老婆说鸡子正下蛋呢,杀了可惜。白老踮说,可惜个吊!若不是黑丫给咱守着,你连个鸡毛都没有了!老婆想起以前丢牛丢羊时的悲伤,这会儿意识到黑丫的重要性了,也感觉黑丫劳苦功高,比派出所的民警强十倍,民警只会从受害人身上找原因,而黑丫却敢于同小偷作斗争。于是充满感激地冲黑丫点点头,掂刀杀鸡去了。

为此,黑丫吃了一只炖得又香又烂的鸡。

为此,黑丫就成了白老踮的骄傲。

此后的一连数月,白老踮一直沉浸在这种骄傲和自豪中,日子过得舒舒服服。

春去秋来。秋天刚刚过去,冬天就板着一张冷面孔走了过来。在这一年里,黑丫尽职尽责守护家园,白老踮就事事顺心,四季平安。剩下那三只老母鸡也都犒劳了黑丫。黑丫的身段就越发地挺拔和刚毅。

白老踮喜欢黑丫,却不喜欢冬天。冬天于白老踮而言,不仅寒心而且恐惧,他的八只山羊就是前年冬天被偷的,牛是去年冬天被偷的,似乎冬天就是小偷的季节,是农民日夜不安的日子。不过,今年的冬天,白老踮已经无所谓恐惧了,他有黑丫呢。在他心里,黑丫就是一只老虎,谁敢老虎嘴里抢食,那是不想活命了!

白老踮依然捡大粪。因为大粪的原因,他家的四亩农田肥得像猪一样壮,庄稼长得像骆驼一样高大,连着两季喜获丰收,屋里又囤积了两囤粮食。而这两囤粮食又成了白老踮新的希望,他计划,过了新年,把两囤粮食全卖了,买回一窝小猪崽,圈养。猪易养,长得快,出栏快,来钱也快。白老踮曾无数次指着满满的两囤粮食告诫黑丫,要它看好,哪怕是只老鼠也不许它偷走一粒粮食。黑丫就围着粮囤转,好像说:放心吧主子,别说是老鼠,就是一只虫子也休想靠近粮囤。白老踮还曾无数次的在庭院里给黑丫指指划划,说黑丫呀,我准备明年在这里砌一个猪圈,养50头猪,到时候你一定要给我看好了,等养猪赚了钱,我天天给买排骨吃。黑丫便在原地打转转,好像又说:放心吧主子,谁敢拔咱一根猪毛,我就咬他个浠巴烂。白老踮高兴,对这个计划,志在必得!

日子就到了隆冬。

腊月,天很冷,不时地飘一些雪花,地冻得干裂。村里人怕冷,恋被窝。而小偷不怕冷,小偷喜欢天冷,越冷他就越活跃,做起案来相对安全。这是小偷作案的规律。所以,一进入腊月,村子里又发生两起被盗案件,连镇里派出所民警都来了。民警看了看现场,询问了情况,唉声叹气地走了。

白老踮带着黑丫也去了现场。黑丫一去就到处乱闻,还从旮旯里叨出一只手套来。白老踮说:看见没有,民警还不如黑丫呢,民警问问就走了,而黑丫还知道找线索呢,今后啊,大家都养狗得了!

村里人再次把羡慕的目光投向了黑丫。

日子再往下过,就到了年根,从西佰利亚奔来的一股寒流,一路狂吼着袭卷而来。天冷得出奇。傍晚也来得早。白老踮早早地就睡下了。白老踮在睡前,把一块猪排骨扔给了黑丫,并告诉黑丫说,今夜冷,是小偷最喜欢的时刻,你要加倍地小心。黑丫叨了骨头,咯嚓咯嚓地嚼,好像在说,如果今夜里有贼来,我就像嚼骨头一样把他嚼碎了。白老踮相信黑丫。

那天夜里,白老踮睡得很踏实。有黑丫在,白老踮没有理由不踏实。不过,漫长的冬夜,白老踮还是醒了四次。每次醒来,院里都很静,静得只有风声。如果有情况,黑丫会汪汪地叫。黑丫的叫就像一个警报器,能听半个村子。而这一夜,黑丫半声都没叫。白老踮心想,这又是一个平安夜!

白老踮正想呢,突然,院子里有了动静,动静不大,是当当的敲门声。白老踮便披衣下床,一边开门,一边想:谁在敲门呀,黑丫怎么没咬呢?

门一打开,一条黑影冲了进来,同时,一根木棒架在白老踮脖子上:別动,动就打死你!白老踮本能地缩了脖子:你、你是谁?那黑影说,少废话,不老实就要你的命!白老踮方意识到是小偷进来了。白老踮便惊恐不安:你、你是怎么进来的?我的黑丫呢?那小偷说,你以为有了黑丫,老子就没有办法进来了?正说着,又一个小偷闪进来,拖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往白老踮脚下一扔,厉声说:看这是啥?白老踮低头一看,正是自己的黑丫,烂泥巴一样瘫在地上,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四肢不停地蹬着。白老踮一下子明白了,伤痛欲绝地说:你、你们给它下毒了?那小偷却冷笑,说,不下毒它会这么老实吗?不下毒能报它咬我那一口之恨吗?不下毒能顺顺当当地弄你的两囤粮食吗?白老踮说,你们还偷了我的两囤粮食?那小偷说,你往外看,看见那辆三轮蹦蹦车没有?那满满的一车粮食正是从你屋里弄出来的,你家粮食不少呀?白老踮往外一望,正有一辆三轮蹦蹦车,装得满满当当。白老踮心就碎了,啊一声,哭说:你们、杀了我吧!那小偷说,杀你是不会的,杀了你谁还养牛养羊啊?谁还种地打粮啊?我们也得讲可持续发展呀,你说是不是?白老踮说,天杀的,你们这样做,早晚要遭报应的!那小偷说,你他妈别跟我说报应这两字,我告诉你,我们装完你囤里的粮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故意地把你弄醒,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要你遭报应的。说着,那小偷伸手托起白老踮的下巴,又说:我今天警告你,只要黑丫还活着,只要让我再见到黑丫,我就让你一次次地遭受报应,还有,从今以后不准再养狗了,也别再号召别人养狗,养狗就是与我们作对,与我们作对就要遭报应,你明白吗?说着,那小偷一扬拳头,打在白老踮脸上。白老踮一下子晕了过去。

白老踮的老婆早吓得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小偷开车而去。

白老踮醒来时,天已大亮。老伴嘤嘤地在一旁哭泣。白老踮睁眼四望,粮囤空空,院门大敞。黑丫还躺在地上,口里往外泛着白沫。老伴见他醒来,泪如泉涌,嚎啕大哭,说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白老踮也啊一声,放声大骂:天杀的小偷,做事咋这么绝呀!

村里人听见哭声,纷纷过来,看到这一幕,全都明白了,都咬牙切齿地骂小偷伤天害理,早晚要遭报应。有的人就劝白老踮,说还是报个案吧,派出所毕竟有人民警察,说不定哪天就破了案子。更多的人却关注黑丫,说黑丫一向虎势,怎么这次栽了恁大跟头?一定是小偷给黑丫吃了什么剧毒的东西。又有人说,黑丫这么厉害,说不定小偷早怀恨在心了,下如此毒手就是要要赶尽杀绝,为他们今后做案扫清障碍。白老踮听着大家的议论,再看奄奄一息的黑丫,又哞一声哭起来。村里人说,白老踮,事已至此,哭有何用,趁着黑丫还有一口气息,抓紧抢救才是。白老踮这才转过神来,伏下身子去抚摸黑丫,抚着抚着,两行泪水叭叭地就滴落到黑丫身上。

黑丫身子抽搐,四肢不停地蹬着,嘴里泛出的白沫像肥皂泡一样。可以看出,黑丫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村里人同情白老踮,但更爱惜黑丫。村里人说,白老踮,你不停地抚摸黑丫有什么用?赶紧抢救吧!再耽误了,黑丫就死了,这么好的一条狗,你不心痛啊!

白老踮木然了一样,面无表情,他看了看村里人,又看了看黑丫,好像村里人和黑丫一同给他出了一道难题,让他无法决定。他一转身,竟伏在门框上,放声哭起来。

村里人就愣愣的。白老踮是让小偷吓傻了,吓得六神无主了?村里人说。

于是,村里人不等白老踮表态,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一边掰着嘴给黑丫灌肠,一边着人去请兽医。灌完肠,兽医又注了几针解毒强心剂,黑丫渐渐地安静了

过了一阵子,黑丫眼睛就睁开一条缝。

又过一阵子,黑丫的眼睛完全睁开了,黑眼珠转动着,看周围的人,眼角里溢满了泪水。

村里人说,这黑丫,跟人一样,它哭了。

黑丫流了许多眼泪之后,身子动了动,慢慢地站起来。站起来的黑丫,腿软软的,原地打转转,像是给抢救它的人鞠躬。

村里人无不惊叹:这黑丫,命大啊!

村里人又说,白老踮,别再哭了,你看,黑丫活过来了!这家伙,命真大呀!

白老踮依然木然着。他听到黑丫活过来的消息后,有些吃惊,方抬起头来看黑丫,黑丫果然挺立在他面前,像个受伤的战士。看着挺立的黑丫,白老踮没有高兴,也没有感激,而是突然地摇起头,一脸恐慌地说:你们为什么救它呀?你们救了它,我该怎么办呀?又呜呜地哭起来。

听到这话,村里人全呆了,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相信这话是白老踮说出口的,然后,把一双双惊疑的目光投向白老踮,说,白老踮,你什么意思呀?你原来是那么地宠爱黑丫,黑丫就像你的孩子一样,而今天,你是怎么了?我们救黑丫错了吗?

白老踮没回答,一捧头,蹲在地上。

村里人大惑:这白老踮,准是被小偷吓破胆子了!

黑丫虽活了过来,却精神萎靡,连着几日,水米不粘。

再过一段时日,黑丫就恢复了原来的气势,依旧忠心耿耿地守护着白老踮的家园,即便是鸟儿飞进院子,汪汪汪,狂吠不止,直到把鸟儿轰走。

村里人说,黑丫遭此大劫,对主子还是这么忠诚,真是难得的一条狗!

白老踮却是诚惶诚恐:忠诚又有什么用?没用!

从那一刻起,白老踮再不敢看黑丫,一看见黑丫就想起小偷,想起小偷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像黑丫变成了凶神恶煞,张牙舞爪的,早晚要吃了他。

白老踮时时刻刻都生活在对小偷的恐惧中。

白老踮甚至想,如果小偷知道黑丫还活着,他们会怎样呢?

白老踮对小偷的恐惧感日甚一日。

直到有一天,又是一个寒夜,白老踮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小偷又进了院子,小偷不仅再次毒死了黑丫,还把他从床上给拎了起来。白老踮说,你们是谁?小偷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偷你八只山羊一头老犍两囤粮食的人。白老踮说,我的东西都让你们偷完了,你们还想干什么?小偷说,记得上次我曾告诉你,只要让我们再看到黑丫还活着,就有你小子的报应,难道就忘了?白老踮說,你们真要赶尽杀绝吗?小偷说,你小子也太不把我们的话当回事了,看来你是活腻味了。说着,那小偷就掏出刀子来,在白老踮脸上划,才划了一刀,白老踮喊了声“救命”,醒了。

老伴听到喊救命,机灵一下,起来了,说:你怎么了?

白老踮说:小偷、小偷!

老伴急忙点亮灯,察看,并没有看到小偷,而是看到白老踮一头虚汗,脸腊腊白。老伴说:是不是梦见小偷了?

白老踮说,没法活了,小偷来索我的命!

于是,白老踮战战兢兢起了床,找来一根绳子。老伴说,你干啥?白老踮说,黑丫不能再留了,有它没我,有我没它。说着,开了房门,去找黑丫。

此刻正是半夜的光景,黑丫正在门外的柴草里卧着,像只潜伏在草丛里的老虎,洞察着周围的一切。黑丫听到动静是一定要狂吠一番的,只有听到主子的声音,不狂也不吠,而是摇头晃脑地围着主子转,用嘴拱主子的腿或手,好像是问主子,有事吗?黑丫的嘴刚拱着白老踮的手,白老踮手中的绳套就挂住了黑丫的嘴。黑丫一摆头,脱套了。黑丫并不知道自己的主子就要勒死它,黑丫还以为主子半夜里起来看望它呢,黑丫再一次靠近主子,继续用嘴拱主子的手。这一次,绳套牢牢地套住了黑丫的脖子。黑丫本能地后退,越退绳套越紧,勒得黑丫呜呜直叫,好像在说,主子,你这是干么呀?我做错什么了?老伴听到呜呜声,赶紧走出来,说,黑丫这么好,你就下得手去?白老踮说,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不勒死它,我还能怎样?老伴有些生气地说,那你就勒吧,勒死了黑丫小偷就再不会偷你了,你就永永远远地过安生日子了!老伴这么一说,白老踮手中的绳套竟然松开了,一把抱住了黑丫,又嘤嘤地哭起来。

黑丫似乎永远也不会明白主子的意思,主子一抱它,它就舔主子的手,舔主子的脸,就像孩子在父母怀里撒娇一样。

白老踮说,黑丫,我该怎么办呀?

老伴说,小偷再凶,你再害怕,黑丫也不该死,就是死,也不能死在你手里呀!

白老踮说,我也舍不得黑丫死,可我真的没有办法呀!

老伴说,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把它送人呢?

白老踮说,我也想过把它送人,可是,送给谁呢?谁会像咱们两口子这样实心实意地待见黑丫呢?倘若送给了别人,而别人又不拿黑丫当回事,黑丫岂不是又要遭罪?

老伴说,那就把黑丫赶出家门,任它东南西北地去,如果黑丫有造化,说不定就遇到一户好人家。

白老踮说,你糊涂呀,把它往哪里赶?常言说,狗记千,猫记万,小鸡还记二里半,你就是把它赶到天边去,它还是照样跑回来。

老伴说,照你这么说,只有勒死一条路了?白老踮说,想当年我在幸福巷的桥上捡回它时,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真是造孽!

老伴说,你一说到幸福巷,我倒是想起一个法子来,那个小桥既然在幸福巷,就一定有幸福的理由,当初你把黑丫捡回来,又疼又爱,黑丫是多么的幸福呀。如果咱们把黑丫再送回到桥上,说不准黑丫还会碰到一个像你一样的主子,知冷知热地疼它,

你说怎么样?

白老踮说,这法子是不错,黑丫命大命好,说不定还会遇上一个比咱还好的人家呢。于是,白老踮就又抓起绳子,要捆黑丫。老伴说,这能捆吗?你把黑丫摁绑起来,拴到桥上,跟拴个坏分子似的,别人看见了,还以为黑丫是只坏狗呢,哪个好心人还敢收留它?白老踮说,那怎么办?老伴说,只能用麻袋把它装起来,放到桥面上,让好心人去捡。白老踮说,就是就是。说着,去找麻袋。老伴说,现在就送吗?白老踮说,趁着天还没亮,现在送吧,若等到天亮,村里人还不戳烂我的脊梁骨。老伴说,再给黑丫弄点吃的吧,黑丫是饿着肚子来咱家的,咱不能再让它饿着肚子走。白老踮说,把那箱火腿散开,都给黑丫吃。老伴就掂来一箱火腿,打开,全给了黑丫。黑丫以为主子有重要的事情要它去做,一阵狼吞虎咽,一会儿肚子就吃得圆鼓溜的。白老踮这才张开麻袋,把黑丫装进去。黑丫在麻袋里觉得很难受,挣扎几下。白老踮便拍黑丫,说,黑丫不动,等到了幸福巷的桥上就好了。黑丫真听话,果然就不动了。

白老踮背着黑丫来到幸福巷时,四周还很静,幸福巷的人们还沉浸在幸福的甜梦中。走到桥上时,方觉得有寒风吹来,嗖嗖的凉。白老踮哆嗦一下。白老踮侧身把麻袋放下来,麻袋落地,咚的一声。白老踮心一颤,骂自己:你干么呀,看把黑丫摔的。赶紧弯下身子抚麻袋里的黑丫。而黑丫在麻袋里又挣扎起来,呜呜呜地叫,好像在说,主子你要干什么?快把我放出来,我好难受啊!看着抖动不止的麻袋,突然,白老踮眼泪如泉涌一般滚滚出来。抱着麻袋就哭,黑丫,我不是人啊!我这样对待你,我是真没办法呀!

那时候,东方开始泛出鱼肚白,幸福巷里传来鸡鸣声。

白老踮抹下眼泪,只好站起来,一步一回头地往回走。走着走着,抬头看见幸福巷里悬挂着一条大横幅,上面写:严厉打击两抢一盗行为,营造良好的社会治安环境。白老踮心说:这是真的吗?

天渐渐亮了,朝霞染红了东天。

白老踮忽然觉得今天的霞光跟他当初捡回黑丫时的霞光一样,格外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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