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情思

2018-05-03 10:03李成
阳光 2018年5期
关键词:桐子椿树枫树

李成

槐树是比较接近人间的一种树。在我的印象里,似乎只在有人烟的地方才有槐树,很少在荒山野岭、原始大森林里见到。它那样子也富于人间气息,一株株矗立于城郊与村落,岿然、粗壮的树干撑开蓊郁的枝叶,似乎与生活在其周边的人们有一种默契的相依,并总会给予他们以庇护——槐树都是蔼然长者。

或许正因为此,中国人才将“南柯一梦”的幻境传说设计于槐树之下。这篇出自唐人李公佐笔下的故事,称淳于棼家居广陵,饮酒古槐树下,醉后梦入古槐穴,见一城楼题大槐安国。且很快被其王招为驸马,任南柯太守三十年,诸事顺遂,儿孙满堂……何其美哉!我想,淳于氏之所以有这样的梦境,大约就与古槐树给人以亲切感并散发出一种温馨的气息大有关系。童年时观剧——家乡的黄梅戏《天仙配》,看到七仙女请老槐树为其与董永证婚,后又约定来年在此树下把儿子交与董永,老槐树竟能开口说话,我既觉神奇又感到合情合理,我心中的老槐树本来就是一副善良、温厚朴拙的模样。

传说我们南方人都是从北方迁徙而来,说起老家,往往都会说是在山西洪洞的大槐树底下,大约那里是战乱后的移民分拨南下的中转站。可以想见,在多少中国人的心目中,大槐树与家园已然合为一体了。

仿佛人们在迁徙过程中不仅带着槐树的影子,也带上了槐树的种子,所以在我国,槐树几乎遍地可见。我在家乡周边的各个村落里更是常常见到槐树。它们简直已成为乡村的守护神。我所在的村庄里里外外就有十好几株。它们都蓬蓬勃勃,在半空伸展枝丫,高大的树干颜色却都黝黑,有的还开裂有鳞片,仿佛曾经烈火或雷击,极富沧桑感。但是,每到春天,它们照样萌发出无数的嫩芽,树枝上挂满苍翠的叶片。那叶片呈椭圆形,浅碧嫩绿,阳光照上去,透明如翡翠,在枝头摇曳得十分欢实。到了春末便作花——开始我并不知道槐树还分国槐、刺槐两种(国槐无刺,刺槐则有),它们的花期是不同的。国槐三四月便开花,簇生浓密,点缀在枝叶间,恍如团团白雪;而刺槐要到七八月才开花,沿枝爆发,累累垂垂。幸运的是我们村庄里两种槐树都有,所以能长时间欣赏到槐花的芳姿,感受到槐树的生机;尤其是春天,在清新的春风里闻到槐花那淡淡的甜馨气息,是很令人愉快的。每见此景,我都在想:这么美好的花朵,除了观赏,当有更大的用途,不然任其凋零多么可惜。后来,我从书中知道,有许多地方把槐花摘下来糅进米粉,蒸成糕点,便成了有名的“槐花糕”,但在我家乡从未见人这么做过,也许是乡亲们都太忙碌,无暇顾及,或许在饥荒年月曾以槐花为食也未可知哩。

但槐树之于我还有更难忘的记忆,那就是我曾抓住它的根须在池塘里学过游泳。临水而立的槐树高耸入云,它的根须也就庞大,分成好几大股,深深地扎入泥土,有一半浸没于水中,正好成了我们这些顽童浮水时的抓手。我们伸出双臂,双手紧扣槐根,而身子浮起来,双腿拍打,久而久之,再大胆地松开双手,我们便学会了游泳。所以,夏日里,我们一得到机会就会来池塘里练习,而那高高耸立的槐树似乎也从枝叶间俯视着我们,用树荫庇护我们,更用它的手牵着我们,拽着我们,我们的心里便安然得很,一点儿也没有危险感。但是我的母亲是不放心的,严戒我下水,一听我在玩水,便会手持竹竿来撵。有一次我听小伙伴们说我母亲找来池边了,便慌忙伏在一棵大槐树的根须下,只露出半个头在那里,竟没有被母亲发现。槐树在我心里的那份亲近感自是其他树莫与伦比的。

“嘉树吐翠叶,列在双阙涯。旖旎随风动,柔色纷陆离。”最近读到三国时魏国繁钦的咏槐诗,我是喜欢的,因为它写出了槐树旖旎、柔和、沉静的风貌,何况“双阙”也让我想到家乡的村落屋宇。《春秋元命苞》上有一句:“槐之言归也。”大约“槐”字跟怀念之“怀”同一个音,是为了提醒人不要忘怀故土、家园吧,这也证明我之所谓槐树跟人间、家园总是贴得很近并非虚言。这么一想,我心头的乡思便更加浓重了,可是,我何时可以“言归”呢?

关于桐树,我已经写过,这里不想重复。但近来觉得还有一些可谈的。

首先,桐树高约四五米,正好适合小孩子们在上面攀爬、打闹,即便不慎跌落也无大碍,何况它遒劲的枝丫旁逸斜出,伸得老长,高度也不过一米左右,我们在上面蹿跳、荡悠都很稳当,所以我们那时常在放学后来这树上追逐打闹。其次,桐子摘下来后,乡亲们就把它堆在树与树之间的空地上,没过几天,青橘似的桐子便变得乌黑,而剥开,内仁却是雪白的,一黑一白,非常分明,给人印象深刻。剥桐子的大多是妇女、孩子。大家围坐在桐子堆边上,一边剥桐子,一边说笑,小孩子们则互掷桐子玩乐,气氛是很愉快的。可惜随着生产队的解散,村庄周围的桐树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那么多林圃都开垦成了庄稼地,大约是因为桐子卖不出几个钱吧,乡亲们似乎有点儿“短视”,我为这片桐树林感到可惜。

从书中我知道中国古代的“桐”,大多是指梧桐。那么,李商隐的名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所说的“桐花”,也很可能是指梧桐花了。但家乡的油桐花也确是好看,花繁而叶并不密,所以花不为叶所掩,花朵簇生于树冠,整棵树便如戴白雪,如披白云,整片林子就可想而知。叶不密,是因叶片阔大。少年就喜欢诗歌的我虽称不得是只“雏凤”,但也确实想试发一两句“新声”哩,便多次来此林中寻觅“灵感”,常常凝视着这些生意盎然的花朵,心中涌动着不可名状的诗兴。有时还看见有蜜蜂飞来采蜜。那时,我还能背诵课文《荔枝蜜》,便想蜜蜂要是采桐花是否也能酿成“桐花蜜”呢?荔枝是甜的,桐子不可能是甜的,那么桐花蜜是甜的还是不甜呢?心下疑惑。又见那小巧的蜜蜂轻盈地飞來,像一架微型直升机似的从容不迫,稳稳当当地停在花蕊上,觉得十分可爱,不由心神发痴,便不自觉地拿一片桐叶去扑捉,果然捉到了一只蜜蜂,不想它毫不留情地用针喙透过叶片刺了我一下,我的手指一阵锐痛,便松开了叶片,让蜜蜂飞走了。《桐花蜜》当然没有写成。但这一印象却深深地留在我的心底。

家乡的县名正是取自“桐”,极有可能就是因为本县多有桐树生长。我小时候就知道全县境内都盛产桐油。我还记得,队里卖了桐子,有时就是去换桐油,我家里还分得过一小桶。那桐油清亮极了,略带一点儿黄色,极像流过岩石的清泉。我过去知道,用它来髹漆木器可以防腐。现在我还了解到,它还可以用来制墨。《词源》上有一个词条“桐花烟”是这样解释的:“用桐油烧烟,是制墨的原料。宋《墨记·桐花烟如点漆》:‘潭州胡景纯专取桐油烧烟,名桐花烟。其制甚坚薄……每研磨间,其光可鉴,画工宝之,以点目瞳子,如点漆云。”墨是古代文人不可或缺的书写工具,家乡的桐油用来制墨当也不会少吧?而家乡素来文风鼎盛是不是也与此有些关系呢?

据说,家乡被命名为“桐”,最初还是一个诸侯国哩。《词源》释“桐”之三:“春秋国名。《左传·定(公)二年》:‘桐叛楚。《注》:‘桐,小国,庐江舒县西南有桐乡。”关于“桐乡”,《词源》也有解释:“地名,春秋时桐国地,在今安徽桐城县北。汉大司农朱邑曾任桐乡薔夫,为民敬信,死后葬于此。”可见家乡的历史多么久远,无怪其人文是如此发达。

我多么想在家乡再能见到那一株株伸展着遒劲枝丫,开出灿烂繁花,结出累累青果的桐树,不仅要在我家所在的村庄周围有,而且在全县(现已改为市)境内的山坡或野地里都不时地能见到,那该多好啊!因为那样才名副其实啊!

“广天一夜/暖如血。”海子的诗歌《枫》开头两句留给人的印象就十分深刻。确实,每届深秋,天气渐寒,万物黯淡,唯有一枫,叶红似火,在寂寥的夜空下,岂不给人以格外温暖的感觉?

每当吟诵海子的这句诗,我总要想起家乡村东北头的那株红枫,它好像是周围几个村落唯一的一株枫树,所以在我的心中印象突出。它是那么高大,粗壮的躯干拔地而起,在两三米的高度上撑开枝丫,形成树冠,秋天,一树红叶哗哗闪閃,是多么的显眼,虽在几里地之外也会看见。因此,它就成为我们村的“标志性”植物,游子归乡,老远看见它就会激动,就知道到家了。它生长在一片空旷的场地上,地面几乎光滑如镜,可以在上面晾晒稻谷。我真不知道这株枫树是如何汲取养分而让自己长得这么茁壮、高大,也没有向乡亲们打听过它经历了多少岁月,从它的模样看,起码在我的曾祖父时代就会有的。那么它曾看过这个村庄的多少变迁,看到多少代人在这里出生、长大、生儿育女,然后又死去啊!可是,这样一株百年以上的老树也是说没就没了,而且就在我的少年时代,仿佛还没来得及让我好好地欣赏它、观察它、研究它,一下子就消失了。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忽然有一天,怎么感觉到这块地方这么不对劲、如此空旷呢?这才猛醒过来,老枫树没了!老枫树被人伐掉了!说真的,这比村庄里一位老人的过世还要令我伤心哩。

从此,我家周边的几个村落再也看不到一株枫树了。后来,每当我读到有关枫树的诗文,如屈原《招魂》中的诗句:“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击千里兮伤春心。”仿佛又看到了数千里外、数十年前家乡的那株红枫。

《尔雅·释木》上说:“枫,欇欇。”宋人罗愿的《尔雅翼》据此谈到枫树得名的由来:“说者曰,天风则鸣,故曰欇欇。或云无风自动,有风则止。按《说文》‘木叶摇白谓之欇,则欇与风同义矣。”可惜家乡的那棵枫树不在了,不然也可察看一下它是如何“无风自动”,有风反而静止的。

这多么像世上的人事代谢啊,你注意它的时候,它仿佛没甚变化,而你不注意的时候,忽已物是人非,有时连物也没了。就拿家乡那棵枫树附近的几户人家来说,方家的那个素来有些桀骜的小儿子,在枫树伐去的前一年参了军,在部队上待了四五年,又回乡当了队里的拖拉机驾驶员,他家也从枫树边几间东倒西歪的屋子搬到了村南头;而二爹爹家的门,原本是对着枫树开的,枫树消失后没几年,他也过世了,连同他那绝好的理发手艺和他年轻时候曾经有的一段传奇性爱情故事。当然,令我伤心的还是新一哥哥,他当了几年大队支书,卸任不久却惨死于一场车祸,幸好他的两个儿子都克勤克俭,成了家立了业。当年,我去看枫树,都要经过这几家的门口,和他们打声招呼,都得到他们亲切的回应,如今逝者长已矣,我想再回到过去也不可得。

吴其濬说:“江南凡树叶有杈歧者,多呼为枫,不尽同类。”也就是说,有的被称为枫树的,并不一定真的是枫,有可能是栌,是槭,如北京西山的红叶树。而据《植物名实图考》记载,枫树即枫香树,而枫香树属金缕梅科,落叶大乔木,高可达四十米。据此可知,我家乡的枫树是名副其实的“枫”树。《辞海》上讲,枫香树的根、叶、果均可入药,能祛风除湿,通经活络。我家乡的枫叶正是如此。我记得那株枫树的果实有乒乓球那么大,上有绒刺,颜色接近乌黑(也可能是由红变黑),成熟后便落地,一落地我们便去捡起来把玩,而大人却要把它们收藏起来,当有谁生了病,便用它煎水服下。这样说来,枫树是多么可贵的一种树,我更加怀念家乡那唯一的一株枫树。

椿

就是一个小小的村落,随着时光流逝,也总是能感觉到它在变动不居,比如我的堂姊小滚子(我记不得她的大名了,很抱歉),她家原本是在村头东山坡的尾巴上,没有几年却搬到村中心废弃的打谷场上了。随着那几间老房子一起消失的,还有在它后面的那一排椿树。

应该说是两行椿树才对。因为椿树高大,树与树的空隙也大,如果稍稍往外移一点儿位置,还可以载一棵椿树,这样便错落开了,远望去还是一排。那椿树确实是长得好,一株株茁壮挺拔,有一种排云直上的气势。有很长的一截树干不生枝叶,显得很光滑。生长在一起更有一种雄伟的气势,仿佛天生就该生长在这里,谁也摧不垮、挪不动。它们安然地在顶上撑开一些枝叶,洒下碧绿的树影,树荫下是我们童年做游戏的好地方。我们几个小伙伴不知在这里比赛过多少次,看谁爬得最高。我们当然不可能爬到顶上去,一是它高,二是上面也没有遒劲的枝丫。至于我们在树旁弹弹子、跳房子则是经常干的事。夏日里来却是为捕蝉,树高叶长,似乎蝉也更喜欢在那上头栖息,叫得也更起劲。

近些年我在城里生活,每到春天,总看到街头有卖椿树的嫩芽嫩叶的,人们都以为是一味很好的蔬食。但是当年,我们似乎连堂姊家屋后的这一排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直到上了小学,我到堂姊家温习功课——堂姊和她的妹妹都跟我在同一年级上学,作业做完了,我正收拾课本准备回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便问她们:“你们家屋后面的那几棵树叫什么名字?”“椿树。”她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椿树?为什么叫椿树呢?”我又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不知道。但我们听说,椿树分两种,有臭椿、香椿。我们也不知道这是香椿还是臭椿,估计是臭椿吧?因为听说香椿的嫩芽是可以吃的,我们没有吃过这树上的叶子或嫩芽,就是过去,肚子饿得那么厉害,也没听谁说吃它的。”

啊,一棵树还有这么多的学问,在这之前,我以为一棵树就是一棵树呗,现在才知道,这里头还有分类,有复杂的知识,我不由得对功课一直做得没我好的这两姐妹肃然起敬,想当时一定是连看她们的眼睛也是睁大了的。

这对姐妹带给我的惊讶不止于此。又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做完功课——我不记得是不是老师特意嘱咐我多跟她们在一起做作业,这样好提醒她们不要只记得做家务。我的那位堂妹忽然问我:“你说《水浒传》上写武松到景阳冈打虎,景阳冈下的酒店挂着‘三碗不过冈的牌子是什么意思?是说喝了三碗就不过冈呢,还是必得喝了三碗以上才过冈呢?”“武松打虎”,我是听说过的——因为夏夜,在这东山坡上纳凉的时候,总有村里的老人讲故事给我们听,其中就有水浒故事,但我当初不知道这故事出自哪本书,武松是什么时代的人,现在听她一问,愣了一下,只得支吾以对。我问她们何以知道这个故事,她们便告诉我,是从一本旧语文课本上看到的。“课本在哪里?”“在里屋,我去拿给你看。”我的堂妹动作敏捷,转身走入里屋,拿来一本破旧的课本,我翻开来看,这才囫囵吞棗地读到了第一个水浒故事。这时候,我似乎听到了一阵风正吹过,屋后的椿树发出了飒飒飒飒的声音,似乎在笑我哩。

在这树下,我还听过生产队召集的一次会议。不知因为当时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大事,上面派人来给社员传达,正好借这几棵椿树遮阳歇荫。几个干部大声地讲了一通,我无心听,也听不太懂,但也有几个名词传入我的耳朵,如苏修、如勃列日涅夫。这勃列日涅夫是何许人也,我不知道,所以回家去问妈妈,妈妈说是苏联的头子。我至今还记得听会时乡亲们坐在板凳上那一个个弯伏着的背影。

这都是我想起椿树时浮现出来的抹不去的印象。一晃二十年过去,那几棵椿树也是说消失就消失了,虽然它们长得那么高大、那么挺拔。我一直在学堂里念书,而我那位堂姊和她的妹妹,早已把书“歇了”(家乡语“歇书”即辍学),原因就是因为她们都是女孩,而且母亲去世得早。大姊在家招赘了一个女婿,又一连生了好几个女孩,而小妹嫁到外地,难得回来一次。再说,自从她俩辍学,我就很少去她们家,当然也没有去别人家做过功课。

我后来读到庄子《逍遥游》上的话:“上古有大椿者,以八百岁为春,以八百岁为秋。”心里非常惊讶:真的会这样吗?

李 成:安徽桐城人。1994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先后在《十月》《诗刊》《钟山》《散文》《美文》《文汇报》《上海文学》《中国文化报》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六百余篇(首),有作品被《新华文摘》《散文选刊》《读者》等转载或收入《星星诗刊50年作品选》《2010年散文排行榜》等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故乡味》,诗歌结集《裸夜》《海水动荡不停》《秘密:神话与现实》。现在新华社某部门供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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