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西南联大学者与藏书的命运

2018-05-07 09:17刘宜庆
中外文摘 2018年9期
关键词:吴晗钱穆陈寅恪

□ 刘宜庆

清华大学南运古籍被日机炸毁,化为纸灰,陈寅恪藏书被偷,改变了治学路径;潘光旦部分藏书归去来;张荫麟忍痛抛藏书……

藏书聚散无常,学人起伏不定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藏书的命运和学者的行踪皆飘摇不定,透露着和历史及时代有关的某种内在因缘。

陈寅恪藏书的损失,改变了他治学的路径;汤用彤藏书的丢失,改变了他学术研究的方向

陈寅恪的藏书曾遭四次劫运,分别来自清华园的窃贼、抗战中的流离颠沛、内战时卖书以购煤取暖、“文革”时的红卫兵抄家。

陈寅恪的书劫,即陈寅恪的痛史,这从抗战期间陈寅恪的遭际和他藏书的命运可窥一斑。

陈寅恪喜欢在几种常读的书籍上,将自己平日阅览时的意见,或者发现的新问题,写在每页的书头,可以说,陈寅恪的很多书凝聚着他研究学问的诸多心血。收藏的书籍或毁于战火,化为灰烬,或旅途被偷,不翼而飞,对他日后的学术研究工作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失。

1937年11月3日,陈寅恪一家出京,踏上前往长沙临时大学的漫漫长旅。陈寅恪随身带了少量书籍和读书笔记,而将大量书籍包好托人寄往长沙亲戚家,未寄出的则存放在北平朋友家。由于交通不便和当时战事不断,在陈寅恪抵达长沙的时候,这批书籍还没有到达。

长沙临时大学一年后改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迁往昆明。联大文法学院初迁蒙自,陈寅恪随校前往蒙自。

因长途迁移,陈寅恪的夫人唐筼累病卧床,陈寅恪只得独自南下蒙自。他将需要的文稿、拓片、照片、东西方古籍装在一个皮箱里,交铁路部门托运——这是他几十年心血凝聚而成并视为生命的珍贵财富。

出人意料的是,皮箱运到蒙自,陈寅恪打开一看,箱内只有数块砖头,而书籍、书稿却不见踪影。面对这个意外打击,陈寅恪几近昏厥。同事赶忙劝慰。他们分析后认为,箱子看上去非常上档次,可能被铁路内部的不法人员或者盗贼盯上,打开后将珍贵书籍偷走,为防止过早暴露,便放入砖头移花接木。

皮箱里的书之所以珍贵,并不是因为皆珍籍秘本,而是陈寅恪曾用蝇头小楷在书眉详细记录有相关的资料以及自己的一些心得。据说有很多是有关蒙古史、佛教史和古代东方之书籍。这些眉注本,可说是他研究工作的“半成品”。这些书的损失,对陈寅恪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陈寅恪

陈寅恪非常伤感。这个损失使他日后很多本来可以完成的著作,没有实现。于己于人,推而广之于学术的传承,这种不可料的损失令人为之扼腕。1943年年底初抵成都的时候,陈寅恪还曾经提到过关于《元史》一书的事情,说在二三十年代,他刚从国外回国的时候,专心致志于元史,用力最勤。他读过好几遍《元史》,每有一点心得,就批于书眉,蝇头细楷,密密麻麻,丹铅殆遍。可惜在卢沟桥事变后,他携书南迁,花费巨大心血批阅过好几遍的这部书,托运至重庆附近的时候,竟然毁于兵荒马乱、炮火空炸中。陈寅恪每言及此事,总有无尽的遗憾。

从北平到蒙自,手稿、书籍遗散得太多,他伤心难过,加上旅途的劳累,陈寅恪初到蒙自即染上疟疾,精神遭受重创。当时动荡混乱的时局,他独自一人在他乡谋生,心底不免生出无限的感慨和凄凉。

是年七夕,陈寅恪在蒙自一人度过,有诗曰:“银汉横窗照客愁,凉宵无睡思悠悠。人间从古伤离别,真信人间不自由。”客居他乡,与妻儿分居两地,逢佳节而难团聚,思亲念家之情溢于诗间。

1938年11月,又一噩耗传来:日军攻占岳阳,逼近长沙,国民党军队为实施坚壁清野战略,于12日夜间放火,毁房五万余栋,死伤市民两万余人,长沙陷入一片火海,数十万人无家可归。陈寅恪的亲戚忙着逃难,顾不得房子和陈寅恪寄存的书籍,使其一起在这场大火中付之一炬。那些书籍多是陈寅恪在美国、德国留学时节衣缩食买下的。面对书籍遭受的灭顶之灾,陈寅恪欲哭无泪,唯仰天长叹。

和陈寅恪有相似经历的是汤用彤,汤用彤也丢了一批珍贵的藏书,导致他学术研究方向的转变。《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成书后,汤用彤打算完成《隋唐佛教史》,于是把有关佛教书籍如《大正大藏》《宋藏遗珍》等装箱南运长沙。未久,学校西迁昆明,不幸降临,两大箱珍贵的佛教典籍丢失。手中虽有讲义,但撰写大著材料不够丰富,汤用彤只得“割爱”,转治魏晋玄学。

陈岱孙舍弃藏书南渡,闻一多感慨“国家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地丢掉,几本破书算什么”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一切全变了,清华园里宁静的教书生活一下子被打乱了。七七事变爆发时,陈岱孙和张奚若、浦薛凤、陈之迈等几位清华同人在庐山开会(当时梅贻琦校长已先去南京,由南京去庐山参加会议),会后陈岱孙和张、陈二人下山北返。

车到天津,平津战役恰于是日凌晨爆发,交通断绝。陈岱孙一行困在天津一旅店中,直至平津全部沦陷,火车交通恢复才回北平,暂住城内一友人处。

陈岱孙

此时,梅贻琦校长尚未回校,陈岱孙在电话中和维持校务的诸同人联系,同人们因清华大学位于城郊,交通没有保证,建议陈岱孙不必返校,他们来城内会合,一起开一个紧急校务会议,会议决定让陈岱孙立即返津南下,和梅校长商量迁校事宜。

1994年4月,陈岱孙回忆自己的一生时,写下《我的青年时代——从求学到从教》一文。他在文中说起当时离开清华大学时的情形:

这就意味着我得抛弃我在校内的家,包括我研究课题的草稿和全部原始资料。我当时是有点犹豫的。但一转念,这次爆发的战事关系我民族的兴亡。打仗总得有损失……

赶到长沙的陈岱孙一身之外别无长物,临时大学在长沙和南岳开了一学期的课,就迁往昆明。

闻一多仓促离平,和陈岱孙相似。1937年7月7日,日军炮轰宛平城,闻一多在清华园听到枪声,和大多数学者一样认为,这是中日的局部冲突。

在此之前,闻一多有信致林斯德:“局势莫测,许多藏书无法处置,将来只好不了了之。”真是一语成谶,7月19日,闻一多带领孩子南下。没有想到这一次是永别古都。他“行时仓促,家中细软包括妻子陪嫁首饰全扔在清华园,仅带了两部书:《三代吉金文存》《殷墟书契前编》”。

在正阳门火车站,闻一多遇到了臧克家,臧克家看到闻一多只带了随身的东西,纳闷地问:“先生,您的那些书籍呢?”闻一多感慨地说:“只带了一点重要稿件,国家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地丢掉,几本破书算什么?!”臧克家听了,自然非常难过。

潘光旦南行前妥善安置好的三十箱图书、稿件等均遗失,后来竟陆续从旧书摊上买回一部分

1937年,北平沦陷后,潘光旦抓紧做了四件事:一是将最近五六年来所作的关于优生学的短篇文稿一百六十九篇编成《优生闲话》一书,此书共约二十万言,他拟将此书纳入自己的“人文生物学论丛”系列,列为第四辑,准备交商务印书馆出版。二是将《笔记小说大观》一书中剪贴的资料分类编订为二十余册。三是准备将《笔记小说大观》再度快速浏览一遍,将有用的资料剪存,经过两次爬梳以后,这套书不再保存,即使散失也不可惜。但可惜的是在9月中旬必须离开北平南下时,他只完成了全套书五百本的一小半。四是在科举人物的血缘关系研究课题上,他又找到了不少资料。

潘光旦

7月26日,是潘光旦原准备离家南行的日子,他考虑到万一时局变化如何处理的事情。他交代妻子,如果有变故的话,可带领几个女儿出走逃难,不要考虑他的丰富藏书怎么办,只要带走他手录的书目一册,留作日后纪念即可。

南行不成,他回家后的第三日,将祖先的遗墨与家谱旧稿等装入一个箱子,在第一次进城时送存城内报房胡同的寓所;等到仆人回来后,又嘱他将全部藏书逐日装存。此事一星期才毕,共装了二十八箱,拟先护送到城里妥善收藏,将来找机会南运。此时他忆及明末屈大均送顾炎武的诗,有“飘零且觅藏书洞,慷慨休听出塞歌”的句子,竟好像是对自己吟咏一般!

从8月5日至8月底,清华大学校务会议成员潘光旦、沈履、冯友兰、吴有训每天都聚在一起,白天办公,晚上则在校长住宅与其他留校同人相见,大家在一起读路透社消息,听无线电广播,“陷虏以后,犹不至沉闷抑郁以死者,赖有此耳”。

1946年,潘光旦重返清华。他战前存放城内的书籍命运如何?潘乃穆在《回忆父亲潘光旦》文中说:“战前存放城内的三十箱图书、稿件等均已遗失,无踪可寻。其中有一部分藏书后来居然陆续从旧书摊上买回。”

在旧书摊邂逅多年前自己失散的藏书,那感觉,如同“破镜重圆”吧。失而复得令人惊喜,也令人倍加珍惜。

在国难当头之际,张荫麟心中一片绝望和哀伤,他忍痛抛弃藏书,只身南下

张荫麟不是一个世俗的藏书家,不大讲究版本,但生性喜欢收书。限于财力,他收藏的书其实不够多。留美时他省吃省穿,剩下的钱全给弟妹做了教育费用。在清华大学执教后,他才能有一点点剩余的钱购买旧书。

刚开头,他买的书装不满一个书架,后来慢慢有好几排书架了。在好友吴晗的印象中,到离开北平前,他的小书房书架上、桌上、椅上、地板上全是书,进出都得当心,不是碰到头,就是踩到书。他所收的书以宋人文集为最多,大概有好几百种。后又在厂甸、隆福寺等各书摊搜集辛亥革命史料,得一百几十种,他打算继续访求,期以十年,辑为长编,来写民国开国史。

1937年春天,张荫麟与吴晗等学者一同跟着清华历史系西北旅行团,到长安、开封、洛阳游历。吴晗在开封相国寺地摊上,偶然得到排印本的《中兴小纪》,那是记清同治史事的,传本不多见。张荫麟一见便想据为己有,便与吴晗讨价还价,提出用四部丛刊本明清人文集十种对换。吴晗看他贪心的样子,只好勉强答应。张荫麟立刻把书塞进行李袋,再也不肯拿出来。回校后,吴晗去讨账,张荫麟在书架上翻了大半天,始终不舍得拿出当天承诺所交换的书籍,只拿出钱牧斋《初学集》《有学集》两种塞责。

几个月后,清华园成天成夜听见日寇的炮声,张荫麟也日夜蹀躞于书房中,东摸摸,西看看,看着书叹气,最后才一狠心,找来吴晗说:“你尽量把书搬走,尽量把书寄出去吧,只要你搬得动,寄得出去就行。”

张荫麟

张荫麟在国难当头之际,心中一片绝望和哀伤,甚至连他已写好的十章长编书稿,也没有带走,便只身南下到天目山浙江大学任教去了。

四十多天后,吴晗也南下到昆明,临行前,他自然无力带走张荫麟的藏书,但把张的十章长编书稿带到了昆明。吴晗知道这是张荫麟的心血结晶,便帮他整理、誊录。1939年,张荫麟也到了昆明,看到好友誊录好的书稿,如劫后重逢,惊喜若狂,于是,补写了第十一章,并写了自序,作为《中国史纲》上古篇出版,这本经典的史学书至今都有读者。

吴晗在西南联大讲中国通史,和其他学者不同,总是从石器时代讲到抗战救国十二个大题目,内容多讲制度,如兵制、田制、赋税制等。听他讲课的人,都感到别出心裁,但不知其渊源所在,原来吴晗是接受了张荫麟的主张。

张荫麟离世后,他夫人一股脑儿将其藏书搬进城。1946年12月,吴晗已从昆明重返北平,写文《记张荫麟》纪念早逝的好友时,他的书还寂寞地在原来的地点,无人过问。故人已去,藏书犹存,目睹其藏书被抛弃的命运,念想好友的坟头已是芳草萋萋,吴晗不胜感伤。

吴晗卖书时大哭一场,费青卖书成为历史档案,闻一多幻想将来赎回自己的书,朱自清托俞平伯卖书求温饱

战乱频仍,四处辗转,财物都扔掉了,唯独舍不下那藏书的,是知识分子。但到1941年以后,知识分子剜肉补疮,连最后的珍藏也要忍痛割爱了。

以专门研究明史著称的吴晗,被迫把若干有关明史的藏书转让给云南大学图书馆,为此他大哭一场。

吴晗

吴晗忍痛卖书,不是第一次。有一段时间,他的夫人袁震严重贫血。学生知道此事后,主动提出给袁震献血,但被吴晗婉言谢绝,他自己却瞒着人经常给袁震输血。历史系的一些学生听说袁震需要住院动手术,而吴晗没钱,就提出募捐。他们把这件事告诉了也在历史系任教的吴晗的好友邵循正,请他劝吴晗接受学生的心意。邵循正听了,立即要他们赶紧停止。他说,吴晗宁愿借钱、卖书,也绝不肯接受同学们的捐助。后来吴晗知道了这事,对妹妹说:“同学们的好意我知道,但是同学们是从大江南北逃亡到后方来的,生活这么贫困,我怎能接受他们的捐款呢!”最后吴晗还是忍痛把仅剩的珍藏多年的书籍,卖给清华大学图书馆,以解燃眉之急。吴晗的挚友——植物学家蔡希陶,为此风趣地书赠一副对联:书归天禄阁,人在首阳山。吴晗高兴地把它贴在墙上,苦中求乐。

原北京大学法律系讲师、西南联大法商学院教授费青先生,久病不愈,经济窘迫,只能将珍藏的德英中文图书出售;经协商后,由北大法律研究所全部收买,折价法币三千元,聊解燃眉之急。现存历史档案中,还有当年西南联大法律学系主任燕树棠教授“关于收购费青教授藏书”一事致梅贻琦常委函。

1940年,昆明物价暴涨不已,闻一多每月的薪金不足全家十天半月的开销,月月靠向学校透支或向友人借债解燃眉之急,生活进入最艰难的阶段。为了糊口,家中除必不可少的衣被外,其他物品几乎寄卖一空,最后,他将从北平带出来的几部线装书也忍痛卖给了清华大学图书馆。送书的时候,闻一多非常怜惜地说,将来回北平还赎回来。可是,上苍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没有回到北平。不知清华学子在图书馆翻阅到闻一多的昔日藏书时,会作何想。

1943年,时值抗战最艰难的时刻,西南联大的教授不得不和温饱做斗争。朱自清生活无以为继,委托在北平的好友俞平伯出售藏书。俞平伯收到朱自清4月16日的来信,上面列出不拟出售的书目,朱请俞售书时留意。同年12月,俞平伯按照朱自清的嘱托,将代他售书所得款分期寄至朱自清扬州的老家。

由此来看,联大学者出售藏书,维持生活,是无奈之举。在当时的环境下,售书谋生,并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的。

闻一多

小脚夫人江冬秀保存了胡适的藏书,赵元任的藏书却没有这么幸运

“胡适大名垂宇宙,夫人小脚亦随之。”胡适的小脚太太,成了民国史上的七大奇事之一。但正是这位小脚夫人江冬秀,在抗战烽烟之中,在胡适离开北平、后到美国任大使的情形下,妥善处置了胡适的藏书,令人刮目相看。

1938年1月,长沙临时大学决定西迁昆明,在第四十三次常委会上,决定聘请胡适为文学院院长,尽管胡适去了美国,没有到联大就任。

1937年10月28日,江冬秀寄胡适的信中谈及胡适的藏书如何处置:搬书、零物用去五百多元。“你的书都运回来了,就是箱子太重,到了天津打破了十几只。又买箱子换过,今天可以装完。这是北平章元美办的,这边系洪芬的侄少爷办的,存在壵生分行库里,每月廿元租钱,共六十九箱,洪芬叫我运去上海,我不能确定,等你告诉我办法。也许你要怪我不该把书运来,但是朋友帮助我运来了。我看箱子打破,烦极。”

胡适收到江冬秀的这封信,于11月29日回复江冬秀:“我的书都运到天津,我很放心。这时候南方也不安静,你们最后还是暂时住在天津再说,书也不必搬走,存在壵生分行库里最妥当。你代我谢谢元美、洪芬诸人的帮忙。”信中提到的“壵生”,是竹淼生的弟弟竹壵生,这兄弟俩是当时沪浙金融业的重要人物。

胡适还在这封信里说:“张子缨太太临走时,把他的书存在会馆里。后来,警察上门警告大家不可寄存违禁的书。会馆里的人发了急,就把书箱打开,把书都烧了。子缨很伤心。”胡适这是夸他太太能干,把他千辛万苦收藏来的书妥善保存好了,免去他的后顾之忧。这六十九箱书应该是1949年胡适匆忙离开北平时,所留下的藏书中的绝大部分。

胡适(左)和小脚夫人江冬秀

赵元任(右)和杨步伟

胡适的好友赵元任的藏书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赵元任和杨步伟夫妇的藏书在战火中毁于一旦。战前,赵元任和杨步伟夫妇在南京建了一套新居,藏书万余册。抗战军兴,赵元任忙于中央研究院史语所语音实验室的仪器、图书、唱片和资料的搬迁,无暇顾及家中藏书,最后撤离南京,和史语所一起迁到昆明。

赵元任在昆明,听说家中的一切都毁了,非常哀伤。他给胡适的信中说:“房子无确息,听说大部被抢一空。我的书除手头常用语言书,余皆是goner(无可挽回的东西),esp.(特别是)多年的乐谱等。日记及自拍的Snapshots(照片)则在Bob King处了……我曾经有个创刊号集,有几十种期刊的创刊号,现在除了《科学》首四本在重庆,余皆是goner。”赵元任信中所说他写的三十多年的日记和拍摄的几千张照片幸免于难,是因为他和杨步伟在撤离南京前,商量好将这些宝贵资料邮寄给美国老同学Bob King代存。

王力在《战时的书》一文中写道:“非但学校的书搬出来的甚少,连私人的书也没法子带出来……回首前尘,实在是不胜今昔之感。”王力认为,这个时代是文人最痛苦的时代,别人只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文人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大的悲哀,就是求知欲得不到满足,因为书籍缺乏。

钱穆的五万册藏书,被一书贾以百石米价买去,最终全部散失,人书分离,再也无缘

1930年秋至1937年秋,钱穆住北平,他一心购藏旧籍,常来往于琉璃厂和隆福寺,与新旧书肆大小老板,无不熟识。

钱氏原藏有《三朝北盟会编》钞本半部,出自浙东某名家,纸墨堪称一流。1937年春,钱穆在琉璃厂发现此钞本的另半部,喜出望外,想买下合璧,欲购之。不料摊主察觉了他的用意,问他购此残本何用。钱穆说,此书纸张、字样、墨迹、书品皆佳,虽残本,置案头,亦堪供欣赏。书商久默不语。其后,钱穆委托书友代购,书商终不肯出手。无可奈何,钱穆与此书失之交臂。

钱穆

这段时间,钱穆淘得古书约二十万卷,五万多册,其中不乏珍本孤籍。

如此坐拥书城,却也来之不易。钱穆薪水所得,节衣缩食,尽耗于书。然而,“苦中有乐”,钱穆在《师友杂记》中写道:“北平如一书海,游其中,诚亦人生一乐事。”平时,钱穆常谈笑说:一旦学校解聘,我就摆一旧书摊,可不愁生活。

1937年,钱穆匆匆忙忙南下时,将二十余箱书籍交于某宅主保管。

1937年,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出版,此书是他在北京大学任教时的讲稿,初讲之时正值“九一八”事变骤起。时在北大就读的杜道生,晚年回忆说,抗战开始,我们这些学生匆匆逃离母校,书籍大多散失,钱穆先生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也在其中,真是惋惜。1958年,杜道生在一家旧书店发现了这本书,就买了下来。杜道生还有和钱穆的藏书再续前缘的机会,而钱穆则没有这种可能了,钱穆自此一别古都,再也没有回到他魂牵梦绕的北京,从此与千辛万苦淘来的藏书分离。

钱穆的藏书,由于种种原因,被一书贾以百石米价买去。钱穆电告汤用彤,请书贾保留藏书,自己一旦回到北平,再赎回。书贾也应允,但最终流散民间。

1949年后,钱穆在香港创办新亚学院。在香港时,钱穆的老友张燕谋为新亚研究所购得一部《资治通鉴》。钱穆一翻阅,认出了这书是他的长兄声一的旧藏,书上有其兄留下的痕迹,“手书书根,书中亦多先兄手迹”。这套书是钱穆从苏州家中带到北平的,竟然出现在香港的旧书市。钱穆面对散佚的书,仿佛回到战前的北平,不由得想起其五万册藏书的命运。

钱穆藏书,绝不加盖私章。他曾在北平收藏一部谭延闿的旧藏《皇清经解》,上有谭延闿的藏书印。钱穆不盖藏书章,觉得每一部古籍“无不经前人藏过”,“何必多增一印,以供他日别人之多一嗟叹乎”。

友亡书散,诚为钱穆晚年一大嗟叹。后来,钱穆两目犹盲。一代国学大师著作等身,最后与书绝缘,想其经历波折起伏的人生,念其聚散无常的藏书命运,感慨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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