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叙事诗学的强大解释力
——评詹姆斯 费伦新书《某人告诉某某人:一种修辞叙事诗学》

2018-05-08 02:05邱小轻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18年3期
关键词:顽症叙述者交流

邱小轻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东广州 510420)

后经典修辞性叙事理论作为后经典叙事理论的一个重要分支,发展势头强劲,领军人物詹姆斯・费伦更是佳作频出。《文字组成的世界:小说语言论》(1981年)、《阅读人物、阅读情节:人物、进程与叙事阐释》(1989年)、《作为修辞的叙事:技巧、读者、伦理、意识形态》(1996年)、《活着就是讲述:人物叙述的修辞与伦理》(2005年)以及《体验小说:判断、进程及修辞叙事理论》(2007年)构成了他的修辞叙事五篇章。(尚 154)其中,《文字组成的世界》是费伦的博士论文,用他自己的话,该书研究模仿的路径,关注文体选择如何影响读者理解并对人物及人物所处的环境做出反应,关注隐含作者以及隐含作者与虚构读者之间的关系。(尚 154, 155)《阅读人物、阅读情节》则研究模仿的两个对象,即人物与情节,提出人物“三维观”(即人物具有模仿、主题、合成三个维度和三种功能),从“事件序列”的情节观转向文本动力与读者动力相结合的“叙事进程”,指出一个叙事作品故事层面的不稳定性与话语层面的紧张因素共同推动叙事向前发展。 费伦认为这本书标志着他对阅读伦理的关注。(尚 155)在修辞叙事第三篇章《作为修辞的叙事》,费伦首次对修辞叙事做了明确界定,强调叙事是作者、叙述者、受述者、人物、读者之间的多层次交流。第四篇章《活着就是讲述》延续了第三篇章对人物叙述的讨论,重点探讨四种伦理取位,即故事世界中的人物、叙述者、隐含作者、真实读者各自的伦理位置,以及这四种伦理位置之间的相互关系。第五篇章《体验小说》则讨论了使共享阅读体验成为可能的两个因素----叙事判断与叙事进程,提出关于叙事判断的七个论点。

继2007年《体验小说》出版十年后,2017年费伦推出新著《某人告诉某某人:一种修辞叙事诗学》,这是他近十年修辞诗学研究成果的汇总与完善,也是之前五部著作的深化与延伸,与《作为修辞的叙事》和《活着就是讲述》联系最为紧密。该书继续关注作者与读者的交流,关注人物叙述。费伦强调:“修辞诗学就是致力于充分了解叙事交流,以及真实的人与真实的他人进行交流的具体细节。”(116)

《某人告诉某某人》由两大部分组成,共13章。第一部分“修辞诗学的解释力”是对修辞叙事诗学的理论建构;第二部分“资源:文类框架、技巧、场合 ----以及合成”延续了费伦在论著中的一贯做法,即“理论实践”(theory-practice),在具体文本阐释中展示修辞叙事诗学的强大解释力,并通过文本阐释进一步完善修辞叙事理论。第一部分共两章,费伦首先重申修辞范式十大原则,强调“叙事本身是一个事件 ----特别是,讲述者与读者的多维度、有目的的交流”。(5;黑体为原书作者所加)他指出,迄今为止,修辞范式没有从根本上改变经典叙事学的研究范式,因此接下来他用两章篇幅研究至今仍未得到充分理论化的叙事现象 ----人物 -人物对话,以及叙事进程中的越界现象(4)。这两章实际上就是对修辞诗学的两个重要元素“讲述者”与“读者”的进一步研究。当然,这两个元素也可包括在费伦修辞性叙事理论的两个关键概念“多层次交流”和“叙事进程”之中。(唐7-8)新书第二部分共十一章,费伦将修辞诗学运用到具体文本阐释中,通过分析具体叙事文本的突出“叙事资源”,考察讲述者如何运用该资源与读者进行多层次交流。这些叙事资源包括叙事速度、走向意想不到结尾的叙事进程、叙事可信性、叙事模糊性、文本顽症,叙事场景等。这十一章既相互关联又各有侧重点。其中,第3章、第4章、第5章主要讨论叙事可信性,第6章到第13章则探讨作者、人物叙述者、读者这三者之间的关系。

在这部新著里,费伦把未被叙事学家们重视的一种叙事方式 ----人物与人物对话,这一独特的叙述方式加以分析并理论化。他继续关注人物叙述,与此同时,所阐释的文本进一步多样化,包括不同文类和不同类型,既有虚构作品,也有非虚构作品,如回忆录与自传;既有文学文本,也有绘本作品;既有以人物充当叙述者的虚构作品,也有以人物与人物对话为主的虚构文本。因此,该书的理论建构显得充分而且颇具说服力。本文从以下三方面评述该书对修辞叙事理论的主要贡献。

1 叙事交流模型的修正

费伦在第三本专著《作为修辞的叙事》首次提出叙事即修辞的观点,把叙事定义为“某人在某个场合为了某个目的向某人讲述某件事情”(Phelan 1996: 8)。在新书《某人告诉某某人》中,费伦再次强调这一多维度、有目的进行交流的定义。与此同时,他又对定义中的交流双方 -----讲述者和读者 ----做了重要补充。他强调,作为常量的读者,除了指“作者的读者”(authorial reader) 和“真实的读者”(actual reader)之外,还特别指有意愿进入作者的读者这个位置的读者,他称之为“修辞读者”(rhetorical reader)(27)。

此外,费伦指出讲述者不仅仅包括作者与叙述者,也包括进行对话的人物双方,因为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对话是经过调节的信息交流(mediated transmission),这些人物发挥了叙述者的所有三种功能,即报告、阐释、评价功能。费伦特地选用以人物对话为主的两个叙事作品,即乔治・希根斯(George Higgins)的侦探小说《艾迪・凯尔的朋友》(The Friends of Eddie Coyle)以及约翰・欧哈拉(John O'Hara)的短篇故事《表面》("Appearances")来论证叙事模型“必须把 [对话中的 ]人物认定为独特的叙述主体”(18)。他认为叙事共包括三个经调节的交流渠道:作者 -人物 -人物 -读者 渠道,作者 -叙述者 -读者 渠道,以及作者 -结构安排 -读者 渠道,这三个渠道彼此相互作用。费伦由此提出多向度叙事交流模型(multidirectional communication model),以修正西摩・查特曼的单向度叙事交流模型存在的欠缺。费伦拟了一个图表解释他的多向度交流模型。作者与读者作为常量(constant)位于图表两端,图表中间则是变量(variable),即各种叙事资源(resource)。(25-26)费伦说,他的新书《某人告诉某某人》的书名意思是“某人使用叙事资源与读者达成某些目的”。( x)若对照下面查特曼的叙事交流图与费伦的叙事交流图,则可以清楚看到费伦提出多向度叙事交流的意义。首先,不同于查特曼把隐含作者看作文本的产物,费伦认为隐含作者是一个常量,具有主观能动性。其次,不同于查特曼的单方向交流模式,费伦认为读者是一个常量,能对作者使用叙事资源方面施加影响。(26-29)

查特曼的叙事交流模型

费伦的多向度叙事交流模型

2 文本现象的理论化

费伦在《作为修辞的叙事》一书探讨了叙事中不易被大家察觉的多叙现象,如《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物叙述者尼克在第八章以全知叙述者视角讲述乔治・威尔逊在妻子车祸之后当晚的行为,就属于多叙现象。在《某人告诉某某人》,他运用亚里士多德的“可信的不可能之事”(probable impossibilities)更为有力地解释了一些文学作品中从文本看不可能发生、读者却觉得可信的现象,费伦称之为“叙事进程中的越界现象”。此外,费伦运用“可信的不可能之事”精到地区分了修辞叙事学和非自然叙事学,指出修辞叙事学强调“可信的不可能之事”中“可信”的一面,即读者反映,而非自然叙事学强调的是“不可能之事”,即文本现象。(52)费伦认为可信的不可能之事之所以存在,一共有七个原因,并把这七个原因统称为五个法则和两个元经验法则(five rules and two meta rules of thumb)。运用这些法则和元经验法则,费伦重新分析了《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多叙现象为什么是可信现象,并以《哈克贝利・芬历险记》的人物叙述者哈克在第二章越界叙述吉姆向众黑奴讲述他的奇特经历的多叙现象为例,详细分析为什么这个多叙现象在读者看来真实可信。他还使用这些法则在第2章和第11章分别阐释戴维・司摩(David Small)的绘画回忆录《缝针》(Stitches)和裘帕・拉希莉(Jhumpa Lahiri)的短篇故事《第三及最后的大陆》(“The Third and Final Continent”)。在这两部作品里,读者动态(reader dynamics)均越界进入文本动态(text dynamics),从而使事件显得符合逻辑。费伦的分析具体详尽,极具说服力。

费伦对文本顽症(textual stubbornness/textual recalcitrance)也进行了非常精彩、独到的解读。在第4章,他着重分析了卡夫卡的第一部成熟短篇《审判》(“Das Urteil”)存在的顽症,即文本没有交代主人公乔治的判断依据,读者也无法从文中确切推断乔治的父亲苛刻责难他的动机。费伦把研究重点转向故事的叙述速度以及走向意想不到结尾的叙事进程,发现文本顽症使阐释重心从故事的模仿层转向主题层和合成层,这一转向促使我们把故事读成寓言而非心理研究。这样做虽然没有解决文本的顽症,但是顽症本身激发了对文本更多的解读,从而增强故事的威力。(91,94)在第7章,费伦研究了《吉姆老爷》的文本顽症,即吉姆这个人物以及他的一生都是顽症,叙述者和修辞读者均无法对这个文本顽症做出令人信服的解读。因此,费伦不再试图解决这个顽症,而是把注意力转向这个文本顽症导致的情感后果与伦理后果,指出:“突出叙事作品一个主要元素的顽症,可以增强顽症的威力,尽管这听起来不可思议”(149)。费伦处理文本顽症的不同方法值得我们借鉴。

此外,《某人告诉某某人》延续了费伦对其他理论一贯保持开放的态度,再次证明修辞理论可以与多个理论兼容互补。早在《作为修辞的叙事》一书,费伦从修辞叙事视角对凯瑟琳・安・波特的短篇小说《魔法》进行解读时就结合了女性主义批评理论,使阐释深入到位。在新书第八章,费伦把认知叙事学的相关理论,即丽莎・詹塞恩(Lisa Zunshine)的“元再现”(meta-representation)以及艾伦・帕尔玛(Alan Palmer)的“群体思维”(social minds),与修辞叙事理论相结合,出色阐释了托妮・莫里森的短篇故事《喧叙调》(“Recitatif”)里牢牢存在的模糊性。在第11章,费伦把修辞理论与后殖民主义理论以及都市理论相结合,精彩分析了《第三及最后的大陆》的越界现象。

3 术语的进一步完善

众所周知,费伦善于创造新术语为他的理论及文本阐释服务。《某人告诉某某人》也不例外,出现了诸如“修辞读者”(rhetorical reader)、“叙事资源”(resource)等新术语。其中,修辞读者的阅读位置与费伦之前所关注的三种阅读位置即叙事读者、作者的读者、真实读者(即有血有肉的读者)均不同,它不仅指真实读者,而且特指有意愿进入作者的读者这个阅读位置的真实读者。修辞读者的含义具体明确,因此,使用该术语可以避免与读者这个术语相混淆。

费伦使用叙事资源一词,目的在于与查特曼的叙事交流模型相区分。该词指作者运用于叙事文本中与读者进行有目的的交流的各种资源,包括各种叙事技巧如自由间接话语、叙述声音、叙述者、受述者、人物对话等,包括各种泛文本要素、具体交流场合、叙事文本的整体安排,也包括各种文类、互文本信息、文本模糊性等。(20)在查特曼的交流模型里,位于文本内的叙述者和受述者均受真实作者的支配,没有任何主动性。但费伦认为,位于文本内的叙事资源具有一定主动性,会对作者施加影响,使作者在自由与限制(freedom and constraint)中作出协调。

除此之外,费伦对一些常用的修辞术语进行了重新思考。比如,对“不可靠”一词 , 他认为不应该把不可靠叙述与可靠叙述理解为绝然对立,而应把它们视为存在于一个连续轴上的两端。(218)也就是说,可靠与不可靠叙述之间存在多种可能性。例如,不可靠叙述可以分为疏离型和亲近型两种(费伦 2009:3)。不可靠叙述还可以依据不可靠性程度的高低细分为错误 /不充分报道、错误 /不充分评价以及错误 /不充分阐释。可靠叙述也可以分为三种,即限制性叙述(restricted narration)、交汇叙述(convergent narration)以及面具叙述(mask narration)。其中,限制性叙述基本可靠,但它的效果又介于不可靠与可靠之间(232, 234)。 费伦还通过分析两个非虚构叙事文本,对不可靠叙述和有缺陷叙述(deficient narration)做了细致的区分,指出:“如果文本存在有缺陷叙述,那么读者会与隐含读者、作者的读者、以及叙述者均保持一定距离,因为后三者均视叙述为可靠”(211)。这个区分使我们能更好把握虚构作品与非虚构作品的区别。

当费伦解释为什么在真实读者中会存在对《洛丽塔》的人物叙述者亨伯特持有相反态度的两种真实读者时,他发现几乎无法清清楚楚地把“作者的读者”与“真实的读者”区分开。(115)然而,他又认为把两者分开来分析,然后再合起来考虑是既必要而且有益的。(116)这就显得矛盾:如果这两个术语难以清楚地加以区分,那么作为读者,我们应该如何才能成功地将它们分开来分析?另外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是,当一个作者进行写作时,她的目标读者即作者的读者是不是不止一种?

从本世纪初开始,国内对费伦就持续关注。早在2002年,申丹就对他的修辞叙事理论进行引介和评价费伦,认为“费伦的修辞性理论以其综合性、动态性和开放性构成西方后经典叙事理论的一个亮点”(11)。此后,唐伟胜、尚比武、柳晓、王杰红等学者对他的理论及时跟进,并做了深入中肯的评价。费伦在自己的学术生涯中不断发展、丰富和完善修辞叙事理论,在这本最新著作中,他努力尝试建构修辞叙事诗学。他娴熟使用修辞叙事理论的关键概念,如多层次交流、叙事进程、人物 /故事的维度与功能等进行具体文本阐释。与此同时,他对修辞叙事理论的一些术语做了补充和修正,例如,提出修辞读者这一术语,修正对可靠叙述与不可靠叙述的认识,区分不可靠叙述和有缺陷叙述。此外,他有效地运用前人的理论和当代其他领域的理论来丰富修辞叙事理论。他还研究如何将诗学用以阐释具体叙事作品,具体叙事作品又如何反过来修正和丰富诗学,为我们展示了一套切实可行的研究方法和手段。因此,可以说《某人告诉某某人》是一部理论性及实用性均强的学术书籍,深入浅出,可读性强,实为修辞叙事理论又一佳作。

[1] Phelan, James. Somebody Telling Somebody Else:A Rhetorical Poetics of Narrative. Columbus: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7. —Narrative as Rhetoric: Technique, Audiences, Ethics, Ideology.Columbus: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6.

[2] 詹姆斯・费伦:“《洛丽塔》中的疏离型不可靠性、亲近型不可靠性即其伦理”,肖向阳译。《叙事》(中国版)第一辑。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18页。

[3] 尚必武:“修辞诗学及当代叙事理论----詹姆斯・费伦教授访谈录”,《当代外国文学》,2010年第2期,第153 ----159页。

[4] 申丹:“多维 进程 互动----评詹姆斯・费伦的后经典修辞性叙事理论”,《国外文学》(季刊),2002年第2期,第3----11页。

[5] 唐伟胜:“叙事进程与多层次动态交流——评詹姆斯・费伦的修辞叙事理论”,《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8年第3期,第6----9页。

[6] Phelan, James. Somebody Telling Somebody Else:A Rhetorical Poetics of Narrative. Columbus: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7.---. Narrative as Rhetoric: Technique, Audiences, Ethics, Ideology.Columbus: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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