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2018-05-09 09:31
中国商人 2018年4期
关键词:厂里

一个青春烂漫

一个久经历练

我是在1984年进译制厂的。那时候,桐先生已经小有名气了。我不能说是听着桐先生的声音长大的,但绝对是因为听了桐先生配的电影,才选择了配音这条路。

上班的第一天,领导问我:“你为什么学配音啊?”

我说:“因为喜欢桐老师。”

办公室里发出一阵笑。这阵笑声里,充满了各种熟悉的嗓音,有来自《基督山伯爵》的,有来自《尼罗河惨案》的,还有《水晶鞋与玫瑰花》的……

桐先生也在办公室里,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像他配音的王子。他没说话,只是微微地笑着,为我的少不更事。

那一年,我22岁,桐先生35岁。一个青春烂漫,满腔热血;一个久经历练,深谙世事。

同样是刚才的那一阵笑声,桐先生听到的,却是另一番味道。有一番是轻蔑的辛味,有一番是嘲讽的辣味,还有一番是嫉妒的醋味。

后来,桐先生和我说:“你知道你那句话,给我惹了多少麻烦?”

“你未娶,我未嫁,吃顿饭有什么好注意的”

桐先生毕业于上戏,演过一段话剧,后来被老厂长拉进配音圈。老厂长是个懂戏的人,他喜欢有表演经历的人来配音。他觉得一个会表演的人,才能用心去演绎声音。后来,桐先生也这样教我。

那是我进厂配的第一部片子。桐先生是游手好闲、为非作歹的贵族,我是被欺侮的卖花姑娘。

进棚的时候,我有点紧张,“救命”这两个字我怎么卖力都喊不出导演要的味道。桐先生说:“小洛,你要知道,你不是在给别人配声音,是你在演这个卖花姑娘。你不要通过别人的表演来配合情绪,你要从自己的内心寻找依据。”我被催眠似的点了点头,喊出来那声“救命”就顺耳多了。

那天工作结束之后,我说:“桐老师,今天谢谢你教我,我请你吃饭吧。”桐先生推着他的永久自行车,往前走。他说:“两句话算不上教,请饭也不必了,得注意影响。”

“你怎么这么封建啊。你未娶,我未嫁,吃顿饭有什么好注意的?”

桐先生笑了笑,说:“谢谢你,我心领了。”

然后一只脚踩上车蹬,另一只一蹬、一蹬、滑行、跨腿——传统而经典的上车方式,一丝不苟。

他慢慢地吃着,全身冻结的毛孔都仿佛透过气来

我进厂一年之后,才多少明白了一点人事,名气在有编制的队伍里并不一定是件好事。前辈们还在,风头不好太盛。

那时候,“名”还不能直接转化为“利”,但可以很方便地转化为“小鞋”。比如,尽管桐先生有把华丽的声音,且有点小名气,可是就不分给你主角能怎样?让你配大反派、小流氓、工头甲、路人乙……我不打你,不骂你,只孤立你,恶心你。于是,我开始慢慢懂得了桐先生在厂里的沉默与小心翼翼。

我很替桐先生报不平。我说:“他们整你,你倒是向上级领导反映啊,要不然我帮你写匿名信。”

桐先生說:“我不是争一部片子,我是要能安安心心的工作,名气这种事,早晚会过去的,他们也就安心了。”

那是1985年的冬天,清晨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煤火味儿。桐先生病了,请了假。我原本想下了班就来看他的,可是想起“影响不好”,还是等到第二天早晨才过来。

桐先生住在淮海中路一幢老洋房的二楼。房子是父亲留下来的,现在他一个人住。30个平方,与邻居合用一个厨房。

我给桐先生煮了面端上去,冰冷的屋子里就有了暖融融地气息。桐先生端着碗,慢慢地吃着,全身冻结的毛孔,都仿佛透过气来。

我说:“要是老厂长回来就好了。”

老厂长和桐先生是师徒,也是朋友。 他在厂里的时候,对桐先生多有照顾。但这几年身体不好,等于是半养半退了。

桐先生眼睛一瞪,说:“你可别去找他!”可忽然又觉得,吃着人家的面还这么凶有点不大好。他说:“对不起啊,我……”

我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掩着嘴,咯咯地笑了。

两个男人的眼里

竟有了惺惺相惜的泪光

第二年,我经领导介绍,交了一个男朋友,叫黄怀琛。家里干部出身,复旦读的大学,毕业直接进了区委。我家里都比较认可,于是我们就正经八百地谈起来。

每个周日,黄怀琛都会约我出去,去复兴公园逛逛,或是音乐茶座坐一坐。看电影这种事就免了,因为他能想到的,我都看过。

后来,我还把黄怀琛带给桐先生看了看。她说:“你是我老师,得帮我把把关。”

桐先生同意了,请我们去家里吃了顿饭。

饭桌上,桐先生和黄怀琛谈人生,谈理想,谈品德,谈血性,于是在推杯换盏间,便成了朋友。桐先生还送给黄怀琛一本心爱的书做见面礼。那是周国平的《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定价1块3。

黄怀琛请桐先生朗诵一段,桐先生也不推辞,站起身,聊带醉意,朗朗咏诵。“他赋予世界以审美的意义,可他心里明白,这不过是诗人的譬喻,因而所赋予的意义时时有失落的危险。他做梦、沉醉,可他心灵的至深处却醒着,并且冷眼审视这梦着醉着的自己,生出了一种悲哀和厌倦。”

话音落下,两个男人的眼里,竟有了惺惺相惜的泪光。我看着,心里便生出星星点点的醋劲和恼意。

我不想承认,我带黄怀琛来见桐先生是有私心的。我期望能在桐先生的脸上,看到一丝嫉妒,或是落寞。

可是没有,一丝都没有。桐先生还语重心常地说:“小洛,怀琛不错,你要好好珍惜。”

不过,他的坦荡,倒是帮我下了决心。不久,我就答应了黄怀琛的求婚。

他的一丝不苟从未改变

1987年,我嫁给了黄怀琛。1989年,我离开了译制厂。那一年,译制片的热潮随着充满理想主义的八十年代,轰然而去。

有时候想想,也真是有趣。曾经为个主角争个你死我活,可现在厂里只剩十几个人,10块钱的加班费都开不出来,谁还愿意配。

我办好辞职的那天,请桐先生吃饭。这天我没叫黄怀琛,只有我一个人。

我们到外滩东风饭店二楼,那里开了上海第一家肯德基。鲜红的大牌子挂在巴洛克新古典主义的建筑上,像这个时代一样莫名怪诞。

我说:“你干嘛不走呢?都什么年代了。趁着还有点名气,出去走走穴,把钱挣了多好。何苦守在厂里看他们脸色,有意思吗?”

桐先生说:“我终于等到有活干了,为什么要走?我爱这个,和挣多少没关系。”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干嘛这么固执,非和自己过不去。”

他推了推面前炸鸡说:“这个东西可能会越来越受欢迎,可是我永远不会爱。”

那一刻,我有点后悔来肯德基了,因为没有酒可以让她一饮而尽。

离开译制片厂,我进了电视台,后来又和朋友一起开了文化公司。

是那个盛产商业奇迹的年代,物质膨胀的速度远远超越想象。我有了新的世界,便与过去渐行渐远,和过去惟一的联系,大概也就只剩下引进大片的中配版。

1993年,体制改革,却没有把译制厂独立出来,被动地成了总公司的加工厂。不断下压片酬,压断了所有人的信仰。

只有一个人,仍乐在其中。有时,我会在超级英雄的嘴里听见他的声音,有时,是从卑微的仆人那里,有时候,他是邪恶的大魔法师,有时候,他是落难的王子,就像我第一次遇见他一样,清傲高贵。

2004年,我40岁。有一次,我去朋友的公司,看见朋友的秘书刚刚送走一个熟悉的背影。我问:“那是谁啊?”

朋友不屑地说:“拉赞助的。也算配音大师了,可开个朗诵会都没钱。”

我听了,突然疯了似的跑到楼下。我远远地就看见了桐先生,脸在树阴里,看不清轮廓,但背影依然挺拔。他推着自行车,一只脚踩上车蹬,另一只一蹬、一蹬、滑行、跨腿——还是传统经典的上车方式,一丝不苟,从未改变。

别去打扰他

我通过朋友赞助了桐先生,我反复叮嘱朋友千万别说出来。

桐先生的朗诵会办得很成功,还有电视台采访了他。那天主持人问了个很私人的问题。他说:“桐先生,你为什么一直独身呢?从没有喜欢的女孩吗?”

桐先生先是笑了,后来又抿起嘴,想了想,说:“其实,我也有喜欢过的女孩,在我病的时候,她给我煮过一碗面。可是那些年,我在厂里,又受排挤,又没什么家底。 爱人家,不是害人家嘛。”

我一个人看了这场访谈,听到那一段的时候,忽然就落泪了。黄怀琛下班回来,刚好看见桐先生最后的镜头。他说:“哎呦,这不是桐老师吗?好多年都没联系了,咱们有空去看看他吧。”

我卻摇了摇头说:“不用了,咱们别去打扰他。”

其实,每天上班、下班,我方都会开车经过淮海中路,经过那幢陈旧的老洋房。它的一楼,已经改做一家叫YOYO的外贸服饰店;三楼搬来一对年轻的法国人。不过,它的二层,依然住着那位几十年的老住客。

我从不敢停车去探望,因为我的身上已沾染了太多这个时代的喧嚣,而他依然活在他赤贫而真诚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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