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中国古典文化藏书解读

2018-05-10 10:54王伟歌
图书馆研究与工作 2018年5期
关键词:周汝昌红学古典文学

王伟歌

(巴金故居 上海 200031)

巴金故居于2011年12月正式对外开放。这座巴金曾生活长达半个世纪的寓所拥有着浩瀚的文学收藏和史料。凡到过巴金故居的人,都会被“无处不是书”而惊叹到。“据不完全统计,故居现在收藏的书刊有近四万册,这是捐赠给各图书馆后的遗存。”[1]目前整理登记出来的图书有一万多册,其中有不少是中国古典文学、史学方面的书籍。除珍本外,这些书籍的系统性、全面性甚至连贯性等均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本文主要对巴金藏书中的古典诗词藏书、《红楼梦》藏书和“二十五史”藏书3种进行初步解读,试图从一个侧面分析藏书对巴金的影响。

1 巴金的古典文化藏书概况

1.1 巴金的古典诗词藏书

在我国,古典文学指的是从远古时代就开始流传至我国五四运动之前这一时间段之间的所有文学作品,包括古代神话传说、原始歌谣、诗歌、词曲、小说、人物传记等形式。按我国古典文学所处的时期可以将其分为以下7个部分,分别是《诗经》和先秦散文、楚辞汉赋、魏晋文学、唐宋文学、元朝文学、明清文学和清末文学,其中具有鲜明代表性的作品有:《诗经》、《离骚》、《楚辞》、四大名著等。巴金古典文学的藏书中,古典诗词占了不少分量:①在年代上,巴金古诗词藏书拥有连贯性。如上所述,古典文学的7个时期,历代的都有收藏,而且不少是精装,甚至不止一册。古诗中,所藏最早的一本是沈德潜选1936年出版的《古诗源·古情诗》。各个朝代的相关诗词书籍都有,此处各挑一种作为代表:《诗经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先秦散文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楚辞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汉魏六朝赋选》(中华书局,1964年);魏时期文学相关的《三曹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西晋时期文学的《陆士衡诗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南北朝文学的《庾信诗赋选》(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唐人选唐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宋诗选》(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辽金元诗选》(古典文学出版社,1978年);元文学的《元好问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明文学的《吴承恩诗文集》(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清文学的《纳兰词》(文学古籍刊行社,1954年第1版);清末文学的《严复诗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②在种类上,诗词曲赋剧、传记、别集、总集等都有,拥有全面性和系统性。如唐诗一百首或三百首等选集就有十多种,还有《全唐诗》精装藏书和平装各有一套。不少诗词书籍,除诗词原著外,更有注校本、评论、诗词人的传记、辞典等多种解读版。以白居易为例,有《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年);《白居易卷》(中华书局,1962年);《白居易诗选》(作家出版社,1962年,精装);还有对白居易诗歌评述的《白居易诗评述汇编》(科学出版社,1958年);对白居易本人研究的《白居易传论》(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和《白居易评传》(作家出版社,1957年)。从所藏白居易相关书籍看,巴金对白居易等诗人诗歌的学习和接受不仅仅停留在诗歌本身,而是追根溯源,把相关评述和传记都一并“收纳”。

巴金的古典诗词藏书中,唐宋时期的最多。笔者把藏书中从唐朝至清朝出现的诗词人的名字列举出来,并把对应诗人的诗词集、评论和传记等(两人及以上合集的分别计算)数量作了一个初步的统计,从中一窥巴金古典诗词藏书的面貌(见表1)。

1.2 巴金的《红楼梦》藏书

《红楼梦》,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首,清代作家曹雪芹创作的章回体长篇小说,又名《石头记》《金玉缘》。它是一部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小说作品,是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

巴金现存藏书中,《红楼梦》及其相关书籍最多,这些藏书根据出版时间可笼统划分为两个时期,即20世纪20年代和20世纪七八十年代。其中最早的版本当为上海启新书局1923年出的《绣像绘本足本红楼复梦》,石印本。值得一提的是,巴金藏书中还有阚铎著的《红楼梦抉微》一书(天津大公报馆民国十四年版),活字本。据初步统计,所藏《红楼梦》著作各种版本有8种,与《红楼梦》和曹雪芹相关的研究、考证、评论、注释等不下20种,基本都为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出版,有不少是内部刊物(或供内部参考)。

巴金在他不少文章中都提到过《红楼梦》,说他一家人都喜欢《红楼梦》,家里有木刻本、石刻本、铅印本。从上述该类藏书的版本、数量、年代等均体现出巴金对《红楼梦》的感情和关注。

表1 巴金古典诗词藏书所涉诗人及图书数量(唐—清)

1.3 巴金的“二十五史”藏书

在所有的历史文献中,二十四史是公认的最重要、最具有研究和参考价值的文献。所谓二十五史,是在中国各朝撰写的二十四部史书的基础上加上《新元史》或者《清史稿》两部中的其中一部,形成“二十五史”。它们完整地记录了我国历史的进程,内容涵盖古代中国社会的各个方面。

巴金史学文献方面书籍亦比较系统和全面,他所收藏的是中华书局点校本的《二十四史》加上《清史稿》而形成的“二十五史”。它是在《百衲本二十四史》的基础上,选取各种善本为底本,广泛吸取近人的研究成果而出版的,被公认为目前《二十四史》系列最好的版本,在海内外享有盛誉。其点校工作从50年代后半期开始,在1958年成立的“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指导下,由中华书局组织各高等院校专家进行。从1959年出版《史记》到1978年春《二十四史》和《清史稿》全部出齐,历时20余年。笔者把巴金收藏的该套藏书情况整理如下(见表2)。

表2 巴金所藏“二十五史”收藏情况列表

除《梁书》和《陈书》暂缺外,这套出版跨越20年出齐的书,巴金都有收藏,而且绝大多数在扉页或者出版说明页盖有自己的印章,保存程度甚好,可见巴金是有意购买,自己留存。

2 藏书对巴金的影响

与公共图书馆不同,私人藏书有着很强的目的性,大体可以分为为藏书而藏书、为读书而藏书、读书与藏书结合3种。从故居目前整理出来的资料和其他文章、书信等内容结合看,巴金是以读书为主要目的而收藏书籍。他一生酷爱读书、藏书,生活简朴,所得稿费大多用于购书。关于巴金买书藏书及其用途,我们从巴金养子马小弥口中能有更直观的了解。马小弥在《在淮海坊59号的日子里》里写到:“……李伯伯如此爱书的样子,我并不感到稀奇,但发现他的藏书比我父亲多得多,就问他:‘李伯伯,你那么多书,看的过来么?’他说:‘这些书我有的读过,有的看过,有些是翻翻,有些只是为了留作参考。那么多书一时当然看不过来,但总想着留在手头,等将来有了时间再细细看。还有呢,’他指着靠墙的几个书橱说,‘有些是买来给尧林图书馆的。’”[2]

巴金出生在20世纪初的书香门第,自幼受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和熏陶,爱读书,虽然买书可能存在不少偶然性和机缘巧合,但藏书经过长时间的累积,也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藏书者的视野所及和关注重点,甚至反映出他的知识结构。

2.1 从藏书看巴金的传统文化素养

如上文所述,无论是哪种藏书,无不体现出系统性、全面性,或者连贯性,书的介绍使我们对巴金的古代文化典籍藏书有了一个直观和外在的了解。笔者通过一些例子和现有藏书结合,以此来更形象地展示巴金深厚的传统文化素养和其丰富的知识储备。

古典诗词曲赋方面,巴金本人是喜欢的,像白居易、陆游、龚自珍等人的作品在他的文章和书信等处都明确表示过喜欢,而且这方面的知识储备量丰富。巴金曾说“我和哲学家住在沙多-吉里拉·封登中学食堂楼上两间邻接的屋子里,他每晚朗读陆游的诗。我听见他‘吟诵’,遇见自己喜欢的诗,就记在了心里。过了五十年还没有忘记,不用翻书就可以默写出来。”[3]336“我从小背诵唐诗、宋词、元曲等等不下数百篇,至今还记得大半。”[3]400在1976年7月8日写给杜运燮的信中写到“今天寄上《龚自珍集》和《李白诗文系年》各一部,请查收。龚的诗我还喜欢,前两年重印过一次,但也不易买到。”[4]82因喜爱而购藏相关书籍、学习并加以运用,这从巴金作品中人物引用古诗词佳句的纯熟,从他作品中对古诗词意境的描写,就可以看出巴金在这方面的造诣。如《家》里描写的瑞珏、觉慧、觉民、琴等九个人吃饭的时候“行飞花令”;梅与琴谈心的时候说“我想了两句诗:‘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你想,这情景怎不叫人伤感!……”等很多处都有古诗词的使用。再比如《家》里觉民、觉慧突然听到独院送来吹相思小调笛声的描写,则有着李璟《摊破浣溪沙》中“小楼吹彻玉笙寒”和秦观《如梦令》中“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的意境;对月色、黄昏的描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云破月来花弄影”(张先《天仙子》)和“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山园小梅》)等。而且巴金在《怀念丰先生》的文章里明确说“看他描写的古诗词的意境……对我是一种愉快的享受”[3]268。此外,巴金最早发表的作品就是诗歌,不能不说这与他这方面的喜爱和知识积累储备有着直接关系。

巴金对古典散文和古典小说等都有大量阅读,还在一些文章中多次提到对他们的喜爱,如“我从小读过不少的‘散文’。……背的较熟的几部书中间有一部《古文观止》……有一部分我不但懂而且喜欢,象《桃花源记》、《祭十二郎文》、《赤壁赋》、《报刘一丈书》。……这两百多篇‘古文’可以说是我真正的启蒙先生。”[5]“我从小就爱读小说,第一部是《说岳全传》,接下去读的是《施公案》,后来是《彭公案》。……我记得两三年中间几次梦见我借到全本《彭公案》,高兴得不得了,正要翻看,就醒了。”[3]38而且故居也藏有相关书籍。以上种种,均为我们呈现了一个“鲜活”的巴金:他喜爱古典诗词等古典文学,他拥有着宽广的知识面和大量的相关知识储备,他能将所看所学所记熟练运用到其文章、小说中,这些既表现了他藏书的目的:为读书而藏书,学以致用;也足以让我们窥见他深厚的传统文化素养的“一角”。

2.2 从藏书看巴金对社会热点问题的关注

巴金对社会热点问题是“敏感”的,是关注的,这一点在他的《红楼梦》藏书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1977年12月,红学家周汝昌给巴金写信让他谈谈对《红楼梦》的看法,《巴金书信集·致周汝昌》回信中说:“关于《红楼梦》我所知有限,无话可说。十几岁的时侯我喜欢看它。我最后一次读《红楼》是一九二七年一月在开往马赛的法国邮船上,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它不是曹雪芹的自传,但是这部小说里有作者自传的成分。我相信书中那些人物大都是作者所熟悉的,他所爱过或者恨过的;那些场面大都是作者根据自己过去的见闻或者亲身经历写出来的。曹雪芹要不是在那种环境里生活过,他就不可能写出这样一部小说来。对这一点,我根据自己的创作经验,深有体会。此外,我就谈不出什么了。”[4]559

当时周汝昌“因欲从多个角度来研究《红楼梦》‘自叙传’的问题,便写信去请教于巴金先生,希望他能从《家》的作者的地位上谈一谈如何理解《红》书的体制与今之所谓‘创作方法’的事情。”[6]同月十七日巴金亲笔复信,这封短信中尽管巴金说自己对该书“所知有限,无话可说”,但还是提到《红楼梦》“有自传的成分”,其实这已经要言不烦、直截了当地表述了他对该书的基本观点,而且周汝昌本人正是“自传叙说”的提出和坚持者。关于周汝昌和巴金就谈《红》一事,周汝昌在《红楼梦与中国文化》一书中已有详细记述,此不赘言。关于此事巴金在《随想录·文学的作用》(1978年1月27日所写)一文中也再次提到,“去年或前年有一位朋友要我谈谈对《红楼梦》的看法。……我说:‘《红楼梦》虽然不是作者的自传,但总有自传的成分。倘使曹雪芹不是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接触过小说中的那些人物,他怎么写得出这样的小说?他到哪里去体验生活,怎样深入生活?’”这里的一个朋友,显然指的就是周汝昌。

我们再结合前文介绍的《红楼梦》相关藏书,可以看到,它们大致分为二十年代、五六十年代和七八十年代。如果说《红楼梦》二十年代的书巴金以看为主的话,后面的红学藏书则是与红学的发展历史有关。二十世纪的红学有4次大的高潮:一是世纪初新红学之建立;二是50年代之批判红学;三是70年代红学热;四是八九十年代之多元化红学新潮[7]。其中“自1972年起,红学在全盘经过‘阶级斗争说’洗礼之后重新掀起了一股‘评红热’。再到1974年,又被……纳入‘儒法斗争’的范畴之争,红学从政治红学进而蜕变为‘阴谋红学’,沦为政治影射的实用工具。”[8]1976年以后,尤其是拨乱反正、解放思想时期,红学研究在回顾总结、评价以往成果的基础上,将精力投注于纯学术研究上,跟其他学术一起复苏了新鲜的生命。尽管巴金从1927年到1977年已经有50年未再读过《红楼梦》,但对这本从小熟知和有回忆的书,还是保持着很大的关注。在“文革”后期,还托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王仰晨和胞弟李采臣等多次购买红楼梦及相关研究资料。如1976年10月28日巴金给采臣的信中说“你来上海的时候,如果方便,请替我买一部《红楼梦》带来。……瑞珏说小彭托你代买《水浒》和《红楼》各二部,倘使还能买到的话。”[4]2091973年11月20日在给王仰晨的信上,他说:“俞平伯的两本书,我都要,尤其是《红楼梦辨》,我从前在成都读过,很想再翻看一下。这两本书你能买到,太好了。”[9]而且他“有时还多买几本(包括《红楼梦》之类)送人”[10]。除《红楼梦》原著藏书外,还有吴恩裕、俞平伯、冯其庸、吴世昌、周汝昌、吴恩裕、郭豫适、王昆仑等人的相关研究著作。

综上所述,巴金对周汝昌回信的内容看似简短,实际是在他有所阅读、了解的基础上,结合自己思考、认知而作的答复。巴金《红楼梦》原著和相关研究著作的藏书,可以说凝结了他的个人喜好和情感,从幼年时期的接触到后来的阅读、不断买书及思考、认知,体现出他对社会热点问题的关注,以及与“时”俱进和不断学习、求知、求真的态度。

2.3 从藏书看巴金的文学视野

视野是文学创作的重要基石。一部没有视野的作品很难传世。巴金晚年融合了历史之真与个人情感之真的《随想录》《再思录》,倡导建立“文革”博物馆和现代文学资料馆等等,他作品所具有的深邃思想内涵、深度和具有的独特语言魅力,他这种高度的责任感以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忧患意识,不正是他重视历史,不正是他宽阔视野、博大情怀的一种表现吗?作为文学家,“二十五史”及多种史学典籍的购买、收藏就是一种直接的例证。

3 结语

上述古典文学和史学方面的藏书,只是巴金藏书的一部分。巴金生前藏书种类涵盖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宗教,社会科学,政治经济学,文化、科学、教育、体育,语言、文字,文学,艺术,历史、地理,测绘学、天文学,医药卫生,农业科学等,种类不可谓不丰富,范围不可谓不广泛。从他古典文学和史学藏书这一“角”,我们亦能窥到巴金藏书的广度、深度和延展性,看出他深厚的文化素养、丰富的知识储备、宽广的文学视野以及不断学习、与时俱进的步伐,看出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程度和取舍态度。尽管巴金自称是中国现代作家中“最受西方影响的一个”,但这种传统文化的内在影响实际已经内化为他的精神底蕴,自觉或不自觉地影响着其后来的文学创作、生活等方方面面。

巴金说“人们在人生道路上探索、追求使我更加热爱生活。好的作品把我的思想引向高的境界;艺术的魅力使我精神振奋;书中人物的命运让我在现实生活中见到未来的闪光。”[3]439这句话也许是他为何爱书、买书、藏书、送书的最好回答,也是他为什么能成为“人民作家”的最好回答。

参考文献:

[1]周立民.漫谈巴金藏书[N].文汇读书周报.2014-11-24( T03).

[2]陈思和,李存光.一双美丽的眼睛——巴金研究集刊:卷三[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92.

[3]巴金.随想录(合订本)[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4]巴金.巴金书信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5]巴金.巴金选集:第10卷 谈我的散文[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263-264.

[6]周汝昌,周伦玲.红楼梦与中国文化(增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9:13.

[7]杜景华.二十世纪红学历程[J].学术研究,2001(5):118.

[8]梅新林,曾礼军.红学六十年:学术范式的演变及启示[J].红楼梦学刊,2010(4):18.

[9]巴金,王仰晨.巴金书简——致王仰晨[M].上海:文汇出版社,1997:18.

[10]陈丹晨.巴金和书[M]//风雨微尘.北京:东方出版社,2017: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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