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

2018-05-10 11:06刘向东
当代人 2018年4期
关键词:蛤蟆石头

同日得两方有“天下第一石”美誉的灵璧石,形象类,一为“鹰”,另一个是“蛙”。“鹰”被友人微醺之后扛去,临走告诉我,“鹰”是大品,“蛙”为人工。我也看着它哪儿不对劲,却不知假在何处,从此将其打入冷宫。及至《石头记》杀青,夜深人静,窗外一片蛙鸣,才又想起它来。再看,虽然仍不太对劲,终究也还是灵璧石,是“蛙”。

青海柳湾彩陶博物馆里,有一个个带着蛙图的彩陶。对先人为啥热衷画蛙有各种猜测,直觉告诉我,那是小蝌蚪儿的妈妈,在大河的上游。

我看此“蛙”,并非青蛙,而是我老家的蛤蟆。

原来我以为,蛤蟆不是稀奇动物,和田鸡一样多,但不被保护,很多人都吃过。及至写此小文,翻遍手头所有辞书,却未找到我要找的“这一个”。《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上有“蛤蟆”二字,指的是青蛙和蟾蜍,非此即彼。如此说来,我说的蛤蟆,属蛙之一种,却又特别。论长相,它类似教科书中南美洲森林里的毒箭蛙和澳大利亚的蓄水青蛙,个头儿比我们常见的青蛙和蟾蜍小得多,黑色,表面光滑,无疣。在燕山,过去这种蛤蟆很多,家家食之,而今越来越少了,除了自然环境因素,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人人知其美味,消费过度了。

老家承德那方水土,文化上有一些特别的地方,比如管蛤蟆叫蛤蟆,管青蛙叫青蛙,管蟾蜍叫老蚧,是绝不混淆的;并且,在青蛙成为保护动物之前,人们也不食用它,只吃蛤蟆。

蛤蟆属于无尾目两栖动物,生活在陸地与小河之间。大多数时间,它生活在水中,如乱石乱草中,捕食小虾小虫,洪水将至,上山,改为食草。像果木一样,蛤蟆也有大小年,大年产量高。

逮蛤蟆是一乐事。当冰消河开,河边尚有残冰的那些晚上,岸上到处都是火把,曰“照蛤蟆”。照,是针对蛤蟆习性,一见光亮,它就那么蹲着,一动不动,一抓一个准儿,赶上交配着的,一抓一对儿。如果有大骨头,傍晚丢在河边,深夜去照,那骨头已被蛤蟆一层一层抱住,黑压压的,多时一团就有半水桶。

逮了蛤蟆,要烫,烫了才鲜。把水烧开,把那蛤蟆们猛地倒进水里,显得比活着时肥大许多。烫好了,要煎,最好用肥肉蹭锅,油多了反而不好。煎至水分少了再晾晒,可以保存很长时间。

炖蛤蟆,最好佐以黄豆,用砂锅,文火,直到炖酥,入口便化,奇香。炖蛤蟆,不光解馋,还可治病,尤对风湿关节炎有特殊疗效。新近几年,有外国人到燕山收购蛤蟆油制药,价可等金,令蛤蟆身价倍增,成了新的稀有动物。

我家乡流传着一个喝蛤蟆汤的故事,有滋有味。说是某人去逮蛤蟆,只逮住一只,连夜做成蛤蟆汤,一家人开喝,全说鲜美。完了洗碗,主妇用灯一照,那蛤蟆却在锅台旮旯里蹲着,“呱呱”叫了。这故事,或许近乎玩笑,而在我想来,却有些意思。至少它说明,蛤蟆是被广为接受的鲜美食物。

再看这只“蛙”,像是灯火照亮的一只,又像在锅台旮旯里蹲着“呱呱”叫了的那只。

石头人

我并不偏爱外形拟人拟物的石头,倒是宁愿外形什么都不像,甚至也不要规则或对称。石头里面的图案或花纹无须像美术作品一样追求形似,自然、随意就好。酷似某某的奇石当然很难得,但似像非像的、留有想象余地的石头才是耐看的。此石便是,留有余地的人物。说来这是我家真正的“藏石”了,藏在沙发的后面。孩子说见了害怕。怕什么呢,怕石头人,可能是和石像生联系在一起了。也有人说,这像个汉代史官,不知是在迎接上司,还是在听上司训话,恭敬而又谦卑。

铁凝大姐还在河北作协的时候,听说我喜欢石头,曾经两次跟我说,去看看毗卢寺的石头人吧,去看看那两个石头人吧。

毗卢寺位于石家庄市西北郊上京村东。它建于公元742年,佛殿内以保存有明代精美绝伦的壁画而驰名中外。但说到更具有文物价值的两个石头人,人们却知之甚少。

那两个石头人,现在摆放在毗卢寺的一个后殿里。他们高约两米,各一吨多重,裸体,跪姿,一男,一女。两人分别把手放在胸前,睁大眼睛,略张着嘴巴,神态显得稚拙而虔诚。

据守寺老人吴师傅介绍,两个石头人,来自距寺不远的小安舍村,原在一户农家院子里,后来这家翻盖房子,把它们送到寺里。1992年,全国各地数十位文物局长,会聚毗卢寺考证明代壁画。大家从破殿前老槐树下经过,偶然瞥见两个石头人。“这一下发现珍宝了!”吴师傅说,“毗卢寺原属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自打发现这两个石头人,一跃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啦!”

关于石头人的价值,有文物专家说,雕刻技法粗犷、简约,风格与西安汉代霍去病墓前石雕类似,推断其可能是南越王赵佗先人墓前随葬品,距今约两千三百年。但有不同见解。前来参观的日本、美国文物专家说,石头人的年代,少说还要上推两千年。理由是:汉代文明已十分发达,人们十分讲究服饰打扮,就连秦朝兵马俑,个个都衣帽整齐,可石头人却是裸体雕刻,这在汉代其他人物石雕中未曾见到;二是人物相貌不似汉人,弯眉毛,大眼睛,深眼窝,其造型与埃及金字塔下的石头人颇类似。埃及石头人已有五千多年历史。另外与太平洋复活节岛上的石头人,也有诸多类似之处。他们说,中国是文明古国,发现上古作品也是极有可能的。

看了毗卢寺里的两个石头人,再看我这个,老了不少,瘦了许多。

野羊

早在七千年前,羊就已被东亚大陆先民成功驯养,从北到南,从蒙古草原到东海之滨。它的形象常被绘在器物上,或是直接把器物做成羊形:西北地区的甘肃齐家文化,出土过玉羊首;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则出土了陶羊俑。

在中国先民的观念里,羊从史前时代开始就有了图腾意味,甚至有种观点认为,汉族以龙为图腾的同时,事实上也一直在沿用羊图腾。如远古华夏族祖先之一的炎帝,出自姜姓,姜姓属于以“羊”为部落名和姓氏的古羌,羌为牧羊儿,姜为牧羊女。

而我所面对的,是野羊,我要记述的羊,也是野羊。野羊,在我的故乡燕山中被山民们称作山羊,而那些地地道道的牧场上的山羊,则被统称为羊。

四十几年前,燕山中的野羊还成群结队。它们格外喜欢山顶,喜欢雄立于万山之上,被晨光和晚霞镀亮。好像只有在深秋,母羊发情期,它们才下到山谷。公羊们一个劲向母羊撇嘴,母羊则“暗送秋波”。公羊们争夺母羊,犄角撞得山响,偶尔会发生流血事件。它们选一块平地,像古代大将军作战一般,先是彼此神气十足地走到中场,打个照面,然后各自后退,退到有足够的距离向对手发力,开始正面攻击,直到累得都像喝醉了,摇摇晃晃。胜利者喘口气和母羊一起走开去羊羊得意,败下阵来的,照样吃草,也不见得有多么痛苦和百无聊赖。

我爺爷说,他年轻时跟随他爷爷去打围。我爷爷的爷爷把枪架在一个树杈上,对准对面山崖野羊出没的羊道拐角。野羊一露头,放一枪 ,再一露头,又是一枪。总共放了五枪,也可能是六枪——我爷爷说,大伙还以为放了空听了响儿呢,而我爷爷的爷爷说,扛羊去吧。果然,悬崖下面就有了七只野羊。我爷爷把这事儿说给我,大概是想说明祖上是多么好的猎人,当年的野羊又有多么多,而我记住的,却是野羊为什么一天比一天少了。

野羊充满野性和旺盛的精血。它们用半个蹄子在岩缝中行走,能挂住雪花的地方它们就能立足;它们在晨光中高昂着头,使整架大山都灵动起来;它们腾空一跃,从一座山崖到另一座山崖,在晚霞中留下美丽的弧线;据说,当它们遭到重围被逼上绝壁时,为了跨过过宽的山谷,它们一老一少地排起队来,而后齐刷刷后退,老羊飞奔,腾空而起,它的儿女紧随其后,把它的背当成一个落脚点,以便完成第二次腾跃……多么壮烈,多么惊心动魄!

我没有亲眼目睹重围之下的野羊群,没有亲眼看见哪一只野羊将自己悬在空中的身子当作另一只羊的跳板。假如我看见,怕也看不真切,我肯定会泪眼模糊,或者晕倒。

家羊也有特神气的。青海诗人马丁说他老家黄河边有一只公羊,常常自采花草为冠,昂首向雪山眺望。

先有鸡

画面上是一只鸡,就不往凤凰身上扯了。

它让我想起四伯父家树上的鸡。

一般人家养鸡,要有个正经鸡窝。我的四伯父是心灵手巧的木匠和泥瓦匠,他亲手盖的房屋,已经是村庄连着村庄了,盖个鸡窝何难?可他不盖,用不着。他家的鸡,每到黄昏,纷纷上树,上到他家屋西那棵核桃树上,每个树杈间一只,乍看画上去一般。

四伯父家的鸡们上树,天生的,老的会,少的也会。小鸡们翅膀一硬,就能腾空而起,准确地落在它自己选定的那个树杈上。后来,四伯父索性在核桃树上绑了个荆条筐,鸡们连下蛋也在树上了。母鸡们带着即将落生的又沉又硬的蛋,居然也能一下子飞上去。

从习惯上讲,鸡似乎早已不属于鸟类。鸡是家禽行列的主力,“家禽”两个字,暴露了鸡角色的尴尬,一旦被命名为“家禽”,几乎等于被开除了鸟籍。

出门在外几十年,我再也没见过鸡上树。就连野鸡,也全是在草丛树林间跑来跑去,偶尔飞起来,没见有落在树上的。在乡村,稍加留心,偶尔还能看见有鸡跃上矮墙,身子晃来晃去,对自己的飞翔心中没底。有时它试着跳下来, “噗”的一声下来,安然的有,窝了脖儿的也有。

有的鸡,虽然它还活着,但已经死了。

鸡被孵化出来运往工厂化农场,在阶梯式厂棚里,饲料和水全自动。头一两个星期,灯光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开,促使小鸡速食速长,之后,灯光每两个小时开关一次,鸡们休息一会儿接着再吃……这是肉鸡,七个星期后被杀,公鸡还不会打鸣呢,母鸡还不会下蛋呢,所谓翅膀,活摆设罢了。

大型机械化蛋鸡场,一个个仓库式样的大房间里整齐地排列着小笼子,每个笼里有两只产蛋鸡。笼子小,母鸡在里面根本无法转身。鸡笼前面的自动传送带给它们送来食物,后面的传送带则带走它们刚下的蛋。笼子外面不远处有几只四处游荡的鸡,绣翎翻草去,红嘴啄花归。据说,关在笼子里的那些家伙如果看不到这几只自由的鸡,会由于神经过度紧张而停止产蛋。如果没有这几只自由分子,其他鸡最终会放弃活着的念头,抑郁而终。

有些小鸡就更可怜,孩子从摆地摊的农妇那里买来,是染过色儿的,有的金黄,有的鲜红,头一天还挺精神,叽叽喳喳叫得欢,第二天叫得有些急了,目光开始恐惧,第三天虚弱下来,耷拉着脑袋,在纸箱子里乱撞,夜里全死了,早晨招来一窝蚂蚁。

闲翻诗书,原来古代的鸡,无论在姿态还是在心态上,都与今日之鸡不可同日而语,常常飞起来。陆游说:“怜渠亦复解人意,来宿庭树不待笼。”杜甫说:“驱鸡上树木,始闻扣柴扉。”再早一些,汉乐府中有:“鸡鸣高树巅,犬吠深宫中。”

原来我四伯父家的鸡,是很有些鸡性的好鸡呢。

有一则消息,鸡要是看了,定然奔走相告:

英国科学家宣称,他们终于解决了“到底是鸡生蛋在前,还是蛋生鸡在先”这一千古谜题。据英国《每日快报》报道,英国谢菲尔德大学和沃里克大学联合研究小组利用超级计算机在细胞层级别上分析鸡蛋时发现,鸡蛋壳里有一种名叫OC-17的蛋白质,只存在于鸡的卵巢内,由此推断,得出“先有鸡,后有蛋”的结论。

再看我的这只鸡,已是鸡祖。

大写意

我因特别喜欢晚明画家徐渭的大写意,才喜欢这石头。

徐渭一生,穷困潦倒,中年学画,不守一家,但也从不横涂乱抹,惯用水墨而少着色,尤其是他的杂花,不求形似,逸笔草草,豪放自出。

得这石头的时候,它躺在河滩边缘的柴草之中,当时就想,这是徐渭的墨荷呢,还是放大了的葡萄叶子?管它呢,反正就是它了,没准是他抛弃的画,有一枝一叶拓在这石头上了,他不是有过一首诗《墨葡萄》么,“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有些可惜的是,不知此石硬度不够,闲来给它抹了一把麻油,画面被糟蹋了。

我从河滩搜罗来不少这样的石头,画面感很强。比如收到文集中的《花花世界》。那时我刚刚买来《中国艺术大师吴冠中》一书,便得此石,而这块石头上的图案,恰如那书的封面画一般,名曰《花花世界》。

董其昌论画,将天地、山川、古人作为三个层次,说是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但不如先以天地为师,继而以山川为师,再以古人为师。不读万卷书,不行万里路,不可为画。随后,他又指出艺术真实高于自然真实,“昔人乃有以画为假山水,而以真山水为画者,何颠倒见也。”“以境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绝不如画。”董其昌看到了笔墨作为艺术家所创造的艺术形式,具有一种独立于自然的山水、为自然山水所不能替代的美的价值。

再看这石头上,笔墨稍欠精妙,却又为笔墨所不能替代。

(刘向东,当代诗人,一级作家,河北文学馆馆长、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主要著作有诗文集《母亲的灯》《落叶飞鸟》《顺着风》《白纸黑字》《指纹》《惦念》《大山庄》《动物印象》《诗与思》《沉默集》以及英文版《刘向东短诗选》和塞尔维亚文版《刘向东诗选》等25部。曾获中国作家协会抗战作品奖、冰心散文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孙犁文学奖等。)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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