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的石像

2018-05-14 01:33杨俊之
美文 2018年5期
关键词:老母榆钱榆树

杨俊之

碾房

碾子本来是放置在专门为它建造的房子里的,因之就有了碾房的称谓。无论还有没有房子,只要有碾子在,人们还是叫它碾房。到我认识碾子的时候,房子只剩下三面的残墙。看得出来,原来的墙体全部用土夯起。是岁月的风雨将它剥蚀成一道道豁口,像老者还没有掉光的一排牙齿,上面长满了茂密的猫尾巴草。

一盘碾子在这凋败的场景里赫然闪现,在阳光下显得光滑明亮。

这是离我的住处最近的碾子,就在与姥爷家相邻的院子的西侧,在全村确属碾子之王。它不仅体积大,而且石材好,是选用医巫闾山的花岗岩凿制的,已经用了上百年之久。

根据人们对一个出自久远的星宿的信仰,碾子和磨都被称作“白虎”,按照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四象方位,碾子要置放在房子的西方,水井是青龙,打井要打在房子的东方位。实际上,他们对风水的讲究也并不严格,我看到的水井,不一定都符合风水的位置。为了浇园便利,有的井就打在院子的正南。但碾房不同,它们几乎都被选址在房子或院子的西侧,似乎对白虎丝毫不敢冒犯。

据老人们的老人说,李成梁在做辽东总兵镇守辽东时,这里作为囤积粮草的城堡,就有了两盘碾子,置放在城堡正西,完全依照了风水。那碾子大得出奇,要用兩匹牲口拉动才能让碾磙转动起来。一日,清兵逼近,准备攻城,明军闻讯后要载粮出逃。出城之前,驻扎在此的首领下令,用火药把两盘碾子炸碎。当碾子被炸响时。发出的却不是炸药爆炸的声响,而是长长的愤怒的虎啸。

传说那啸声一直穿过医巫闾山,传到西麓很远的地方,而随即升起的两团白色的烟雾,分别飘落在城堡的南门和北门。这时明军才大梦初醒,知道是两盘碾子化作了两只白虎,便个个惊恐万状,跪地叩首谢罪。但这一切为时已晚,当明军的车马正要出城时,南北两个城门再也无法打开,两只白虎各自变成了高大的白色巨石,将城门死死地堵住,明军眼睁睁地被赶来的清军来了个瓮中捉鳖。

也许因为这一个久远的故事,或是人们早巳形成了对碾子的依赖,壮镇堡的人对碾子始终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但是,在相当长的岁月里,村里没有可供百姓自己使用的碾子,人们碾米碾面都要去外村。而且要避开人家用碾子的时间,有时只能等到晚上。姥爷说,有一年,他的父亲和母亲一起到邻村碾米,因为延迟了约定的时间,竟惹恼了那个村子的人,不仅把碾盘上的米扬了满地.而且还踩碎了筛箩。夫妻俩回来后,咽不下这口气,说什么也要在本村置办一盘碾子。为此二人省吃俭用,还当了家里的两张羊皮,钱不够又动员各户赞助,才终于有了属于本村人的第一盘碾子。据说,安放碾子那天,全村人都赶来了,一阵锣鼓声过后,特意让事先找好的一位小男孩,站在碾盘上浇了一泡童子尿,以示大吉大利。

现在,撒下这泡尿的男孩早已经作古了。我想,他也一定推过这盘碾子吧,并食用这盘碾子碾出的米面,由孩子成为孩子的父亲,再成为当爷爷的老人,最后却被转动的碾磙甩出了生命的轨道。也不知从哪天起,我从推碾人踩出的碾道上,忽然发现人的生命的轨迹是圆的,是一个既看不到起点又看不到终点的圆的形态。记不得到这里碾米碾面的究竟有多少人,也不知到后来有多少人再也不能将碾磙转动,我那时看到的只是躬身前倾的身影,吃力地怀抱碾杆,让自己和碾磙一同围绕生命的轴心,在被他们自己的双脚踩踏的凹陷的圆里,把挥洒在大地上的汗水,再重新挥洒在逼仄而不见首尾的路上。

世上的路有干条万条,无论崎岖蜿蜒、险绝陡峭,还是宽阔坦平、笔直顺畅,总能有它的尽头。而周长不过几米的碾道却是世上唯一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人们在这条魔幻般的不带有任何方向的路径上走过了无数个春秋。生命就是以这样不变的脚步,伴随着阵阵喘息和吱吱呀呀的声音,在一个恒定的圆里行走着、繁衍着。有时走着走着,一个人的而孔就又换成了另一个人的面孔。

写到这里,我最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宋三姥姥。她是第一个将我的生命托出母体,并用笨拙的剪刀剪断了我不该再由母体供给营养的那条脐带。她说自己接生的孩子有二三百个,有的早就进城当了官。

因她的手上常常沾满血污,让人以为她的身上带有阴晦之气,所以尽管她的技能关乎人命,但并未受到足够的敬重。当地人不称这种无证行医的妇女为接生婆,而是叫她老娘婆。老娘婆心很手辣,接生婆换成了老娘婆,就有了敢于下手、不见孩子不罢休的意味。而宋三姥姥平素倒是很温和,一见到我就露出笑眯眯的样子。其实不仅看到我,她看到所有的孩子都表现出分外的亲热,这或许与她无儿无女有关吧。她的一双裹脚很特别,村里似乎没有哪个老太太的裹脚小于她的三寸金莲。我看她走起路来,膝盖就像是不会弯曲,一蹭一蹭地,向前移动着她矮小的身子。

她是碾房里的常客,就像是她家的米面要现吃现碾。没过几天,便会看到她端着簸箕向碾房走来。簸箕里盛着不多的高粱或是玉米,上面放着筛箩和一把小小的笤帚。簸箕放在碾盘上,她总是习惯地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从怀里掏出一杆长长的烟袋,从系于烟袋杆儿中间的小口袋里取出烟来,慢慢放进烟袋锅里,再用大拇指狠狠地压几下。她抽完烟不变的动作,是把含在口中满满的唾沫,“噗”地喷向几米以外,然后将烟袋锅的一端,在屁股下的石头上敲打几下。她的老伴儿有心脏病,推碾子从来都是她一个人。看她那张皱纹层叠的脸以及孱弱的体态,无法想象她能推转沉重的碾磙,但她一抱住那把碾杆,仿佛就会释放出几倍于她身体的力量。除了开始启动时稍显吃力外,接下来很快便会现出均匀的吱吱呀呀的旋律。

我和伙伴们曾帮她推过碾子,但立刻就被她给制止了。她说我们身子骨没长成,推碾子会伤身子。一次,看她在碾米前坐在石头上抽烟,知道她马上就要开始碾米了,我和胖舅急忙推起碾磙空转起来,她像触电似的站起身,边喊边打出拦截的手势:“空碾子不能推!不能推!”待我们停下来,她又煞有介事地说,小孩推空碾子,以后耳朵会聋的。我不知道她的话出自何处,但从这以后,我却再也不敢推空碾子了。

就在那个雪后的清晨,宋三姥姥刚刚碾完从集市买回的几斤麦子,起身端着簸箕往家走,就在距碾房不远的路口,她的小小的裹脚踉跄了几下,最终没能支撑住她瘦弱的身体,覆在地上的面粉还留有她吐出的一口鲜血。听人们说,她死后的双手被戴上了红手套,并说如果不这样.到了阴间她的手就会被砍掉。后来知道,那里的人对死后的老娘婆都有这样的丧俗。

她跌倒在腊月的门褴。而人们的脚步一迈进腊月,依旧是忙碌不变的节奏。

碾子的转动声变得越来越密集,等到临近小年,从早到晚更是不得停息。我记得,那时全村已经有了六个碾房。当年能置办碾子的都是村里相对富裕的人家。碾子一旦安放好,使用权将属于所有的村民。也许是形成了习惯,来姥爷家西院碾米碾面的人一直并不见少,人一多有时就要等候好长时间。杀猪、淘米、做豆腐,是东北农村准备过大年的三件大事。所谓年货,主要是看这三样东西。杀猪不是家家都有,但其余两项几乎户户不少。壮镇堡人淘米大都是粘高粱米。当地也种糜子,碾出的米叫大黄米,但种植面积很小,每口人一年只能分得两三斤,算是很金贵的了。粘高粱米面颜色有些暗红,味道虽不及大黄米面,但要远远超过粘谷子碾出的小米面。那些来来往往碾面的人,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家淘多少米、什么米,知道多少米,就能估出做多少个粘豆包了。这里的人做粘豆包个大馅多,一般一个要用一两面。有的家庭人口多,要用四十斤粘米做豆包,四百个左右粘豆包能装满一口不小的缸。

而此时,人们并没有忘记碾子曾经碾轧过的“食物”。在三年困难时期,碾子经常碾轧脱粒后的玉米棒芯。这是一种不是粮食的粮食。那东西没有任何营养,只可作为烧火的燃料,碾轧后筛滤出的粉状物被人们称为“淀粉”。另外,还有薯类作物的叶、茎、根也是淀粉的原料。碾子上生产的这些代食品,填充了全村人辘辘的饥肠。后来碾盘上的东西开始日渐丰富,除了高粱、玉米、谷子和早稻,还有了花生、大豆等各种油料作物。

寒冷的天气,碾盘沾上湿气便会结出一层薄冰。在碾面之前,要先将米淘好,去除包括沙子在内的杂质。由于一时不能将米晾干,如果碾盘不用火加热,那米带着湿气摊在碾盘上便会结冰,使碾磙失去摩擦力。所以,让碾盘在冰冷中变得温暖,是腊月里碾米之前必不可少的一道工序。

碾盘牢牢地架在几块石头之上,中间空出的部分就像是专门为烧柴留的。火在下面升起来,一团团青烟在院子里飘荡,望过去就像是一个露天大伙房才有的场景。有时,孩子们趁大人不备,抽出一根正燃的秸秆或是干枝,边跑边点燃几枚小小的爆竹,啪啪的不大的声响为推碾人送上了几分喜庆。青烟消散之后,碾磙转动的声音才开始响起。

与平日不同,腊月里来碾房的,要碾的米数量多,每家至少要出两个人,一人在前推,一人在后用笤帚扫,免得米面被轧出碾磙转动的边界。有人在碾杆上绑上绳套,套在肩上向前拉动碾磙。他们在寒冷中呼出的白色哈气,在头顶上随即消失又随即复现,而一次次地筛面、碾轧,碾轧后再筛面再碾轧,像是唯恐生命一丝半粒的给养在自己的手上溜走。而在离开碾房的一刻,他们有时会禁不住地喊一声:“卸套喽——”

其实,卸套的对象指的是牲口,是主人为服役中的牲口的一次松绑。那时,没有自家饲养牲口的,牲口是生产队的主要资产。按常理,生产队应该派驴派马,为乡亲们过好年出一把力,但越到年底牲口越忙,只好谁家用碾子由谁家出人。人们以牲口自嘲,无疑是说自己充当了牲口的角色。卸套的牲口和卸套的人,接下来便是同一个渴望,那就是要用食物填饱肚子。填饱肚子的牲口被主人重新套上行头,继续服它的苦役,它们似乎知道,下一次卸套后一定会有人将食物送到嘴边。而人呢,常常是吃过饱饭,依然要为下一顿饱饭而心懷忧虑,并深知获取它的艰难。想想看吧,从种子埋进泥土到结出籽粒,再进入到人的口中.期间即使有阳光与雨露的青睐,还需要人的多少劳作和汗水?碾盘与嘴巴之间,虽然只隔了一个灶台的距离,却仍需付出足够的气力,才能使碾轧的粮食最终成为餐桌上的食物。

那年腊月,生产队长把一头大青驴牵到碾房,让它充当了人们过年关时的援兵,这让碾米面的人们都兴奋起来。大青驴被套上夹板的一刻,身子不停地扭动,头猛地向天昂起,四蹄胡乱地前后蹬踏,完全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也许因为它吃了人喂养的饲草,不得不遵循人的意志,后来才逐渐安稳下来。但在起步前,当它的屁股受到一根棍子的抽打时,它突然又起了背逆之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接下来的棍子连续落在它的屁股上,它竟然现出挣脱状,愤怒地将后蹄高高跃起。赶驴的人马上意识到什么,急忙解下自己的围裙,叠好后蒙住了大青驴的眼睛。然后那驴仿佛受到神的旨意,乖顺地迈出坚定的脚步。

事隔多年,我又想起这一幕,却始终不解驴的犟脾气因何而生。它是那么置棍棒抽打于不惧,越遭受疼痛越是坚韧不屈,以至要对施暴的行为奋起反抗。而一块小小的遮眼布,又怎么会使它变得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地为主人效力?其实,只要人的意志最终战胜了驴的忤逆,没有哪个好事者非要对此做出无意义的探究。但我却从中看到了人性与驴性的某种联系,看到那驴性中现出的与人性相似的懦弱。它眼睁睁面对一条没有终点的路,一定会有人一样的仿徨与不安,一样的恐惧和畏缩,所以它要抗拒,抗拒一个不可预知的行程。当它的眼前一片漆黑,也许觉得目的地就在不远的地方,于是眼前的黑暗变成了脚下的光明。人在黑暗中行走要将火把点亮,而黑暗倒像是为驴亮起的火把。我终于明白,人和驴哪个更能面对、利用和战胜黑暗了。

那时,我并没有,也不可能留意碾磙转动的方向。大约是在当了知青后的某一天,才看到那里的碾磙同样是逆时针转动着,后来发现所有的碾和磨转动的方向全都如此,这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逆时针方向为左,有人说向左就是向里,向左转便是向里进财。这显然是出于民俗的释义。从生理的角度看,人的心脏在左侧,重心应该在左脚.往左转会减少离心力。驴的心脏部位偏左,当然也就随了人的习惯。但我还是觉得,这里蕴藏着祖先一个遥远的初衷。人们在光阴流转中传递着生命,缘于对生命的珍惜,几乎无人不祈愿留住光阴的脚步,甚至怀有让光阴倒转以使生命永不消逝的幻想。所以一个并不被关注的方向性问题,定然包含有人的欲望的表达,并同时被赋予了某种与生命和生活相关的象征意义。

无论碾房里的人怎样细心捡搜,总会给麻雀们留下一顿残羹甚至丰盛的佳肴。人一走,麻雀们便忽地从墙头上、柴垛上、院里院外的大树小树上飞过来,然后密匝匝地聚在碾盘、碾磙、碾框以及碾道的圆里,远看就是一片铅灰色的斑点在急促地闪动。其实,它们早就在原地窥视了.同时期待着碾房里的人为它们留下尽可能多的食物并尽快离开。不知这个期待经历了多久,最后它们终于以极大的耐心,等来了黄昏里的一场盛宴,以至一直啄食到一片暮色里仍不忍飞去。有时狗和猫抢先占据了有利位置,用舌头在碾盘上下慢悠悠地搜索。麻雀们却成了看客,偶尔凑近战战兢兢地偷啄几口。当猫、狗的脚步稍作移动,它们便倏地飞出很远。

令猫和狗们失望的是我们这些孩子。看到有人在碾子上碾轧炒熟的花生和芝麻,那香喷喷的味道足以让人流出口水。等推碾人一走,我们便急着跑过去,像猫和狗一样把脸紧紧贴在碾盘上,伸出舌头去舔残留在凹沟里的香渣渣。这时,谁也不会顾及猫、狗和鸟儿的心情了。

碾子上也有奇妙的景象。每次雨打碾盘,会溅起洁白的水雾,水雾随着雨珠的疏密缓急,时高时低、忽浓忽淡地蒸腾与漫漶,仿佛那碾子也在水雾中跃动。当雪后放晴,碾房的地方总会有厚厚的积雪,覆在碾盘上的雪洁白而均匀,太阳的光线照耀在上面,照出了一个温润灿亮的玉盘。

直到有一天,村里响起了粮谷加工厂的轰鸣声,这声音使碾房骤然变得空寂,落寞了。

再也看不到麻雀们在碾盘上下飞来飞去,只有坐在碾盘上的人,在夏天的傍晚或夜色里讲述着关于碾房的故事。

云端的石像

当姥姥和一些人跪下的瞬间,我才看清烟雾里端坐的人竟是一尊歪着脖子的石像。

那个春寒料峭的上午,记不清是怎么从山下爬上这个悬崖的,只知道身旁有姥姥和村里的乡亲。来之前的头一天,姥姥说农历二月十九是老母的生日,她要到青岩寺给老母过生日。往年是否也这样,我不记得了。她用家里积攒的白面,蒸了几个大小完全相等的馒头,馒头的顶部涂上了圆圆的红点儿,还从柜子里取出一些干果,一起放进篮子里。我以为老母是一位高寿的老人,和姥姥有着某种亲属关系。当我来到山顶,揩去满脸的汗水,最先看到的是一个洞穴和洞穴里飘出的烟雾。

黑灰色的人群在洞口内外显得极为安静。人们按照到达的先后顺序走进洞里。洞里一次可容纳不足二十人,大都是先奉上供品,然后敬香叩头。透过密匝匝的人群的缝隙,朦胧中见到一个人在笼罩的烟雾里端坐,远远高出进香人的头顶。她的头向右歪斜着,萦绕的烟雾遮掩了她确切的表情。我想这一定是过生目的老母了。她的身下已堆积好多食物,其中最多的还是馒头。在洞口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个人提来的馒头,都印有和姥姥的馒头一样的红点点。馒头的颜色却不尽相同,表明用的是不同的面粉。

这些供品渲染出浓重的生日气氛,只是人们的表情却与平时的生日祝福截然不同。他们满脸的严肃,动作迟慢而恭谨,几乎听不到有人说话,似乎都有着满腹的心事。每个人都双手合十,但没有和尚为他们专门诵经,只是自己的嘴唇在微微地翕动。他们彼此之间肯定不知道各自的心事,当然也就不会知道各自许下的都是些什么愿。但我知道姥姥的心思——

“求老母给你个好前程!”来之前,姥姥很认真地对我说。

仰视老母的“面像”,质朴得如当地的老妪。只是她的发髻有些特别,不偏不倚盘在头顶正中的位置。她的身上已披挂了几件袍子,有红色和黄色的两种。每件袍子的领口都有一条布带,松弛地系在她的颈下。当我准确地看出她是一尊不动的石像,然后看着眼前的人们为之匍匐在地、连连叩头,我恍惚记得自己是站在一旁笑了。

可能就是这笑的原因,一声突然的脆响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寻声抬眼望去,一位个子不高的胖和尚正站在木案后边,拿着一个小小的木槌,狠狠地朝我瞪了一眼,那目光骤然闪亮如电,然后便倏地暗了下去。

我想起来,在壮镇堡关帝庙东边的僧舍,和尚们也有这种木槌,早晚敲打木头做成的中间镂空的东西,传出来的声音持续而匀和。后来知道那东西叫作木鱼。木鱼有很大的眼睛,据说鱼的眼睛总是睁着,用木鱼做法器的寓意,就是用永不闭上的眼睛,给修行的人以恒久的警醒。那个胖和尚的案子上也一定置放了木鱼,但他只敲了一下,又像是用了很大的气力,所以发出的声音明显带着愤愤的情绪。我马上意识到是自己做了错事,当姥姥一起身便立刻躲在了她的身后。

我始终不懂观世音菩萨怎么还会幻化出这样一个形象——一个老妪,又歪着脖子。其实,医巫闾山一带的人们,几乎无人不知老母歪脖的传说。这传说都依照了一则古老的逸闻:“南海落潮,现一青石佛像,请至青岩山云中古洞。众工人移石像及门不能人,有戏之者曰:老佛若一歪脖则可入矣。言讫,佛像之颈即歪。众皆骇,从容移入。吃惊老佛显圣,皆肃然起敬而出,忘请老佛正脖,故至今尚歪。”

然而,人们始终关注的,既不是老母石像的脖子为什么是歪的,也不是唐渤海国一位叫贞素的僧人,当初怎么建起名为千秋万古寺这座寺庙,而是歪脖老母如何灵验,如何大显其圣的种种传说。这些传说通过众人之口,犹如一块粗粝的璞石被无数次雕琢并打磨,日益变得光滑圆润而令人心仪。还像夜空上突然闪耀的一簇星光,让那些寝不安席、忧虑命运的人,找到了心驰神往的方向和寄托。

一个秋霜覆地的早晨,一前一后两个人吆喝着一辆毛驴车,向村外匆匆驶去。车里躺着奄奄一息的老人,身上盖着蓝色的家织布面的被子。按照通常的判断和想象,这匆匆赶路的驴车一定是载着病人去寻医就诊的,但就在它接近公社卫生院路北的那一刻,却突然向右来了个急转,然后径直向青岩寺方向奔去……

姥姥告诉我,那个因老母的佑护而起死回生的人,就是她的大姐,按辈分,我得称她为大姨姥。大姨姥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她的剪纸在村里很有些名气。几个月前我还去过她家,当时她从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一捆纸里,翻拣出一张紅纸,并将其迅速地折叠好,用一把看似很笨重的剪子,转眼间剪出四个手拉手的小人儿。她让我把拉手人儿拿回去放在枕头底下,说这样可以驱灾辟邪。此刻,我的心绪有点慌乱,脑子里嗡嗡作响。我又开始悔恨自己那天贸然的一笑,悔恨没和姥姥一起跪在老母的身下。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和尚敲出的木鱼声,还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空旷如雷的声音,一响再响,而每当我醒来的时候,浮现于眼前的恰好又是和尚愤怒的眼神。后来,我发觉那和尚的目光里,蕴藏的不只是憎恶,似乎还有嘲弄与轻蔑。终于,在雪后一个夜里,我又一次在惊悸中醒来,并且号啕大哭。早晨起来之后,我开始高烧不退。

正午时分,姥姥突然表情神秘地来到我身边,扶起已经毫无气力的我,并让我面西而坐。我听凭姥姥的摆布,却不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姥姥迅速去了外屋,随之传来“哐”的一声响。这声音虽然远没有和尚的木鱼声清脆,但却透出让人心安的祥和。紧接着就是姥姥那熟悉、亲切的声音,像是在唱歌:“吓不着啊吓不着———扫地风,扫地神,先扫灰土后收魂——”

“哐—哐——哐——”最后的三声敲击过后,姥姥回到屋里,同时将一个木制的饭勺贴在我的嘴边,让我把里面不多的水喝下。此后,和尚的木鱼声于梦里再未响起,他的眼神也彻底暗了下去。而歪脖老母的目光却似乎明亮起来,甚至几次在梦里向我俯瞰,但我从未因此受到过惊吓。也许从那时起,我开始觉得她确有灵验。其后,村里接连不断的一些传言也进一步证实了我的感觉。当人们再讲述老母显圣的事例时,我便总是恭敬地站在一边,即使有人因某个情节而欢笑起来,我的面部表情也丝毫不敢放松,唯恐再生冒犯而让老母怪罪。

西天的云彩染红了医巫阊山的峰顶。我望着夕阳坠落的西方,想起了那尊在峰顶云雾里端坐的石像。随着最后的隐没,夕阳收拢了所有的余晖,很像是那神祗收走了人们寄托于她的所有心愿,等着在星光下对其进行逐一的核对、打理。不知是我的幻觉让那些星星飞临到老母的身边,还是老母有约使大小的星辰在某个时刻汇聚在她的周围,我几次在静谧的夜里向老母的方向遥望,总会发现在月朗星疏的夜空,有好多星星在那洞穴的上方熠熠闪动。而当太阳刚刚升起,石像所依的那面洁白的岩壁一如晚霞浸染,现出温暖的火红,而后明亮的光线再从石壁上反射过来,岩壁开始闪耀起一片灿灿的金黄。时常有浓厚的云雾在那个岩壁间笼罩,即使有山风吹过,那云雾似乎依然在洞穴的地方浮动,且有又大又圆的光亮在雾霭里若隐若现。

而就在此时,我的心里却突然生出疑惑——

村里有个女孩叫兰子。兰子到了十一岁,还没有个弟弟。她几次对我说,妈妈要给她生个小弟弟。我怀疑她是在说谎,因为她不止一次这样说,差不多已经说了两三年,但我却一直没有见到她弟弟的影子。为了让这个影子变成活生生的人,兰子的父母一年要几次上山拜祭老母。然而有求必应的老母,这回却仿佛真的怀了一副铁石心肠,端坐在云端里无动于衷。

我终于忍不住问姥姥:“老母能显圣,为啥不给兰子一个弟弟呢?”姥姥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瞪大眼睛。我头一次看到姥姥这样惶恐的眼神。她附身凑近我的耳朵:“不许瞎说!”这声音细弱得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却又如一声断喝冲击耳鼓。我不敢再追问下去。

一天,我和几个伙伴在兰子家的院子里玩“撞拐子”的游戏,趁人不注意时,我又悄悄地问兰子:“老母咋还不给你送个弟弟来?”当兰子怔怔地还未开口,即刻传来“不许瞎说”的声音。这声音如怒吼一般。我没有注意到她的母亲就在我的身后。她用粗大的手指一连点了几下我的头,重重的感觉犹如遭到一根木棍的击打。

第二年秋天的一个傍晚,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从兰子家传出。兰子终于有了弟弟,取乳名“留住”。就在留住满月的那个早晨,兰子的爸爸喜滋滋地走出家门,奔向青岩寺向老母还愿。

三年之后,突然听姥姥说:“留住的爸爸正压在北镇大塔底下。”这消息让我一时惊恐极了。那时,我对雷峰塔压着白娘子还一无所知,只是时常听姥姥说,哪人犯了法就压在北镇大塔下。大塔实际上是两座塔,传说与辽阳白塔是三只飞来的凤凰,当初落在北镇变为三座宝塔,而留下的双塔则是因为贪恋医巫阊山的美景。我那时并不知道塔前建有一座看守所,以为真的是有人被塔压着。偶尔我爬上房顶,向县城里东西对峙的双塔眺望,觉得那里充满了恐怖。

可是,兰子爸爸是怎么出的事呢?很快就有村民一遍遍勾勒描述出来。原来,他去供销社商店给留住买糖果,因营业员诬他偷了两块糖,便和对方发生口角。兰子的爸爸脾气暴烈,哪里受得了这份冤枉?于是挥拳一击,将营业员的一只眼睛给打瞎了。姥姥告诉我,事后兰子的母亲突然瘫痪了,留住送给了城里的一门亲戚。那个晚上,我一直在流泪,流着流着又想到烟雾缭绕的那尊石像。

石像被突如其来的愤怒摧毁了。那年我十二岁。

那是对人的崇拜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的时刻,医巫闾山大大小小的佛道仙神骤然间沉寂。数不清的香炉在轰然而起的烟雾中四处滚落,僧侣道人似乎在某个昏暗的黎明,不约而同地于峰巅壑谷间消失了脚步匆匆的身影。而歪脖老母则在一个暮色苍茫的傍晚,于那座香烟浮荡的洞穴里瞬间消失。

关于老母的消息一夜间家喻户晓。姥姥是在村东河边的老槐树下听到的。那天晚上,一位来自青岩寺山下的妇女到壮镇堡串亲,饭后在老槐树下说,歪脖老母被人推到山谷里了。姥姥说她的描述大概是这样:医巫闾山西麓过来四个红卫兵,先将一面红旗插在了老母洞口,然后挥舞拳头呼喊口号,再后来就是把那尊老母石像推倒在地,推到十几米外的悬崖边上,接着又是一阵高声的叫喊,随后则是轰隆隆的声响,峭壁上腾起一片烟尘。

心中的一尊神祗就这样灰飞烟灭,寄托其身的精魂与情愫、祈愿和期冀也随之而去了。人们仿佛成了一群无法归巢的鸟儿,在空中沮丧地盘旋,再也找不到昨夜梦境生成的地方。但人们不像鸟儿那样敢于用哀鸣表达心情,在众人面前只是彼此露出惊愕的神色,然后发出几声叹息。当他们回到自己的家中,便会不停地诅咒使老母惨遭厄运的黑手。记得姥姥几次念叨:“山西边儿那几个人非遭报应不可!”说完之后,她总要点燃三支香,推开門,走到院子里,面向医巫闾山青岩寺的方向,把香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缓缓地鞠三躬,口中不住地念诵着什么。她没有像在老母石像下那样跪下身子,但她的眼里却有泪光闪动,躬礼之间似乎又停顿了很久,好像是要把她说的所有的话,必须要装进这段时辰之中。

姥姥复杂的表情告诉我,这简括的遥拜里充满了虔诚、痛惜和愤懑。后来我想,她说出的那些不被我听清的话里,一定有一句谶语夹在其中。因为在之后不久,真就有了传言,说把老母推至山下的四个人全部遭遇横祸,两人已经死去,两人瘫痪不起。但医巫闾山西麓的人,却一直认为这是东麓的人凭空捏造出来的,他们对歪脖老母怀有同样的敬畏和虔诚之心,绝不相信有人敢犯下那么大的罪恶。无论这样争执的结果如何,歪脖老母毕竟已经骨化形销了。

“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长着草。”我已经记不清这是谁的诗句了,但一直感觉医巫闾山之东的人们,心里有一种与草相似的东西,不论岁月的风霜如何吹打,依然会顽强地在缄默中生长着、蔓延着。歪脖老母的塑像,虽然已碎裂成一块块青石,散落于野草丛中,但在一些人的心目中,每一块碎石依然是一尊庄严的老母,同样蕴蓄着超人的神力与灵效。

就像无枝可依的鸟群终于找到了栖身的巢穴,香火开始悄悄地在碎石旁重新点燃,很快在野草丛中升腾起一缕缕烟雾。那烟雾飘散到空中,像是发出一种无声的召唤,从方圆几十里、几百里赶来的人们,劈开一路的荆棘,来到老母的“殉难地”,摆上供果,焚香叩拜。在农历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观音菩萨的圣诞日、成道目和出家日里,早晨的香烟如浓密的云翳笼罩了整个山谷。

亳不例外,姥姥和壮镇堡的许多人,每逢这三个特别的日子,都和老母在洞穴时一样,带着大体相同的供果和各自不同的心事,早早地出发了。他们每人在藏匿于草丛里的碎石前,各自点燃一炷香火,许下了朝思暮想的心愿。每一次,往返的路途整整四十华里。他们仿佛刚刚从春天的原野里归来,虽然拖着疲惫的身躯,但满身的烟尘掩不住一种释然的心情。因为他们已将希望的种子播撒出去,剩下的,只是期盼着生根发芽,为自己结出籽粒饱满的粮食。归来的人们个个面带微笑,眼神比平日显得格外地明亮。有时,那目光里又充满了引入猜度的神秘。

那是草干风起的一天,不知是哪里的香客,将香火蔓延成了一把山火。虽然这火势被急转的风向所抛掷,但山谷里升起的青烟引起当地政府的警觉,担心那信仰的火焰吞噬了医巫闾山的林木。护林员开始带上红袖标,不分昼夜将香客通过的沟口牢牢把住。转眼又到了老母生目这天,人们依然潮水般涌向那个山谷。尽管事先知道政府有令不准进山烧香,但眼前的一切还是让人们始料不及:距山谷很远的地方就有多人把守,在山谷的入口处,红袖标在密密地闪动。据说那一天,镇政府是下了狠心,绝不放一个香客进山,并派专员到现场进行督查。

一方是戒备森严的防火人员,一方是义无反顾的虔诚信众,于是,双方的博弈便在拦截与逃匿之间展开了。而信众最终变成了汹涌的洪水,他们不顾荆棘的羁绊与划伤,不顾被人追拿后要掏罚金,甚至不顾脚踩浮石跌落山下的危险,爬到山上每一处被人忽略的小径,然后纷纷涌向山谷深处,涌向歪脖老母的每一块骨肉……

看到这样的场景,你不该轻易地把他们归于魂摇魄乱的一群。实际上,他们都有着清晰的理智和思维,只是因身有疾患想要战胜,陷于穷困想要摆脱,没有子嗣想要延续,逢上灾害想要抗御,遭遇不幸想要化为吉祥,所以才去求助于超人的神祗。其实,他们在老母面前默不作声的祈祷,往往是靠自身有力或无力的抗争走到绝路之后,所选取的一种最终方式。

时至今日,这转述而来的记忆,总是让我想到大海的潮汐。澎湃的狂涛向海岸的每一轮拍打,最终要以无休的泡沫渐渐退去,而退去的海浪依然会重温旧梦,并又蓄积起新的力量,向彼岸发出同样的呼唤和冲击。姥姥以及和姥姥一道进香的壮镇堡人,在屡屡的叩首祈愿之中,并没有让我看到有一颗吉星突然高照在他们的头顶,他们的愁苦、无奈甚至沮丧,在轮回的四季里还会混杂在脸上,但在那个如同立下契约的日子,他们的脚步总是亳不拖沓地行走在又一次祈愿的路上。我想,也许正是这种方式,使他们在自己的意绪里,避让了生活中的凶险与不测,并一次次因此而获得了福至心灵的快慰和满足。

那天,草丛中的一簇簇香火,迅速地升起一片烟雾。护林员们早如溃堤的泥沙,全部被信众和香客拥卷到山谷之中。但他们没有丢弃职责,也没有强行阻拦,而是站在香客身边,看着他们把香烧完,直到香火彻底化为冷却的灰烬。

就在山里的香火正旺之时,一位要采摘树叶喂鹿的青年农民路过这里,他突然跪在老母石像一块残损的头颅前,随香客一起燃香叩首。他和那些香客不同的是,许愿中竟然和老母交换条件:“老母啊,你要是把我妈的病治好,我就把你背上山去!”没人说清楚他母亲的病是否真的好了,只知道那次许愿后没过几天,他便带人把老母石像头部的两块和胸部一块,背到老母曾居住的山洞里,然后拼接在一起。后来,这位叫张玉书的人做了居士,常年守候在老母身边。

尽管老母洞穴里重新點燃起香火,但老母在人们看来尚属身首异处,那些本属一身的青石的碎块还散落在山谷各处,仍时常有人进山烧香。文化站长韩大军按镇领导部署,召集当地民众,开始为老母“还身”。老母石像来自遥远的地方,选用的石头在当地不会见到,所以特别的色彩很容易夺人眼目。老母身上碎裂的七十多块青石,便从山谷里很快运至老母洞口。洞口有人手持一杆抬秤,另有两人站立左右,将抬杠提起或扛在肩上,称出每块青石的重量。在场的人对此感到有些疑惑。镇上事前议定:每市斤付人民币三分。运石人不忍让蝇头小利玷污了虔诚,纷纷表示谢绝。当有人高喊“这是老母的赏钱”之后,人们像是受到了神灵的抚恤,总共不足五十块钱迅速被众人领取一空。

这些大大小小的碎石被一一摆放好,属于像身的哪个部位便一目了然。请来的一位瓦匠,用不为人知的配方,制成了一种特殊的黏合剂,坚固地将每块碎石粘合在一起。人们就要为重生的老母欢呼了,韩大军却突然发出一声叹息。他发现,石像左脚的大拇指和左手的大拇指不见了,于是便催促人们下山寻找。两天过去了,听到的回音却是遗憾的消息,掩埋在岁月尘埃中的灵幽,就这样永远地留给了那座山谷。无奈之下,韩大军亲手用水泥为老母补塑了残缺的指头,终于让老母的手脚得以十全十美。

把人奉为神的年代一过去,被人赶走的神则又重新受到人的关注。歪脖老母又端坐在莲花座上,周身已经涂上了灿灿的金色。后来知道,那些许愿的人接连的还愿,老母的身上已被几十次涂金,又被十几次镶嵌了金箔。在一个假日的早晨,我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庄严的境界里依旧响起了木鱼声。那声音清亮而舒缓,和着袅绕的香烟,在雨后的空山中回响。我忽然想起当年那个矮个子的胖和尚,不知如今他身在何方……

那个早春,青岩寺庙会正式恢复。

越来越多的入从四面八方赶来,汗流浃背地爬上悬崖绝壁,为他们心中的神祗焚香叩拜。姥姥那天也来了,她是搭坐村里的一辆马车来的。数以万计的人沿着逼仄崎岖的山路爬向峰顶,那人流宛若一条彩色的瀑布,自下而上地倒泻过来。姥姥已经没有了登山的气力,就在那个登山起步的第一台石阶下,她照例点燃了三炷香火,仰首老母于高峰陡壁的云端,嘴里依旧念叨着她不断滋生的心事。随后,她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盛满供品的篮子,转身交给了一位就要登山礼佛的亲戚。

她这一个转身的托付,被两眼模糊的泪光给诠释得清清楚楚。

古榆和井

残阳最后的一道光束,总是从医巫闾山的峰顶折返过来,穿过城堡西墙上的草木,将古榆树的周身涂上了一层如血的颜色。

此时的古榆树才让我感到表里如一了。

那时候,一看到那棵古榆树,我就想起从树里流出的血。我当然没有见过这棵树是怎么流血的,但我却不止一次听壮镇堡的人说,古榆树的树干一旦被划破,就像人的皮肤被划破一样,会有鲜红的血慢慢地溢出来。听久了,便以为那树真的就是一棵能流血的树。

古榆树在城堡东墙的南端,西邻庙宇和一座僧舍。树体的两个枝干粗粝而枯槁,一枝向空中高耸,在高出庙宇正殿的房脊之后向北陡折,伸展到城墙的上方。另一枝弯曲着斜向西侧,探进僧舍的院子里,且垂下几个分枝,将多半个院子遮掩起来。还有一个枝干,确切地说已经够不上一枝了,只剩下不长的一段,上面焦黑的颜色,为它曾遭受过雷击做出了标记。三个大人试图拉手搂抱这棵树,手却无法牵到一起。老人们说它的树龄已过了两百年。从很远的地方往村里望去,这棵树为城堡添加了突兀的轮廓。

在我的眼里,古榆树的生命已经危在旦夕。

医巫闾山的梨花谢了好久,古榆树才冒出稀稀落落的绿叶,待见到开出榆钱花时,其他榆树的榆钱花已挂满了枝头。也许那榆钱花是按照树体的大小开出来的,无论哪棵树的榆钱花,都不如古榆树的榆钱花大,站在城墙上撸一把塞进嘴里,有种特殊的清甜的味道。但树上的榆钱花开得很稀疏,似乎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棵榆树。幸好靠近城墙的枝干.榆钱花还略显稠密,不然很难将它弄到手里。有时和伙伴们从城墙的一端爬上来,刚要站起身撸榆钱花,便有和尚在院子里喊话,急促地催我们下去。所以,那时我很讨厌和尚,总以为榆钱花都被他们给撸走了。

我以为这棵树不定哪个早晨就可能死去,因为粗大的主干下面已经现出一个很大的洞。洞呈上下的椭圆形,高度与大人的身高相差不多,里面几乎见不到树心,只剩下斑驳褶皱的树壁,很难想象地下的水分是怎样输送上去的。可到了下一个春天它竟然又冒出绿叶,开出一些香郁而肥大的榆钱花。洞里常年摆放一个边缘残破的泥盆,算是充当了香炉,盛满了燃尽的香灰,偶而有香火的几丝烟影从树洞里飘出来。不知谁放进的小小的馒头,覆了一层厚厚的尘土。洞口上方的枝丫,系着好多或新或旧的红布条。

这场景自然会让入想到一种祈祷,一种依托于对大榆树的崇奉而对生活与命运的某种求告。其实不单是榆树,只要是树龄超乎人的想象的树类,在人的眼里似乎都蕴聚了神灵。尤其是那粗大与耸拔的势派,让人仰首凝眸之余,人的气态骤然间受到强烈的冲荡。于是,树和人之间形成的高峻与低微、宏博与狭小、寿考与命数,将会使人的神魂迅速跌下傲岸的峰峦,进而心生深深的敬畏与虔信,恭谨地注目于突现眼前的一尊神祗,并亳不犹疑地向其燃香揖手或俯身跪拜。直到现在,我也为这样的神邸暗自庆幸——它们最终躲过了先人们密集的目光,使青春的筋骨没有变成他们手上的锹把或镐柄。

孩子们不懂这些,是由于对生活与命运的陌生和未知。在古榆树面前,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不会感知她有什么灵性,因而就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敬畏,只是盼望它春天里开出榆钱花,哪怕只够填满一次馋嘴的耶一点也好。渐渐地,我有点害怕它死去,如果它真的死了,村里就没有这么好的榆钱花可吃了。在将榆钱塞进嘴里时,那个不吉的预感又复生出来,而第二年春天,榆钱花在它的枝丫上依旧开出来。后来,我才以为它真的不会死了。

其实,吃榆钱花的可不只是孩子们。听姥姥说,过去全村有大大小小好多棵榆树,在三年困难时期,榆钱花是最能济困的好东西。在饥饿的春天,人们最渴盼榆钱花早点开,撸下來掺到不多的面粉里煮成粥。似乎在很短的时间,榆钱花便被人撸得干干净净了。古榆树像是知道人们的心思,那三年榆钱花开得格外茂密,几根从不见有榆钱花的枝丫,竟也有不多的花开出来。

当时,村里流传这样一首歌谣:“小榆树,花几撮;大榆树,花一簸;古榆树,花百箩。”爬到古榆树上的年轻人开始用手撸,一旦手够不到了,就用长长的竹竿敲打,让榆钱花落在地上,供树下的人纷纷附身拾捡。姥姥在拿回家的榆钱花里,将最大的挑选出一些,剁碎放进面粉里,专门给我烙上两块面饼。我吃那饼子很是香甜,竟然对一个饥饿的岁月浑然不觉了。榆钱花当然不够人吃,况且只是在春天里才有,于是,榆树皮便成了人们充饥的可食之物。那年月村里的榆树皮几乎被剥光了,磨成粉做汤喝,但古榆树的树皮就是没人去剥。原来是大队长有令,说无论是谁,敢剥古榆树的皮,发现了就不允许到大食堂打粥喝。

后来,我在自己的记忆里检索,才渐渐找到破碎的饥饿的影子。

在没有炊烟的早晨,古榆树的方向按时传来几声呼喊:“打——粥——啦——,打——粥——啦——”生产大队坐落在古榆树东北角,喊话的人站在大队的房顶,从姥爷家的方向望去,那人就像吊挂在古榆树上。若是在冬天,喊话人则变成了古榆树一个小小的干枝。

我曾多次拽着姥姥的衣襟,匆急地赶往大队的集体食堂打粥。每次赶去食堂,院子里都有好多人。虽然叫集体食堂,但平日里并不是集体在这里吃饭,而是集体来打饭端回自家去吃,只有过年的时候是集体就餐。食堂里一次可容纳四五十八,就餐要按生产小队进行。姥爷是第二生产队的社员,就餐就排在第二拨。第一拨进去后,便盼着他们快点出来,那时间令人很是难熬。我几次爬上窗台向里面张望,朝着他们送去催促的目光。我恍惚记得餐桌上的场面:一盆玉米饼子和一盆高粱米粥,另有几个小盆盛着土豆和白菜之类的蔬菜。餐桌上少有的丰盛,让人们吃起来显得急迫而认真。到了平日打粥,大家很有秩序地站成两排。舀粥用的是两个大小一样的铁勺,无论有多少人排队,负责舀粥的人每舀一勺,总是先将勺子伸进装粥大缸的深处,在弥漫的热气里画成一个圈,然后再将粥盛到打粥人五花八门的盆里。有几次粥刚打回来,古榆树的方向又传来喊声:“回——来——!还——有——一——勺——”有风的时候,那声音被风撕扯得时断时续,缥缈而又酸涩。这时姥爷便应声出门。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饥饿总是围绕着古榆树,或是让它为饥饿做出见证。在一个深秋的黄昏,姥姥的一位親戚送给我一枚很大的土豆,像是我见到过的土豆里最大的土豆。我喜滋滋地手捧着它跑向家里,突然在古榆树下蹿出一个人。她是一位聋哑人的女儿,比我要大好几岁,也许她早就瞄准了我的土豆,飞快地向我扑过来。我即刻被她压倒在身下,仿佛一只小鸡遇到了饥饿而凶猛的老鹰——土豆无条件地归她所有了。我哭着向姥姥讲述事情的经过,姥姥只说了一句话:“古榆树知道她该有多饿!”此后,在我的记忆中,似乎只有古榆树的地方才蕴结了苦难。

我对古榆树突然没了亲近感,并不是因为它的衰萎,也不是因为它不能为我绽放出更多的榆钱花,而是后来与它有关的事情让我一直心生怪异和惧怯。

距古榆树最近的是李广财家。他本是山东人,绰号“大老李”,解放战争时在这一带受了伤,在壮镇堡养好伤后便爱上了这块土地,并在这里娶了媳妇安了家。这位山东大汉性格直率,虽然早就听到人们对古榆树的谈论,但他根本不相信树也有神灵。在家里断了柴草那年,他就近砍古榆树的树枝当柴烧。没过几天,他的身上便长出几个痈疽,而且越长越大。为了烧火做饭,树枝仍然照砍不误。很快,痈疽已遍布大老李全身,流出黑臭的脓水,剧烈的疼痛令他无法忍受。邻里见状,埋怨大老李不该碰那古榆树,劝他立即烧香请古榆树饶恕。无奈之下,大老李只好照办,并不再敢碰古榆树的一根树枝,全身的痈疽则渐渐消失了。无独有偶。第一生产队王铁匠又触怒了古榆树。一天,他站在城墙上,用一根长长的铁钩在古榆树上钩下一小段枯枝,截成一个“v”形的丫杈,用其做捆绑柴草时便于拉紧绳子的物件。他显然忘记了这树在人们的眼里早已脱俗为神,一个不经意的行为刚刚过后,小女儿突发高烧持续几目不退,到处求医讨药还是未能挽回女儿一命。不知是谁知道王铁匠截了古榆树的树枝,便认定他女儿的死是由于他冒犯了神灵。他强忍丧女之痛,急忙跑到古榆树下焚香祷告。有人说,就是从这年夏天开始,偶尔会在树洞里见到一条又粗又长的青蛇,在洞壁上爬来爬去,有时还围着香炉盘绕起来。于是又有了传言,说这条青蛇很早就生活在古榆树上,现已成仙在外,知道古榆树遭人虐待,便专门回来护佑。

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在村子里传开,使古榆树越发显得神圣而不可侵犯,人们从它身边走过,也要禁不住放慢脚步,唯恐惊扰了它的一副庄严。我也开始惧怕它,并知道自己已经长大,应该对它怀有大人般的虔诚。但我还是做不出大人的样子,更没有到它的身下为它敬上一炷香。因为我实在不敢靠近它,即使春天里开出榆钱花,也是从远处向它望去,再也没有向它走近。

当它身下的邪口水井吞噬了人的性命,古榆树的地方就变得更加阴森和恐怖了。

“石砌的井口,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浑浊的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里面充塞着浓密的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股脑儿煮在了里边”。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描述的那口井,和古榆树下的井几乎没有区别,并且都有人掉了进去。如果说有,只是他笔下的那口井在野外而不在村里,井边没有这样的古榆树。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我被外面的一阵嘈杂声吵醒,起身向窗外望去,见院外的路口聚了好多人。姥爷、姥姥和邻里都在其中。“小白人”成了这些人热议的人物。“太可怜了!”“怎么想不开呢?”我听得出来,“小白人”一定出事了。当我还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心里就为他伤悲起来。

其实,“小白人”本是当年村里四大堂号之一的上缘堂主,因他面色白皙而得了这个绰号。新中国成立前他在村里拥有大片的土地,后来用卖掉二百亩土地的钱在县城里开办了一家医院,据说全县第一台x光透视机就在他家的医院里。壮镇堡的人一直认为他勤俭善良,可新中国成立后没有几年,也是一个秋天的早上,不知他到底因为什么,突然跳进古榆树下的深井了此一生。

“小白人”的爱人叫张玉,“文革”时从北京的女儿家被遣送回乡,与我姥爷家住在同一排房子里,相隔不到三十米远。她住的是一幢三间房子的西屋,东屋住的是于姓的地主分子。他们没有亲属关系,这样安排她的住处,说是便于集中管理。虽说不许乱说乱动,但她还是几次偷着到姥爷家里,和姥姥说说话。她的身材瘦弱,个子不高,眼睛总是有些红肿,说话时像是故意压低声音。也许是因她的脸色苍白,人们就将他丈夫的绰号给了她。她见到我总是主动打招呼,并且微笑一下,露出两排老年人少有的洁白的牙齿。姥姥和她很亲近。有一次,我的母亲来乡下,带来三个面包。姥姥拿出一个让我给她送去。当我把面包递给她,她却迟迟不肯伸手接过,连连说“这会连累你们,以后千万别……”她接过面包后,竟然给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没过几天,她在院子里向我招手,隔着一道不高的秸秆帐子,送给我一个小红布包。我回家打开一看,是一枚伟大领袖的陶瓷像章。那时我断定她是个好人,只是不懂得在几次批斗会上,她怎么也会深深地把头低下。

她选择了同一个季节的早晨,选择了他丈夫投进的古榆树下的水井。如果不是寻死的方式和时间、地点在一对夫妇上的巧合,怕是人们已经忘记了真正的“小白人”也死在那口井里的旧事。

古榆树的地方不断丰富着怪秘与恐慑。有人晚上路过那里,说听到井里有哭声。那哭声男女交替着,持续了好几分钟。此后,我一看到那棵古榆树,就想起那口井,一想到那井“浓密的黑”,就仿佛古榆树的地方也被一团浓密的阴影死死地笼罩着。

冬天来了。早晨的古榆树披上了厚厚的一层树挂,望去就像是春天里医巫闾山盛开的一树梨花。而其他树上并没有结出一丝的霜花。这个奇怪的景观让人们陷入一种无据的联想:“小白人”魂灵附在了古榆树上,或说是古榆树正以一身白衣为“小白人”祭灵。其实,谁也没有去想,深井里上升的湿气与无风的寒冷是如何拥抱在一起,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棵饱谙世故的古榆树?

可有谁能为古榆树吊祭呢?

它突然在人们的眼里逝去了神灵,变成了一堆可化为炊烟的烧柴。

大老李终于在“破四旧、立四新”的呐喊中觉醒。其实,尽管他在古榆树面前曾低头赎罪,但在他的心里,那树给他带来的伤害一直使他耿耿于怀。他甚至觉得,是古榆树和信奉神树的人作弄了他,有意看他没有柴烧的笑话。所以,他要给古榆树以厉色让那些人看看。他坚决不再相信树有神灵,只相信树可以成为劈柴,而劈柴可以燃烧,可以让自家的炊烟每日三次在房屋上空升起。他鼓起了大无畏的勇气,用锯用斧头用铁镐用一切能使古榆树粉身碎骨的工具,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便让古榆树碎尸万段了。之后,他逢人便讲,树里根本就没流什么血,过去的说法都是骗人的鬼话,谁要是再相信那些鬼话,就等着烧大腿去吧!

大老李革了神树的命,身上也没见生出痈疽。而他家的炊烟却分外地浓郁,没人认为那是古榆树飘动的幽魂。人们不再诅咒大老李要重遭神树的报应,只是怨恨他不该将先人留下的遗产全部据为己有。

那口有哭声的井也很快被人填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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