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马克·麦卡锡《路》中的原始主义倾向

2018-05-14 16:40刘辉徐欢
外国语文研究 2018年5期
关键词:麦卡锡

刘辉 徐欢

内容摘要:作为典型的后启示录小说,《路》描述了在世界末日来临之际,一名男子和他儿子在这荒蛮世界中艰难求生的故事。现代文明体系崩塌,人类又退回到最初的原始状态。本文结合原始思维中的整体性、质朴性以及神秘性的特点来分析小说中的原始主义倾向。这种对原始的返归暗示了人类获得救赎、重建文明的可能与希望。

关键词:原始主义;科马克·麦卡锡;《路》

基金项目:华北电力大学“双一流”研究生人才培养项目(XM1805222)资助。

作者简介:刘辉,华北电力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现当代英美文学研究。徐欢,华北电力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

Title: Primitivism in Cormac McCarthys The Road

Abstract: As a representative post-apocalyptic novel, The Road presents an unknown man and his sons struggle to survive in the doomsday. The modern civilization has collapsed and human beings return to the primitive state. This paper attempts to analyze the primitive tendencies of this novel by combining unity, simplicity and mystique in primitive thinking. This return to the primitive implies the possibility of human beings to redeem and rebuild civilization.

Keywords: primitivism; Cormac McCarthy; The Road

Authors: Liu Hui is an Associate Professor and M.A. supervisor in the Foreign Languages School of North China Electric Power University (Beijing 102206, China). Her research field is contemporary Anglo-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 1491165683@qq.com. Xu Huan is a M.A. student of the Foreign Languages School of North China Electric Power University.

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1933-)是美国当代文坛中最具实力的作家之一,他与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唐·德里罗(Don Delillo)一起,被誉为当代最伟大的四位美国小说家。他一共创作了十部小说、三部戏剧以及一部剧本,并获得了包括普利策小说奖、美国国家图书奖、英国布莱克奖等重要文学奖项。

《路》(The Road)是麦卡锡的第十部作品,出版于2006年,并于次年荣获普利策小说奖。在这部典型的后启示录小说中,一场不知名的灾难几乎摧毁了地球和人类文明,一对父子在这末日荒原中一路向南艰难求生。途中他们不仅要忍受饥饿、寒冷和恐惧,同时还要面对“食人族”的追杀。在这个万物分崩离析的世界,人类的生存和道德遭受到最严峻的考验。有评论家称这部作品是继《血色子午线》(Blood Meridian)之后“麦卡锡最杰出作品的回归”(Chabon 67)。

自问世以来,该小说受到了广泛关注。目前,对于这部小说的国外研究主要集中在背景和主题研究上,其中论者就暴力、黑暗、救赎、创伤等主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同时也有论者聚焦其语言及叙事风格的研究。而国内学者则从生态批评、存在主义、伦理学以及叙事风格等视角对该小说进行了深入研究。本文将从原始主义这一角度来解读这部作品。可以说麦卡锡的小说都帶有一丝原始的意味,这种“原始情怀”不仅是《上帝之子》(Child of God) 中对于荒野和人性纯真之美的赞扬,也是《边疆三部曲》(Border Trilogy)中对于生态田园的回归。即使在充满血腥暴力的《血色子午线》中,麦卡锡也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来考量人类的本能情感,试图用一种原始的方式来建构道德秩序和宗教信仰。

原始主义作为西方文化中一种非理性思潮,在文学、艺术、人类学中均有所体现。然而,“对于原始主义的全面定义是基本不存在的”(Richter 16)。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解释为:“对人类事务的一种观点。他把历史看作是往昔美好事物的衰落(年代原始主义),或者认为只有回到简朴的生活才能使人类得救(文化原始主义)”(263)。日本的《文学要语辞典》则界定为:“在原始人类生活中,不被文明化恶习所污染,且能实现最高道德水准之学说”(福原麟太郎 284)。而中国学者则总结为“人的追怀往古、返璞归真的天性,也可以指怀疑文明,回归自然的文化思潮,还可以指用原始来对比和批判现代的文学创作倾向”(方克强 10)。由此可见,对于原始主义各家有各家的看法。尽管如此,我们可以看出,原始主义具有一种反思现在、反观过去,返璞归真的倾向。特别是在当代文明陷入困境的时候,这一思潮似乎给人类发展提供一条可行的出路。

麦卡锡是一位关心人类命运的作家,他在许多作品中都对生死进行过探讨。而在《路》这部小说中,作家则是直击人类命运的终点,探求人类的生存之路。现代文明已然坍塌,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在这一现代的原始荒原中,一方面主人公本能地将自身融入到外部世界,寻找内在与外在的和谐、统一。同时,面对这样一个冷漠而危险的世界,主人公仍然坚持做一个好人,坚守着最质朴的道德信仰。最后,作者也借用神秘仪式以及神话主题,呼唤原始宗教情感的复归,探求人类的终极命运。人类对于原始本性的回归,从一定意义上讲也是对人类自身的重新认识。“后启示录小说显示出历史在本质上是循环的”(Saldivar 3)。末日的来临,旧的文明的消逝,也必定意味着新的世界的开始。

一、整体性-回归自我、自然

《路》中的父亲和男孩都表现出对自然以及自我的返归倾向,他们一方面听从自身的直觉经验,另一方面也本能地去亲近大自然。随着末日的來临,物质文明的消逝,主人公内心的孤独感以及自我认同感也逐渐丧失。而在这种返归中,父子俩开始体验到自身与外界是和谐统一的整体,这种一体化的意识使得他们得以实现自我的肯定和认同。

一方面,通过对内心深层领域的感知,他们开始感受到身与心的统一以及自身所具有的智慧与潜能。《路》中,男主人公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能用鼻子感受远处水库里的潮湿空气,用耳朵分辨周围极其细微的动静。在还没有到达海边,他就早已感受到空气中咸咸的海水的味道。同时,直觉的力量也开始变得异常强大。尽管这个世界能吃的东西基本被掠夺殆尽,但是男主人公总能凭借着敏锐的直觉幸运地找到食物。埋在草丛里的苹果,堆在橱柜下的玉米面……这些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总能给他带来惊喜。后来在路过一栋房舍,毫无收获的时候,男人已经因为虚弱而头晕,乃至无法思考,他本以为自己跟儿子即将饿死,但是在经过房屋前的草坪时,他却本能地停了下来。最终在草坪下面发现一个储满食物的地窖。“为什么要停下来?”(107)男人也在内心问自己。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只是直觉的力量告诉他应该这么做。就像是往南进发,男人说不清具体的原因,但是生存的本能告诉他,他们应该往南。南方意味着温暖﹑水源以及食物,如同其它迁徙的鸟类、动物一样,直觉的力量告诉他们前进的方向。这种潜意识的力量体现人类作为个体的内在统一。最后,对危险的直觉也指引着父子俩逃离困境、摆脱危险。在从食人窟逃出来之后,男人十分害怕会迷失方向,重新兜回那里。尽管男人尝试进行理性思考,但并没有任何作用,男人最终将这些思绪抛出脑外,只是凭借着直觉的引导摆脱了那个险恶之地。

另一方面,主人公也积极寻求自身与外在的和谐、统一。他们不再将自身与外在对立起来,而是主动投身于外部世界当中,寻求与大自然的融合与共通。人只有在接近并感受自然的过程中才能体验真实的存在,才能实现内在与外在的完美统一。文中父子俩都在不同的方面表现出对大自然的天然眷恋与亲近。尽管出于生存的需要,父子俩必须去人类聚居过的地方寻找食物和日用品,但是大部分情况,他们会往森林、山地等地方进发,因为此时他们更能感觉到大自然的善意与包容。当第一次见到深谷的瀑布时,男孩完全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兴奋,他的眼睛定格于眼前的画面,一刻也不愿离开。尽管这河水冰冷刺骨,但丝毫挡不住父子俩想要与之亲近的冲动。“你想下水试试么?”“我不知道”“你肯定想”“真的可以么”“来吧”(29)于是在父亲的指导下,孩子在水中欢腾地拍打着水花。后面,到达海边,铅灰色的海水让父子俩十分失落,但这也并不影响他们对海水的喜爱与亲近。“你喜欢海”“恩”“我也喜欢”(179)男孩于是“光着身子跑过去,跳着,叫着”(180)。同时,与这个毫无生气的现实世界相比,男人那些美好的回忆,也显示出他对大自然的无限眷恋。每到一处熟悉的地方,现实的荒芜与惨淡总能勾起他对往昔美好世界的回忆,特别是对自然景物的无限追忆。记忆中那“墨绿的长青灌木”、“泛着白肚脐的鲈鱼”(8),“绵长的蓝色山脉”、“立在秋色中的鹤”(14),还有那“幽深的海洋”(181),这些已经逝去的色彩斑斓的世界展现出男人内心本能地寻求与自然的原始共通。自然是人的内在与外在世界沟通的媒介与桥梁,在与自然亲近的过程中,人类能够更好地体验到自身存在的价值以及真实性。

二、质朴性-回归本真

文中的男孩是最接近原始的现代人,出生在毁灭之后的世界,现代的烙印并不明显。他只是遵从最基本的道德判断,坚守最原始的道德信仰。与那些为了生存而抛弃道德,甚至蚕食同类的文明人相比,男孩显示出人性最本真的善良与纯粹,展现出原始道德以及原始人性的质朴性。

在男孩看来,这是个充满善的世界,而他所坚守的则是当一个好人。文中孩子多次强调要成为一个好人,即使处于极度饥饿状态,他也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当父子俩在一栋废弃的大房子里发现了一个堆满食物的地窖时,尽管房子的主人早就死了,孩子还一直询问父亲,他们这样的行为到底可不可以。“我们可以拿么?”,“可以,我们可以。那些人会让我们拿的,就像我们也会让他们拿一样”(112)。小男孩还自言自语地感谢已逝去的房子的主人,并坚持说:“要是你们还在的话,就算是再饿,我们也不会吃的”(117)。后来父亲在一艘废弃的船上找到一个急救箱和信号枪,孩子也在担心父亲的这种行为是否是正确的。最后确认船上的人已经死去之后,孩子才接受了父亲这一行为。甚至父亲为了保护男孩,开枪杀死食人族一员,男孩还问父亲“我们还是好人么?”“是,我们还是好人”“我们永远都是好人”(60)。在误入食人窟,见到人人相食的场景之后,男孩依然坚持说:“我们绝对不会吃人的,对不对?” ,“即使我们饿极了也不会……因为我们是好人”(103)。

男孩心中的质朴与善良也促使他主动帮助其他人。尽管这是个充满危险和冷漠的世界,“大地上到处都是谋杀。这世界忽地兴起一大帮眼睁睁当着你面就能吃掉你儿子、女儿的人”(149)。而那些可怜的幸存者也只是抱着自保的心态,就像父亲一样,面对那些遭受相同困境的人,他也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不能帮他”,“我们帮不了,什么都帮不了他”(38)。然而男孩却能坚持内心最本真的想法,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人,即使自己也处在死亡的边缘。当遇见被雷劈伤的男子时,男孩一直拉扯着父亲的衣服,哭着哀求父亲帮帮他,最后还因为父亲没有救那名男子而不理父亲。后来在碰到那个跟他一般大小的小孩时,男孩开始担心他没有爸爸照顾,希望把食物分他一半,或者带他一起走,即便父亲再三劝说,还是哭喊着不肯走。遇到那个叫伊里的老头,尽管父亲并不情愿给这老头食物,孩子还是坚持让他跟自己一起吃饭,并分他一些食物。这种对善的追求体现出人类最本真、最质朴的一面,同时也透露出人类道德与信仰重建的可能性。

三、神秘性-回归神话

小说的叙事风格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可以说文中的父亲和男孩都被赋予了神圣的光芒,他们的向南之旅也颇具神秘性。这种神秘性是通过返归神话以及仪式加以展现。通过对神话、仪式的回歸,小说不仅揭示了人类社会堕落的原因,同时也展现出人类寻求希望与救赎的可能。

首先贯穿文中的一大母题就是圣杯神话。事实上,麦卡锡最初将这部小说命名为《圣杯》(The Grail)(Cooper 219)。由此可见,作者确实有试图借用这一神话原型来进行叙事。圣杯在亚瑟王文学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不同的传统将它描述为具有神奇力量的容器,它能够提供活力以及生命力。“中世纪传说中的圣杯总是与不寻常的力量联系在一起,特别是指生命的再生”(Stein 572)。圣杯本是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中所使用的葡萄酒杯,后来其追随者约瑟夫(Joseph)用它来盛放耶稣受难后的血,并将其交予妹夫布伦(Bran)(鱼王)守护。然而,不幸圣杯丢失,鱼王受伤,其国土日益荒芜。只有找回圣杯,国土才能恢复。《路》中麦卡锡借用这一隐喻来暗示圣杯的丢失与末日来临的关联性。由于人类圣杯的丢失,世界日益荒芜,万物失去生机与活力,末日开始逼近。在这里,文中的父亲被赋予了鱼王的形象。这个一路身患疾病,不停咳嗽甚至咳血的男人象征着受伤的鱼王。他一路受尽了身体的折磨,因缺少食物而整日饥肠辘辘,严寒的天气也让他的身体渐渐麻木、失去知觉。后来开始发烧、腹泻,并遭遇坏人的偷袭,大腿被射伤。最后这位“鱼王”在这末日荒原中悲惨死去。身体的疾病与死亡代表着人类罪恶的一面,其暗示了世界日渐荒芜,末日终将来临的残酷现实。

其次,寻找圣杯也成为了一个主要的叙事方式,“圣杯的秘密不在圣杯,而在追寻过程本身”(Nutt 17)。在此,男人被赋予另外一重身份——骑士,父子俩向南进发则成为了寻找圣杯之旅。在这个险象丛生的世界中,男人经历一系列的劫难,他不仅见证了那个曾经繁华世界的日益凋零和萎缩,也目睹过人人相食的惨烈景象,到处都是剥下的人皮,煮过的人骨,摊成一团的灰辘辘的肚肠。同时途中还与食人族的一员惊险对峙,甚至误入食人窟,命悬一线。在饥饿、寒冷跟恐惧中男人一步步向死神靠拢。幸运的是,他最终发现圣杯原来就在身边。男人曾称儿子如同“金色的圣杯,足以用来招待天上的神仙”(59)。男孩身上所散发出的善良与纯洁的气息体现了圣杯的精神所在,圣杯的神性也在于这种精神的力量。人类只有重构这种精神,世界才能开启新的大门。就像男人在临死之前所说,儿子身上自带火种,他需要将这希望之火传递下去。这种爱与善的精神只有重建并延续,人类才能找到救赎之路。

最后,这种神秘性也体现在远古仪式当中。“父亲捧水给儿子洗脸和头发……这一切就似是古时候的涂油礼”(58)。涂油礼也叫作受膏,在旧约中受膏者指的是基督(希腊语)或者弥赛亚(希伯来语),他们是被神所拣选,要完成神的计划的人。通过渲染这一古老的宗教仪式,男孩被比喻成充满神性而圣洁的弥赛亚,承载着人类救赎的希望,同时也暗示人类获得救赎的可能与希望。

结语

当代对于原始主义的探讨,大多是在现代文明当中对历史及人性进行反思和追忆。而在《路》中,麦卡锡则直接将人类置身于原始的环境当中,考量着人类的道德情感,试图探索人类生存之路。文中主人公对原始的返归倾向肯定了人内在的力量及潜能,展现了人性本真的质朴与善良。同时,这种对自身力量与价值的肯定以及对原始道德风尚的坚守暗示了人类救赎的可能与希望。《路》中的原始倾向不是真正意义的倒退与消亡,旧的文明的消逝必定意味着新的文明的开始。当外部世界无法支撑人类发展的时候,回归自我,反观人性本身才有可能找到最后的出路。

引用文献【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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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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