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过,等你来

2018-05-14 10:04颜妍
阅读(高年级) 2018年12期
关键词:爬山虎奶茶放学

颜妍

有一天,唯唯在放学的时候,用力地把霁雪从人群里扯出来。她把头埋在霁雪耳边,悄悄地说:“霁雪,我今天请你吃麦芽糖。”

唯唯的头发里蒸出一股带着桂花味的热气,霁雪感到热烘烘的,像靠近了一只小动物。她瞪大眼睛说:“可你不是说零花钱用完了吗?”

唯唯洋洋得意地昂着脑袋说:“从我妈那里要的花完了,还有从我爸那里要的啊!”

她们牵着手,迎着放学的学生们,如同两条逆流而上的鱼,用力地跑向卖麦芽糖的摊子。

学校旁边总是有这样的摊子,平时见不到影子,只有学生放学的时候才会出现。卖麦芽糖的是一位很老的婆婆。霁雪和唯唯在排队的时候凑在一起,数着婆婆脸上的皱纹,就如同数着一圈圈树的年轮。

“你猜她多少岁了?”唯唯压低声音说。

“呃,六十岁?应该不会是七十岁吧?七十岁可就走不动路啦!”霁雪说完,看了唯唯一眼,然后她们就哈哈大笑起来。

霁雪一直记得那天麦芽糖的味道——很甜、很黏,死死地粘在牙齿上,就像她和唯唯牵在一起的手。那个时候,霁雪想,她们会一直要好到六十岁,甚至走不动路的七十岁,甚至她们躺进棺材的那天。

这种想法是绝对、绝对没有一丝虚假的。

霁雪钻进校门边的奶茶店。今天降温了,傍晚放学时刮起了大风,学生和树木在风里东倒西歪,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掀到天上去。霁雪匆忙地躲进店里,她觉得自己冻坏了,必须停下来买点热乎的东西。

霁雪琢磨着,抬起脑袋,然后,她就撞见了唯唯。

她一开始并没有认出那个女孩儿是唯唯,直到吃惊地瞧见那颗嘴唇下方的痣,她才反应过来:这可能、大概是唯唯。

她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唯唯用上“可能”“大概”这样的字眼,更没想过自己对着唯唯,冒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唯唯,好久不见。”

唯唯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一条很深的纹路会笔直地画到鬓角。霁雪以前总是叮嘱她:“唯唯,你要注意啊,这以后会变成鱼尾纹的!”

可现在,或许没有人提醒唯唯了,所以她的眼角肆无忌惮地拉成两条线,她笑着对霁雪说:“是啊,好久不见,我请你喝奶茶吧。”

霁雪有些心烦意乱。她看着唯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唯唯能够轻而易举地说出“好久不见”这句话,好像她根本不在乎她们的过去,好像就只有自己一直被困在回忆里,从来没有走出来。霁雪坐下来,她想,自己也可以装得风轻云淡,装得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装得自然而然,就像一个好久不见的普通好友,和唯唯一起喝一杯奶茶。

于是霁雪说:“没问题。”

霁雪和唯唯一起做过一个昆虫的坟墓。

夏末的时候,成群的蝉死掉。她们看见新鲜的蝉尸,吓得脸色发白,抱成一团尖叫。可到了深秋,她们在金黄色的落叶下发现干枯脱水的蝉尸,心里又觉得可怜,便将它们收集在一起,埋到梧桐树底下。

她们找来爬山虎。附近小区的房子墙壁上爬着无数的爬山虎,因为快要进入冬天,爬山虎的枝干黑漆漆的,叶子一半是热闹的红色,一半是来不及褪去而显得有些慌张的绿色。她们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爬山虎从墙壁上揪下来。手心被细小的枝叶划伤,又热又辣,但她们一点儿也不在乎。

她们让爬山虎环绕在崭新的坟墓上,那平凡的土地因此有了一点儿岁月横行的荒芜与零落。

霁雪捡来一根掉落下来的树枝,削得又薄又平。她满头热汗,嗅到自己手上泥土、新鲜树汁的味道。她一边解下脖子上的围巾塞进书包里,一边问唯唯:“我们是不是要在上面刻些字?”

唯唯说,她们该刻“纪念死去的蝉”,霁雪则坚持必须拥有诗意,“夏天之死”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她们争得不可开交,最后毫无办法,只好留下一个“无字碑”。

那是她们第一次争吵。后来,她们经常争吵。放学时某个人先走了,或者是一个人吃掉了另一个人刻意留下来的大白兔奶糖……为这样很小的事情,她们争吵得面红耳赤。她们争吵了以后,仍然一起上学,但唯唯总是走得很快。

有一回,霁雪气极了,想着既然唯唯不愿意跟她走在一起,那么她也不要。就在过马路的时候,霁雪趁着绿燈闪烁的最后一秒,狠狠地冲上马路。

突然,霁雪感到一阵飓风把她吹得要飞起来。她愣了一秒,呆望着一辆驶来的卡车,根本没想起来自己应该像平时那样紧紧捂住整齐的刘海。

“霁雪!”

唯唯的声音几乎要穿破霁雪的耳膜。

霁雪不记得在卡车开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上了斑马线还是急忙地退了一步。她大梦初醒般地抬头,看见唯唯在马路对面如同被冲上陆地的鱼那样双眼通红,大口大口地喘气。

绿灯再次亮起来的时候,唯唯跑过斑马线,凶狠地抱住她:“霁雪,你是不是想死啊!”

“唯唯,唯唯……”霁雪只是念叨着唯唯的名字,冷汗和眼泪直到这时候才唰地落下来。

“热奶茶?”

霁雪看了唯唯一眼——以前的野丫头现在正从容不迫地浏览着菜单。唯唯真是长大了啊,她总担心自己长不高,担心自己干黄的头发有一天会真的变成一堆枯萎的稻草。可现在,她长大了,瘦如猴子的身体丰盈了起来。

霁雪点了一下头。她看见唯唯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她们现在有钱了,不像以前,穷得要命,一元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她们约好了早上不喝豆浆,省下来的钱攒了好几周,才一起去买了一对绿色缎带的蝴蝶结头花。

她们坐在窗边的高脚凳上。唯唯搅拌着塑料杯里的椰果、珍珠和牛奶布丁,那些配料飞速地打转,热闹得像正在敲锣打鼓的戏台。

霁雪看着窗外。那里的景色其实乏善可陈——天气阴沉沉的,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里如同鞭子一样甩来甩去,几个学生拢着衣领艰难地前行,吹翻的校服下摆就像一对扑腾的鸽子翅膀。

“你好吗?”唯唯忽然开了口。

霁雪心头一跳,猛地握住了奶茶杯,不知为什么,她竟有些慌张。她用力地吸了一口奶茶,干巴巴地说:“还好。”

“霁雪,我……”

唯唯的声音忽然变轻了。霁雪抬起头,她望着唯唯一半浸在阴影里的面孔,望着她眼睛里闪着的非常柔软的棕色,然后她才意识到唯唯刚才说的话是:我很想你。

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子就冒了起来。为什么唯唯如今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你这个叛徒,你这个……霁雪听见自己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你呢?在一中过得好吗?”

听到霁雪的话,唯唯眼底里的光闪了一下,像装了茶叶的杯子忽然被注入滚烫的水,茶叶飞旋,片刻后,一片片沉在杯底。

霁雪讥诮地笑着:“无话可说了?”

“我只是……”唯唯咬着嘴唇,眼睛飞快地闪了一下。

霁雪有些惊讶。眼泪?唯唯难道哭了?

霁雪一直觉得唯唯坚强得像一颗破不开的核桃。某次唯唯帮忙提点心桶(学校课间配有点心,学生们带上一个杯子,就可以分到热的面汤或者红豆汤),却不小心将小腿靠到了炙热的铁桶上。没人发现唯唯疼得整张脸猛烈地扭曲,直到唯唯向霁雪要纸巾,然后撩起裤腿,霁雪一看,眼泪倏地就落了下来——霁雪根本不知道人类的皮肤会呈现出一种近似木炭般的黑紫,而这黑紫中竟还淌着一缕鲜红的血!唯唯笑着,反倒炫耀地说:“你看我多厉害,可以一个人拎起一桶的点心!”

而现在,那个唯唯在她面前竟不知所措了。她无数次设想过与唯唯对峙的场景,她要疾言厉色地指责她做过的一切,要将那个坚强得一声不吭的唯唯彻底打倒,让她涕泪横流地忏悔。可当一切发生,预料中的畅快根本没有踩着风,打着旋儿,像柳条抚过湖面那样轻盈地抚过她的心。

“唯唯,为什么?”

霁雪以为她们哭过的、笑过的都葬在过去了,但她现在才发现不是的,记忆其实根本没有死掉,只要唯唯一张口,记忆就像她们毕业那天从天上簌簌落下的凤凰花,劈头盖脸地砸在她的身上。

在霁雪的印象里,她从没有为去不了一中而焦虑。

她有的时候会听到隔壁班的传言——学校的课间总散播着关于隔壁班的种种传言,说一个男生因为备考精神紧张,半夜踩着掉了底的运动鞋,跑到楼下跟路灯说话。

唯唯就问:“他家里怎么会有一只掉了底的运动鞋?”

霁雪愣了愣,竟然解释起来:“也许是忘记扔掉了?”

说到这里,她们忍不住笑倒在椅子上。

霁雪心里总有一种没来由的笃定。她乐观地想着:我们两个会有办法解决的。而后来,还真被她们等到一个机会。

她们被音乐老师喊到办公室里的时候,其实心里毫无头绪,等到那张写着“一中音乐特长生招生”的表格递到面前,这才恍然大悟——她们的确加入过合唱团,她们还一起上台表演过呢!

如今,当年唱过的歌曲,霁雪是一首也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表演那天,唯唯领到了一件不合身的表演服装,那件衣服太大了,她不得不全程提着裙子,像一位随时等待觐见的公主。

没错,公主。那天她们都漂亮极了。老师帮她们涂了口红,因为担心口红被蹭掉,霁雪一直没敢喝水。她想,她一定要好好记下这个裙子的款式,将来结婚那天,她也要穿这种款式的裙子,也要唯唯站在她的旁边。

音乐老师推了一下眼镜:“一中今年想要招几个音乐特长生,你们愿意去试试吗?”

唯唯握着霁雪的手忽然收紧了。谁也没说话,办公室里只有她们的呼吸声,可就连呼吸也是很轻的,仿佛一使劲儿,机会就会猛然消失。

“老师,是真的吗?”唯唯因为憋着一口气,声音显得又尖又细。

霁雪的心怦怦乱撞,她不敢看音乐老师,脚趾在鞋里不安分地扭动,背上不知不觉爬满了汗。

音乐老师有些无奈:“当然,老师骗你们做什么?”

唯唯尖叫起来,她狠狠地抱住霁雪,用尽全力把霁雪短暂地举了起来。腾空时,霁雪头脑空白,唯唯的指甲嵌进了她的手臂,疼痛让一切变得真实而生动,她轻呼一声,直到这一刻,喜悦才从四面八方冲破了她的心房。

后来的日子里,霁雪无数次地想:时间如果停留在这一刻,那会多么美好。毕业后漫长得没有尽头的暑假里,她经常梦到唯唯像泡沫一样消失。她心惊肉跳地坐起来,冲出卧室冲向客厅想要给唯唯打电话。可等到她握住冰冷的话筒时,她才意识到,她已经再也不能和唯唯打电话了。

她回到床上,死死闭着眼,恨不得一秒后昏死过去,可怎么也睡不着。奇怪的是,她明明记得每个和唯唯隔着电话筒讨论电视剧与核对数学作业答案的夜晚,而对于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她的记忆中却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们顺利地通过了自主招生的全部步骤,在距离一中只剩下一轮面试时,霁雪发不出声音了。

霁雪摸着喉咙,那里发出的再不是熟悉的音调,而是一种类似破风箱拉动时的“嘶嘶”声。她心里倒没有多大的担忧,觉得这大概只是感冒前的喉咙发痒,根本不值得一提,而唯一令她感到苦恼的,也只有唯唯嘲笑她变成“蛇精”这件事了。

天还没亮,母亲就带霁雪去看医生。她挤在那张锈得不成样子的椅子里,因为困倦而哈欠连天。医生告诉她们这叫作功能性失声,是完全由紧张和压力引起的,没法用药缓解。

母亲听了医生的话,惨叫了一声:“医生,求求你帮帮小雪,她等不起啊,她等不起……”

霁雪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如此失态,她有些手足无措,想着总不能自己也乱了阵脚,不然可就太难看了,于是拍着母亲的背,对医生抱歉地笑了一笑。

这时候,母亲剩下的半句话才说出来:“小雪几天后就要参加自主招生面试了啊!”

从医院里出来时,霁雪脑袋里乱糟糟的。她茫然地想,如果她不能参加一中自主招生的面试,唯唯怎么办?

艳阳高照,霁雪却感到脚底板一下子变得冰凉。她终于害怕了——她害怕的不是无法进入一中,而是她不能参加面试,然而唯唯可以。面试后,唯唯会进入一中,她会坐在最美的学校里,学习着最棒的课程,她也许还会找到一个更优秀的伙伴,她们会在课间绕着操场散步,然后一起上学、放学……没有错,唯唯可以,她可以去做她们一起畅想过的任何事情,只是那些事情里不會再有她,永远不会再有。

焦虑压得霁雪喘不过气,可越是着急,越是无法恢复。那段记忆朦胧得可怕,她记得,脑海里曾经有过一个短暂的画面:她拉着唯唯的手,在昏暗的房间里,很努力地“说”着:“唯唯,不要丢下我,等等我,我们一定可以想出其他的办法,我们一定可以……”她“嘶嘶”的声音冰冷而诡异,她觉得自己大概真的变成了一条邪恶的“蛇精”,嘴里吐出的都是来自地狱的诅咒。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满怀希望地看过去,她多么希望唯唯能夠像纯洁的圣母那样亲吻她这个丑陋的怪物,不需要许诺,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但她在等到唯唯的回复前,就看到了那张自主招生的光荣榜。她对着红纸上的第一个入选者,终于发出了声音:“唯唯。”

奶茶喝到底,几颗没吸起来的珍珠孤零零地躺着,尽管挨得很近,却显出一种异样的寥落。

霁雪看着唯唯,感到眼睛发热,但她怎么可以在唯唯面前流下眼泪?她胡乱抹了一把脸,拖起书包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霁雪说这句话的时候,没看唯唯的眼睛,她埋着脑袋,像子弹一样推开门冲了出去。她想,好吧,就是我输了,就是我一个人从来没有从过去走出来,就这样吧,不要再解释,不要再对峙,就这样吧。

“霁雪!”

唯唯的尖叫撕开了风声。霁雪一愣,下一刻,她就感到一股巨大的拉力将她扯到一边。

庞大的集装箱货车从她们旁边呼啸而过,风把她们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唯唯瞪着眼睛,愤怒地大吼:“你是不是想死啊!”

唯唯说完这句话就怔住了。她们望着彼此,好像一口气在回忆里冲刺了八百米那样,呼呼地喘着粗气。

唯唯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这个脚被炙铁烫破皮都没有掉泪的女孩儿,现在却不能自已地号啕大哭:“对不起,是我丢下了你,霁雪,对不起,对不起!”

霁雪站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天,她穿着单薄的睡衣,瑟瑟发抖,踩在冰冷的木地板上,按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却怎么也拨不出去。

她扯下“背叛”和“愤怒”两个词,如同当年毫不在意伤口,扯下墙上的爬山虎,用它们装饰自己和唯唯做的昆虫坟墓,可是,只有她清楚地知道,她想埋葬的,从来就不是她和唯唯的友情啊!

霁雪捂住脸:“唯唯,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假装因为你进了一中,因为你背叛了我们的友情才愤怒,但其实不是那样的,我真正厌恶的,是那个嫉妒着你的我自己啊!唯唯,我怎么有脸指责你?如果是真的好姐妹,怎么会阻止对方去追求更好的未来?唯唯,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啊……”

时光发疯一般地倒退。那天,风吹散了好不容易扎齐的麻花辫,所有无法言说的东西,都在重逢里,化作一个竭尽全力的拥抱。一切亦如当年,从未改变。

(文字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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