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森林和它的3000万棵树

张睿

内蒙古鄂尔多斯市往东南方向150公里，起伏的山丘覆盖着黄沙，只有少量灌木点缀其上。

这是一片因为几代人的行为—比如过度放牧、开垦，而逐渐形成的沙地，提高植被覆盖率是治理沙漠化的唯一途径。蚂蚁森林的89号林选在了这里。

89号林面积7000亩，种植了93万棵沙柳。沙柳是一种适合在沙漠生长的灌木，耐寒抗风沙，繁殖力强，栽种一根枝条便可生根发芽。不过现在，刚刚种下的沙柳不太起眼，只有短短一小段枝条露在外面。

这93万棵沙柳中有一棵来自北京张冲的贡献。他通过步行、网上购票、线下支付，以及获取好友部分能量等方式，用4个月的时间积攒了19680克能量，在2017年9月28日申请种植沙柳，被中国绿化基金会认领。2018年4月23日，张冲收到系统通知，这棵沙柳已经被种植在鄂尔多斯地区的89号林。

根据蚂蚁金服公布的数据，截至2017年年底，“蚂蚁森林”项目已累计种植真树1314万棵，包括1214万棵梭梭树、100万棵沙柳、3000棵樟子松，分布在内蒙古的阿拉善、鄂尔多斯、巴彦淖尔和甘肃武威等地区。

2018年春季新种的树尚未纳入统计。不过来自内蒙古自治区绿化工作站的数据显示，去年到今年蚂蚁森林已经实施和正在实施的项目，包括1700万棵梭梭、1400万棵沙柳，还有71万棵樟子松，面积近36万亩。

2018年蚂蚁森林将种下1857萬棵树，超过前两年的总和。未来5年它计划植树5亿棵，造林600万亩。

联合国副秘书长、联合国环境署负责人埃里克·索尔海姆（Erik Solheim）曾评价蚂蚁森林，“全球有2亿人，也就是全球人口的3%，正践行着绿色生活方式，他们可以用一种有趣且相互竞争的方式获取自身行为对环境影响的即时反馈。”

蚂蚁金服官方称，从2016年8月到2018年3月，通过支付宝App直接参与蚂蚁森林种树活动的用户数总计已经达到3亿。

蚂蚁金服推出“蚂蚁森林”项目的初衷是为了“绿色金融”战略—金融部门或企业在投融资决策中，也要将潜在的环境影响考虑进来。但这个较为宏观的概念与蚂蚁金服业务的结合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直接。

“我们在想，今天绿色金融体系存在什么样的缺失我们可以去做呢？国家没有办法管理个人和小微企业的碳排放，这一点恰是蚂蚁具备的。”蚂蚁金服研究院副院长李振华对《第一财经周刊》说。

2016年6月，蚂蚁金服公布了绿色金融战略，建立碳账户，管理个人碳排放，鼓励用户参与低碳生活方式，是蚂蚁森林诞生的最初目的。

“我们做了很多研究，发现个人端的碳足迹、碳排放管理处在理论阶段。蚂蚁金服覆盖了用户的很多生活场景，所以我们可以对用户在各个场景下各种行为的碳排放做精确测算，这样我们就有可能建立个人用户的碳足迹。”李振华说。

据蚂蚁森林产品负责人祖望说，公司最初分配给他的任务是在支付宝中加一个“碳账户”按钮，限时30天上线。

碳账户可以统计用户的碳减排量，包括减少出行、替代出行、无纸化，以及其他环保行为。首批纳入低碳行为识别范围的是支付宝App上包括：行走捐、绿色办公、线下支付、生活缴费、网购火车票、网络购票、预约挂号、ETC缴费和电子发票等在内的16个场景。

具体每种行为对应的减排量，由蚂蚁金服和北京环境交易所联合设定。后者是2011年中国发展改革委启动的碳排放权交易七大试点平台之一，2017年其碳交易成交量为735万吨，成交额为2.36亿元。

碳账户可以量化，问题是如何让账户数值对用户产生直接激励？经过几次“头脑风暴”，“种树”的想法获得一致认可。种树包括两层含义：用户通过低碳减排行为积攒能量，在手机中养一棵树；当这棵树养成，现实中也种一棵真树。

为了增加种树的趣味性，产品设计团队增加了好友互动的玩法：用户可以偷别人的能量，也可以用浇水的方式将能量给别人。

由此，从绿色金融到碳账户，最终落地的产品变成了与公益紧密结合，同时又具有游戏性质的“蚂蚁森林”。2016年8月，蚂蚁森林正式上线。蚂蚁金服同时宣布，碳账户与资金账户、信用账户并列为支付宝的三大账户。

李振华当初设定目标时，觉得这个项目最终用2到3年时间积累到“上亿用户”，就已经很不错了。但蚂蚁森林增长的速度超过了管理层和开发团队的预想。

2016年12月，蚂蚁森林的用户达到6000万，接下来2017年春节的“集五福”活动，成为用户爆发的关键时点。因为在蚂蚁森林，给好友浇水有机会收集“福”卡，用户很快突破了2亿，此时距离上线仅过去了5个月。

在用户中，蚂蚁森林引起了当年偷菜一般的热情。一位用户说：“我和老公两人不断邀请支付宝里未开通蚂蚁森林的好友，这样可以收集他们的能量，还可以请他们给我们浇水；我们俩给爸妈也下载了支付宝，帮他们开通蚂蚁森林，最重要的是教他们怎么给我们浇水；每天早上定闹钟，怕错过收集能量，怕能量被收走。”

从某种程度上看，蚂蚁森林为支付宝App带去了新用户，并提高了老用户的活跃度，部分实现了支付宝一直想做但总是没有做好的“社交梦”。不过蚂蚁金服官方并没有披露过新用户以及用户活跃度的变化数据，而且这种收集能量种树的社交，最多也只能算是一种轻度在线社交。

“我们在做这个产品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要跟社交有关系，管理层也没有说要把这个东西跟社交联系起来。”李振华告诉《第一财经周刊》，蚂蚁森林提高了大家使用支付宝的频率，“这是客观的事实，但并不是主观的愿望”。

事实上，由战略部、产品部、设计部等多个部门成员组成的蚂蚁森林项目组中，的确并没有支付宝社交团队的成员。

游戏化的形式能否持续吸引用户，祖望的看法是：“一个游戏的生命周期不超过9个月，蚂蚁森林已经上线1年零8个月，而且它的数据还在不停地增长，我们内部也讨论过，我总结了3个点：成就感，真实种树，以及情感连接。”

为了让用户能够“真正看到”树，蚂蚁森林找到两家技术合作伙伴—佳格天地和极飞科技。前者利用太阳同步轨道上的WorldView-2卫星和高分二号卫星，拍摄到了内蒙古荒漠化地区蚂蚁森林种树前后的图像；后者安装在森林中的电子稻草人FM1智能监测站每15分钟拍摄一张照片并传至云端。这样用户可以在手机中看到蚂蚁森林的卫星图片以及实时照片。

在蚂蚁森林分享的真实用户案例中，很多人因為自己行为的一些改变跟沙漠中的一棵树产生了联系而备受鼓舞。“终于这个世界因为我的存在而有了点不同。”有用户留言这样说道。

当祖望把用户留言拿给蚂蚁金服集团CEO井贤栋看，后者沉思了几分钟后说：“预算无上限。”此前井贤栋曾表示，到2018年年底，蚂蚁金服在生态保护方面的总投入将超过5亿元。

种树是要花钱的。据内蒙古自治区绿化工作站站长谢明玉介绍，种树最大的成本是浇水。“浇一亩地的水，需要20元到30元，3年至少得浇7次，这样的话，就是200多元。”

蚂蚁金服投入的资金是由公益合作伙伴管理的，包括阿拉善SEE基金会、中国绿化基金会、亿利公益基金会、阿拉善生态基金会等。

公益合作伙伴根据造林方案拨付给牧民合作社或者生态公司使用，具体到每亩的经费大约240元。“将将够成本，牧民会有一些自己的投入，这个投入将来会产出效益的，所以他会愿意做这个事情。”谢明玉说。

牧民对种植在自家土地上的树拥有林权，未来可以利用这些树获得经济收益。据谢明玉介绍，寄生在梭梭树根部的植物肉苁蓉，可以加工为药品和保健品；沙柳枝条可以作为生物质发电的原料，也可以加工粉碎做成组合木；樟子松木材可以利用，嫁接红松则能获得有食用价值的松子。

“将来符合条件，按照国家公益林生态效益补偿政策，这些林地会被划成国家的公益林或者自治区的公益林，国家一亩给10元左右的补贴。”谢明玉补充道。

祖望称，经常收到这样的用户留言：“我要看看我的树”“我想给我的树挂个牌子”“我的树长大了我能砍吗”。事实上，用户手机中养成的树并不能与现实中的树一一对应，而且用户对这些树也并没有收益或者处置的权利，用户真实拥有的，仍然只是一个碳账户。

蚂蚁森林首席战略官陈龙曾这样解释蚂蚁森林：“产品初期通过公益基金会购买个人碳账户所积累的‘绿色能量的办法，将其转化为植树行为。”

用户将累计的能量养成一棵树，实际上是一次碳账户的交易行为—用户付出低碳减排量，公益基金会付出一棵树，当然，后者的资金来自蚂蚁金服的支持。因此，对用户来说，碳账户是有价值的。

在此之前，碳账户的价值更多体现在政府和企业层面。根据1997年84个国家签署的《京都议定书》，各个参与国家温室气体减排指标被量化，同时各个国家的排碳配额可以交易。

2005年《京都议定书》开始生效，全球碳交易市场出现了爆炸式的增长，据世界银行测算，全球二氧化碳交易需求量预计为每年7亿至13亿吨，由此形成一个年交易额高达140亿至650亿美元的国际温室气体贸易市场，到2020年，全球碳交易总额会达到3.5万亿美元，将超过石油市场成为第一大能源交易市场。

2017年中国也启动了全国统一碳交易市场的试运行，首批纳入控排的企业有7000至8000家，配额总量50亿吨，现货交易规模有望达50亿至100亿元。未来金融衍生品市场放开后，市场交易规模将会达到2500亿到5000亿元。

蚂蚁森林在2017年8月也曾公开表示，将探索在支付宝平台建立中小企业的碳账户，衡量企业的绿色程度，并通过用户的绿色消费，与中小企业实现有效互动。

那么个人碳账户的价值体现在哪儿？

陈龙说：“未来将参照国际上一直通行的自愿减排（VER）交易机制开展VER减排项目交易，鼓励有社会责任的企业和个人购买。下一步，如果个人碳减排活动能够被国家认可，并纳入中国自愿减排项目（CCER）类型，个人也将能通过自己的‘碳户头参与未来碳市场的买卖与投资。”

也就是说，未来可能有一天，我们的走路、网上买票等低碳行为，都将具有变现价值，而那个时候，掌握数亿人碳账户的支付宝将收割市场先行者的红利。

不过对于现阶段的蚂蚁森林来说，个人和中小企业碳账户要真正发挥价值可能还需要很长的时间，这是一个需要持续投入和耐心的漫长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