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国人的中国梦『汉字叔叔』理查德

王昊南 高旭洋

67岁的理查德·西尔斯，是一位来自美国的生活极其简朴低调的普通老头儿。从1991年开始，他坚持研究汉字字源，并用自己的积蓄制作了汉字字源网站。直到2011年，随着网友和媒体的曝光，他才逐渐被中国人了解认识。在中国常住的第5个年头，他有了一个被中国人熟知的名字，就是“汉字叔叔”。自从他2017年登上中央电视台《朗读者》和《开学第一课》节目后，他的生活变得繁忙起来。

2017年10月中旬，理查德受邀到北京讲学，演讲的主题是“汉字跨时空对话”。他双手撑在演讲台上和学生们讲话，在演讲的过程中，他的中文仍然说不上标准，但他对汉字的热情，仍然溢于言表地展现在所有学生的面前……

出生在美国东部的一个小镇，人生的前40年过了多年四处漂泊的生活

理查德出生在美国东部的一个小镇里，至今这个小镇人口不超过10万人。他形容那个小镇：全部都是白种人，全部都说英文，几乎都是基督徒，缺乏改变，四周充斥着别人的观点和压力。理查德似乎天生就显得与众不同，他兴趣广泛，喜欢物理、生物、化学、文学，而且喜欢思考。在对世界刚有模糊的认识时，他就盼望着“逃跑”。

理查德18岁那年，越战爆发，他又做出了和其他年轻人截然不同的选择。他并没有加入美国军队奔赴前线，而是以上大学进修为借口逃脱了兵役，同时花了一年时间做环美旅行。

对于理查德而言，这次环美旅行使得他开阔了眼界，他清楚地看到了美国社会许多不为人知的小角落。旅行中印第安人带着他在营地住宿，在黑人住宿区经历了白人妇女被谋杀的惨剧，以及收到朋友战死在越战前线时的悲痛。这些经历让他思考和成长。“我认识到这个世界存在的矛盾和冲突，但我也认识到这个世界有多么值得被爱。”理查德说道。

随着见识的增长，他愈发盼望能到那些远隔重洋的地方。于是，他做了整整一年的洗碗工，攒够了一张离开美国的单程机票，目的地是中国台湾。登上飞机之前，他只会说几句简单的中文，根本不能与人进行完整的交流。

2017年3月4日，理查德在中央电视台《朗读者》节目中，朗读刘禹锡的《陋室铭》。

理查德说：“当时我并没有爱上汉字，但我的确希望学会中文。因为全世界有五分之一的人在说中文，我希望能够通过学习中文，认识更大的世界。”

在台湾，理查德的生活过得异常艰难，不仅仅是语言不通，还有许多直接的生存压力在逼迫着他。由于工资低，电话费又贵，他甚至不能每个月给家人打电话，只能在每年的年底和他们通话。但对于理查德而言，这样的生活同时又充满了挑战和冒险。

到台湾几年之后，理查德又到了香港、中国大陆和东南亚的许多国家。多年的漂泊，让理查德收获了前所未有的体验。而从另一个角度讲，他的前40年又是孤独的。他在中国结过不止一次婚，但没有任何一次婚姻真正带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庭。谈起这些往事，他淡淡地说：“我们所追求的东西不一样。”

理查德的第一任中国妻子移民去了美国，第二任妻子则无法忍受他的漂泊和不安定。甚至因为长期漂泊在外，他和美国的联系也慢慢地淡化了：童年旧友们失去了联系，父母也相继离世，美国对于他而言就像黑夜里骤然灭掉的路灯，不再有什么盼头。

理查德认真研究每个汉字，想找到一个规律，并发现这些汉字发展演变中的故事。

最终让他的命运和汉字连接在一起的，是一些善良的中国人

“中国是我的家。”理查德在中央电视台《朗读者》节目中说。说这话时，他身上有易水萧萧的锐气和孤独。他将自己从土生土长的美国文化土壤里拔出来，栽进了中国文化中去。

2017年9月4日，理查德在中央电视台《开学第一课》节目，与观众分享他研究汉字的故事。

理查德说：“我来中国是因为想学习中文，但真到了以后，我接触到很多新事物，这里的文化和人，都很有吸引力。”

在理查德存下的很多照片里，有他蓄发蓄须穿着一身中国民族服饰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用双手兜住衣服长长的下摆，笑得非常灿烂。他对生活非常有热情，有许多爱好，热衷潜水、冲浪、登山等运动。

“到了40岁的时候，我除了物理学的学位之外，还拿到了计算机的硕士学位，但我仍然没有学会中文。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把汉字的字源放在网站上，这样人们就可以通过网站来查找汉字的起源。这样做，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帮助外国人理解汉字的逻辑。”

1990年，理查德开始着手准备数字化《说文解字》，再到《六书通》《金文编》《续甲骨文编》等经典书目，他开始了电脑化之路。近7年时间里，他在古汉字数据库里，共录入近10万字形。后来，又覆盖了《现代汉语通用字表》中收录的8105个字，以及相关异体字、构件表、简体字、繁体字等。

1994年，理查德突发了心脏病。在病情稳定后，他回到美国进行了4次手术，在心脏中做了4个搭桥和3个支架。身体恢复健康后，理查德经常提醒自己，生命随时可能结束。他在演讲中提到这段经历时说：“我问自己，如果生命真的只剩下24小时，我会做什么？我可能会打电话给朋友们。但如果我明确地知道，只能再活365天呢？我的答案是：我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把《说文解字》电脑化。”

这项工作，终于真真切切地摆在了理查德日程表的第一位。而最终把他的命运和汉字连接在一起的，是一些善良的中国人。将古汉语电脑化需要大量的资金，购买古籍、设备、雇人扫描也需要不小的花费。在理查德的汉字字源网上线后，这笔费用里又增加了租用和维护服务器的开销。

在这一工程的前期，理查德有一份收入优厚的电脑工程师的工作，而因为将古汉语电脑化工程的开展，他几乎没有积蓄。之后在网站上线之前，他失去了这份工作，只能在美国田纳西州做河道管理员，领取微薄的收入。当时，理查德的网站只能勉强维持继续租用服务器的费用，根本无暇做进一步的整理。尽管他将捐款链接写在了网站上，效果仍微乎其微。

2011年1月13日的晚上，一名中国网友在微博上用煽情的语言介绍了理查德的故事。理查德发现自己在一个小时中获得了超过100美元的捐款。当天结束时，他的网站有了超过60万次的点击。而一周之内，他收到了超过3万元人民币的捐款。也是从这一天起，理查德开始被人们称作“汉字叔叔”。

他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继续升级数据库，与更多的人分享汉字的魅力

2012年，当理查德接到天津卫视一档节目为他拍摄一集纪录片的邀请时，他觉得也许是时候来中国了。随后，理查德来到了中国。这一次，他决定到中国完成他人生最重要的梦想。理查德说，他很想在中国安定下来，因为父母都已过世，美国只有一个弟弟，而他早年离异也无子女，已不再留恋美国的生活，“我已经把中国当作了自己的家”。

从这年起，理查德在北师大获得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从而能长期居住在中国，从事与汉字研究相关的工作。他也有了更多的时间更新自己的网站，同时向更多人传达自己对汉字的理解。

到中国的初期，他很少有和一线专家学者交流学习的机会，而在2017年的《朗读者》节目之后，他收到了很多学术会议的邀请，开始去全国各地参加各式各样的学术讨论。同时，他找人翻译他所写下的故事，用微信公众号的方式分享自己的所思所得。

在“汉字叔叔”成为中国红人之后，理查德的工作成果被摆到了中国的汉学研究界面前。而许多专家学者对此称，他的工作并不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甚至在汉字字源的收录整理上有一些错误。于是在许多人的眼里，“汉字叔叔”成为了一个精神榜样：作为一个外国人研究汉学，做着中国学者不愿意做的基础整理工作，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付出了很多的代价。

而理查德的回应却非常冷静而淡然，他一方面希望得到中国学术界的帮助，另一方面也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信心和热情。在谈论这一话题时，他举了一个汉字“牟”作为例证。“为什么这个字的构造是这样呢？上面的这个部分其实是牛哈出来的气，叫哞，取了这个字的音。”像这样的内容，都是普通人很难注意到的，理查德在进行字源研究的过程中查证了许多甲骨文的资料，同时还运用了自己的想象来进行理解。

理查德和中国小学生在一起

“汉字叔叔”说自己的目的，是为了帮助外国人更好地理解汉字。“汉字对于外国人而言，太难了。方块字没有什么规律，而我想找到一个规律。这些汉字发展演变中的故事就是很好的帮助。”理查德说。

“汉字叔叔”讲解时，翻开笔记本电脑在上面写着，同时将许多像画一样的古汉字不假思索地画在了页面上。他的助理走过来看了之后说：“他对这些汉字真的非常熟悉，我真的很佩服他。这些字词很多中国人都不认识，而他却能信手拈来地写下来。”

每当理查德在交谈中听到一些有趣的古诗或句子，他就会马上拿出纸笔请对方写下来，并孜孜不倦地追问请教。讨论结束之后，他还会从书架上取出厚厚的典籍，查阅并思考。这样的治学态度，对于一个年近70岁的外国老人而言实在是太可贵了。

在助理的眼中，“汉字叔叔”平日里与任何一个普通的老人无异，甚至在协助他工作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不知道理查德就是在网络上大名鼎鼎的“汉字叔叔”。

如今的理查德虽然早已经摆脱了年轻时的贫穷，但生活仍然简朴。在他黄山的住所里，尽管称不上家徒四壁，但除了摆得满满的书架和一台电脑之外，再无其他什么值钱的陈设。而他最喜欢吃的，也不过是沙县小吃里的一笼蒸饺或一碗拌面。

未来的日子里，“汉字叔叔”希望继续升级网站的数据库，也想去各地讲学，与更多的人分享汉字的魅力。时至今日，一提到汉字，他还是显得格外兴奋，甚至兴奋得有些紧张，和最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