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居广州

2018-05-22 11:02筱敏
广州文艺 2018年4期
关键词:世居祖屋天河

1955年我在广州出生,之后便居住广州,至今六十多年,一天也没有迁出过,我以为也算得上老广州了。

前两年偶与一位老先生同席,老先生见我自称广州人,便改用广州话亲切问我,自小是在哪一片长大的。我回答道,我出生时家在同乐路,后来搬到中山六路,后来是东皋大道,后来是区庄。答案越长我越觉得心虚。老先生神色似有狐疑,想必他已经明白我这个广州人的成色,我在广州是没有祖屋的,和他不一样,并非世居广州。

大约由于没有祖屋,也就少了故园的情结。居所都是临时性的,一再的搬迁成了生活的基本形式,犹如一株栽在盆里的植物,从一個盆移到另一个盆,提起根已经难堪,更不能提土地。所谓本土,没有寸土的我可是从何说起。世居的老广州则不然,譬如老友杨君。

称杨君为老友是因为青年时代就认识,到了中年又成为同事,有些年头住在单位宿舍,再成为邻居。那时我们住的是文德路,一座临建的房子,一层的食堂上面加建了两层,后来在顶上又加了第四层,我住二楼,杨君住四楼。我喜欢这个房子,因为我有了落脚的地方,孩子有了上学的地方,广州几家主要的书店都在附近,逛起来也很方便。对杨君来说事情可就不那么简单,他是属于这块地的,简直要说水之于鱼,简直要说自古以来。我是经由他的讲解,才知道文德路一带古时候是一个半岛,名为番山,位于古广州的中轴线上,是正宗的广州城区中心,建城悠悠两千年未变,而这样中心不移的城市,满世界只有三座:罗马、亚历山大、广州。他笔下有源源不绝的广州故事,这是他的故园和归宿。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单位要在天河建新房子,我和同事跑了很长很曲折的路去看天河。我们看到的是大片西洋菜田,赤足插入水中弓腰劳作的农人。在茫茫水田上想象我们将来的居所有些难度,田间错落着一些装置,几根木柱支一块石棉瓦,勉强像小屋顶。多见者说,那该是听闻风声的农人的急就之作,或许征地时可做地面建筑计算,这是土地最后一季可能期待的收获。房子建成已经是世纪末了,同事见面总会谈论分房子,热闹之中难掩喜色。唯独一人在热闹之外,便是杨君。一问起来他满面愁苦,原来他万分畏惧迁往天河,他正为如何能留在文德路的旧房子里费尽心思。难道他不知这是最后一次福利房,以后再不会有了吗。他说知道,但他不能离开广州,而天河已经不是广州了。这样的认知我以为匪夷所思,真正的老广州果然是不同的。

细想起来,人的恐惧或许总有些因由,杨君的故事我约莫知道一点。

杨君是世居的广州人,曾有一个聚族而居的大家庭,自然也是有祖屋的。他家几代经营药材行,其父便是家族药材行里的职员。车在山路上颠簸两天,将杨家人带到距离广州480公里的蕉岭。蕉岭是广东省内最穷困的山区,全劳力一天十个工分,约等于二至三毛钱。杨君腿脚有疾,只能得五六个工分。为了养活自己,出工以外,他养鸡养鸭养兔,每天忙着烧火煮饭,割草喂兔子,拿一个布网找遍大小粪坑捞粪蛆喂鸭子。逢到圩日,杨君便携上自己的一点成果去换几个钱。县城巴掌大小,只一条街,有一间茶室,名“工农兵茶室”,杨君必定踅往,希望遇见同期被疏散到此地的广州人,交换一点广州的消息,猜测一下政策的风向,这是他与广州仅有的维系。

后来我们知道仗是没有开打,城里大大小小的防空洞也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多年以后,人们想方设法处理这些闲置物,如今老城区的某些地铁口,进入以后有些不明所以的弯道,延伸出不少让我迷路的地下商街,便是物尽其用的例子。

1974年有了一些松动,允许杨母带杨君及小妹妹回广州,但杨父不允许。杨君回到朝思暮想的广州,重走在了广州的街上。其时杨家祖屋或许已经被消化完毕,迁不回去了,经过一段在亲戚朋友处轮流寄居的生活,他随母亲住进禺山路的一座宿舍楼里,成了失去祖屋的广州人。到了1978年,杨父终于允许迁回广州。听闻消息他激动不已,连夜给广州的妻子写信。他写着信,太兴奋了,不知是心脏不能承受,还是大脑的某根血管不能承受,他倒在地上。天亮后有人通过窗子看见他,他已经僵硬了。杨母收到电报赶往蕉岭,打开他们一家曾居住的屋子,才看到桌上那纸没写完的信。杨父这位世居的广州人,化为骨灰也终于在除夕的爆竹声中回到了广州。

杨君万翔是作家,大半辈子写广州的故事,著有长篇小说《镇海楼》,文化随笔集《羊城旧事》《广州轶闻》。还有一部长篇小说,是写广州历史上的庚寅之劫。明末的广州不肯归顺满清,对清军殊死抵抗,致使清军围城达十月之久,城破之后,清军屠城十日,屠戮无分男女老幼,死难达70万之众。这段痛史,今天广州大约没有几个人知晓了。杨君的小说叙述其时广州人浴血奋战的悲壮故事,书名可能叫《危城六十日》,已经写了不少篇幅,可惜未能完成。更可惜的是,他自身有太多的故事,却没有写自己的故事。

新世纪来了。我如愿搬进天河的新房子,杨君如愿得到文德路的旧房子。新世纪的广州有很多雄心,其中之一便是划出了城市新的中轴,新中轴颇有新世纪的傲慢,满不在乎就把古老的旧城撇在一边。广州不再是建城以后中心从未移动的城市了,它离开了杨君的考证。我的窗外所见是楼宇的密林,西洋菜田无影无踪,走在那些名字时新的路上,没有人会相信这曾经是水田的田埂,逛书店虽然不如从前方便,稍有不适之后,我已改去网上书店。文德路的老榕荫一如从前的浓密,杨君安居于广州的历史深处,依然潜心写他的广州故事,端午的龙舟水每年依然越过珠江堤岸,让沿江一带记起海,波抵文德路南端。他送给我的《羊城旧事》扉页上题有两个句子:“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与他的心境恰好。我不在乎它们的出处。

责任编辑:刘妍

作者简介:

筱敏,作家,1955年生于广州,祖籍广东东莞,现居广州。主要作品有诗集《米色花》《瓶中船》,长篇小说《幸存者手记》,散文集《喑哑群山》《理想的荒凉》《风中行走》《女神之名》《阳光碎片》《成年礼》《捕蝶者》《涉过忘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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