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部曲”中知识分子乌托邦理想解读

2018-05-25 11:27于均浩徐玉英
北方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乌托邦知识分子理想

于均浩 徐玉英

摘要: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描写了陆家三代知识分子,追求乌托邦的理想与实践以及最终失败的命运。三部曲中一以贯之的乌托邦理想与知识分子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有的为了安慰心中不平、实现个人理想而追求乌托邦美梦,最后惨痛失败;有的为了乌托邦社会理想的建设反被时代吞噬,淹没其中;有的在经历乌托邦的时代后遭受了理想的悖论带来的迷茫和痛苦,甚至出现心灵的变异。

关键词:江南三部曲;知识分子;乌托邦;理想

先锋作家格非呕心沥血十余年,在2011年完成了荡气回肠的鸿篇巨著“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三部作品表现了在近百年的时间里,以陆家族系为主的中国知识分子在清末革命、新中国建设和当代社会三个时期乌托邦理想追求的过程及失败的结局。《人面桃花》以20世纪初的中国为背景,主要讲述民国初年的知识分子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和对理想社会的探索;《山河入梦》写的是建国后五六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在中国社会发展建设时期对社会改造的实践;而《春尽江南》则放眼当下中国社会,描写当代知识分子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现实。

一、传统知识分子:桃源如梦,昙花一现

余英时先生曾在《士与中国文化》中提到:“孔子所最先揭示的‘士志于道便已规定了‘士是基本價值的维护者;曾参发挥师教,说得更为明白:‘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一原始教义对后世的‘士发生了深远的影响,而且愈是在‘天下无道的时代也愈显出它的力量。”[1](p2)在儒家文化仍然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晚清社会中存在一大批的传统知识分子,他们仍然抱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追求,处江湖之远的陆侃与王观澄就是典型代表。

《人面桃花》中的陆侃曾在扬州做官,后来受“盐课”一案牵连,只好罢官回家。陆侃从私塾先生那里得到韩昌黎的“桃源图”后,就一直沉浸在桃源梦境的乌托邦之中,幻想能在此地营造一个“世外桃源”,使百姓怡然自乐,自己理想得以实现。作者借丁树则之口,说陆侃认定普济就是晋代陶渊明发现的桃花源,他要在普济造一条风雨长廊,把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连接起来,使普济人免受日晒雨淋之苦。而他的行动却连夫人也反对,还被世人当作无药可救的疯子,最终在桃花源未能实现的疯癫中离家出走,再无消息。

陆侃作为典型的传统知识分子代表,其存在无非被人看做“疯子”、“病人”而桃花源式的理想本身就是陶渊明幻想出来的精神避难所,却成为后代文人为之不断努力的理想,这种简单朴素的理想从一开始就预示了失败。格非在《人面桃花》的开篇设计的这场寓意深刻的出走,代表了传统知识分子身体和精神的双层放逐和消逝,象征了传统知识分子梦想追求就此破灭,化为灰烬。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传统文人准则又一次得到了印证。

而恰巧在同一时代,陆侃的女儿秀米被土匪劫持到花家舍后惊奇的发现,“父亲这一疯狂的设想竟然在一个土匪窝里变成了现实。她看到的这座长廊四通八达,像疏松的蛛网一样与家家户户的院落相接。长廊的两侧,除了水道之外,还有花圃和蓄水的池塘。塘中种着睡莲和荷花,在炎夏的烈日下,肥肥的花叶已微微卷起,成群的红蜻蜓在塘中点水而飞。家家户户的房舍都是一样的,一个小巧玲珑的院子,院中一口水井,两畦菜地。窗户一律开向湖边,就连窗花的款式都一模一样。”[2](p141)这个桃花源的设计者王观澄辞官归隐,游历于山水之间,才最终发现了这个湖心小岛。王观澄本欲在岛上隐居生活,可后来他改变了想法,他要这里人人都衣食丰足,谦让有礼,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成为世外桃源,但是他苦苦经营的花家舍最后却成为了土匪窝,在兄弟之间争夺地位的自相残杀中沦为了一片废墟。

表面看来,与陆侃相比王观澄的乌托邦理想似乎实现了,至少实现过。但是从结果来看王观澄的有形的乌托邦也是经不住考验的,这种妄想回到原始社会的历史倒流在实践中破产。而更大的悖论,也更加带有讽刺意义的是,花家舍这样一个安居乐业的处所,竟然靠土匪交易维持正常运转,人们表面看似和谐背后却各藏杀机。王观澄与陆侃两人之所以失败,原因在于他们都没有完整的理想信念支持,没有成熟的、切合实际实施方法。他们的动机一个来自对焦先的追随,一个来自一张韩昌黎的画作,他们寻求的其实是陶渊明构建的精神世界,也是自己内心的慰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结局。另外,两人都始终无法摆脱传统文人浸染的儒家知识分子建功立业、立德立言的个人名利追求。在他人看来陆侃虽然嘴上有归隐哀世之叹,但心却是贪恋官场;王观澄则逃脱不了名、利二字,他想赢得花家舍三百多人的尊崇,流名千古。这样的出发点单纯而脆弱,即使桃源的梦想有过闪光,也只是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在巨大的社会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二、革命知识分子:大同理想,挫败凋零

在“江南三部曲”中张季元、陆秀米、谭功达无疑是最具有革命色彩的知识分子代表。他们虽然处在不同的社会时代,有着不同的时代任务,但对于乌托邦理想的追求却是极其相似的。他们都不再以个人的精神满足作为最高追求,将兼济天下作为附带品,而是本身就立足社会的变革和发展建设,情感上更多的是利他而非己,并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诉求,但在追梦的过程中也不可避免的掺杂了个人信仰的、情感的和社会政治的、经济的等多方面复杂因素。

清末社会内忧外患,动荡不安,随着列强的入侵一步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理所当然的承担起了救亡图存、社会变革的历史责任。值得一提的是,在整个列强入侵的过程中,文化的交流碰撞为中国的知识分子注入了新的理想追求和主义信仰,促进了传统文人向现代知识分子和革命者的转变。组织反清蜩蛄会的革命党人张季元曾追求自由、平等要建立新秩序的大同国家,但在他的日记中又看到他沉溺于情欲享受,模糊了革命的真实目的,其革命的手段则是极其蛮横、六亲不认的《十杀令》。张季元曾经纯洁的革命目的慢慢掺杂了大量的个人利益,强盗土匪一样的暴力革命方式实际上也是以自我为标准,其强烈的阿Q式革命造成实现乌托邦理想的目的和方式扭曲变形,最终导致了革命失败。秀米在很小的时候就受到父亲陆侃的影响,继而又在花家舍将王观澄的理想接过来,革命党人张季元留下的日记又打开了秀米乌托邦理想的新天窗。所以秀米一心革命要建立的乌托邦世界的血液中包含了多种复杂的基因。她从日本重回普济变卖田地,设立育婴堂、书籍室、疗病所、养老院,在水利工程失败后转而修建学堂、联系同志、策划反清投入了不顾安危的革命中。但她的革命理想却陷入了理想化的绝对平均主义之中,“把普济的人都变成同一个人,穿同样的颜色、样式的衣裳;村里每户人家的房子都一样,大小、格式都一样。村里所有的地不归任何人所有,但同时又属于每一个人。全村的人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吃饭,一起熄灯睡觉,每个人的财产都一样多,照到屋子里的阳光一样多,落到每户人家屋顶上的雨雪一样多,每个人笑容都一样多,甚至连做的梦都是一样的。”[3](p234)秀米追求的人人平等实际是忽略了人的个性,甚至想把所有人当作一个人以求绝对的平均主义。不难看出这种模式的大同社会从本质上是陆侃、王观澄和张季元理想的复合体,这里既有桃花源式的幻想,又有大同世界的追求,同时充满了主观主义色彩,就秀米本身来看革命的目的更多的成分是为了安顿自己心中的迷乱。这种混合的理想动机除了激情,无一是实现梦想应有的正确因素,因此失败是不可避免的。

《山河入梦》中的谭功达作为五六十年代的知识分子,他生活的社会时代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相比他母亲秀米的“破坏——重建”的革命乌托邦理想,谭功达的革命理想则是在新时代中建设、发展共产主义社会。位居县长的谭功达要在梅城修建水库、造发电厂、挖运河、通公路、修沼气……在当今已经实现了谭功达的理想的时代,我们不得不承认他在那时所表现出来的超前意识。但是在那个社会主义高速建设的时期,人民的愿望是“跑步进入社会主义”,他的理想显然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已经严重脱离了实际,不符合当时人们的现实要求,自然是不被允许存在的。如果说他乌托邦理想破灭的根本原因是脱离实际,那么时代则是杀死他梦想的直接原因。谭功达在社会建设的理想失败后来到花家舍人民公社,这里人们自愿劳动、衣食丰足、物品共享,广场、学校、邮局一应俱全,这里的人们过着他一直以来梦想着实现的生活。历史惊人的相似,同王观澄建立的花家舍一样,郭从年的花家舍,表面上完美无瑕,但其内部却令人毛骨悚然。这里的人们过得并不幸福,这种乌托邦建立在专制甚至压迫人的欲望的基础上,“101”的神秘组织用压制人欲、磨灭个性与自由的监督和管理方式促进组织运转,甚至有人对别人笑都有可能受到调查,人们面无表情,内心恐惧。花家舍人民公社美好的表面与人贫瘠的内心形成鲜明的对比,伪造的共产主义乌托邦理想社会不过是一层虚假的面纱。如此场景正印证了王观澄的话:“花家舍迟早要变成一片废墟瓦砾,不过还会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辙,六十年后将再现当年盛景。光阴流转,幻影再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怜可叹,奈何,奈何。”[4](p115)

三、当代知识分子:赤城不在,梦尽江南

苏珊·桑塔格说:“我们不再生活在一个乌托邦的时代,而是生活在一个每种理想皆被体验为终结——更确切地说,已越过终结点的时代。”[5](p357)21世纪的中国飞速发展,人的物质追求和精神需求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但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也滋生拜金主义、极端个人主义和享乐主义。格非在《春尽江南》中一改前两部描写知识分子乌托邦理想追求及破灭过程,而是对准当下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现实,讨论在前两代人的美好理想如今已经实现了的当代社会中,知识分子该何去何从的深刻问题。

谭端午在鹤浦地方志的单位做闲职,每天沉浸在古典音乐之中,反复读着欧阳修的《新五代史》,他对工作、生活和政治没有任何兴趣,用她妻子家玉的话说,就是“正在一点点地烂掉”。在以家玉为典型代表的社会成功人士眼里,乌托邦的理想追求受到的只能是这样的嘲笑和鄙夷。端午虽然在《新五代史》这本“衰世之书”中感受到了当代社会知识分子的悲凉,但是他依然坐以待毙,像一个隐世者一样保持着与这个龌龊世界的距离,不做任何反抗。诗歌作为一种直击人心的文体,是时代的良心,格非在《春尽江南》中多次显示作为诗人的端午已经丧失了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赤诚之心,他的乌托邦只能在“呜呼”的哀叹中消失殆尽,成为一个梦想的颓废者。与端午知道自己的乌托邦将死却无能为力相比,家玉是更令人悲哀的。年轻时候的李秀蓉也曾对生活和梦想充满激情,喜欢诗歌,幻想爱情,甚至第一次与端午相见就献上了自己的身体,而当晚端午却拿了她身上的钱,抛弃了正在高烧的她消失不见。在遭受第一次的理想乌托邦幻灭后,她将自己改名为庞家玉,过起了另一种生活,她做起律师工作,追求时尚,投资买房,为孩子的老师送礼……俨然成为了这个时代的胜利者,她本以为这样足可以证明她重生后的成功,殊不知此时的她已经陷入时代乌托邦的洪流之中,她不过是一个被乌托邦时代的利用的人,梦想一步步被吞噬,直到她被检查出绝症才重新考量自己的精神世界,最后去了西藏那个未被时代污染的地方寻找自己心里的乌托邦,但终究还是死在了追求理想的路上。家玉看似成功的路上一次次的遭受着失败,她对丈夫的鄙视反而映衬了自己的失败。在理想追求一步步被否定之后格非并没有给予家玉任何同情,而是用死亡这个残酷的现实宣布乌托邦理想彻底的失败。80年代海子的去世似乎预示了一个时代的结束,诗人徐吉士曾为了诗歌抛洒激情与浪漫,为了海子的追悼会四处奔波,当年对诗歌一片赤胆忠心之人,最后却在新的时代粉墨登场,摇身成为了四处寻欢作乐的花花公子,借着召开诗歌会的名义,一群所谓的诗人在曾经的花家舍附庸风雅,吃喝享受。徐吉士的变化是个人的也是普遍的,他代表了当下社会被物欲冲昏头脑、精神极度虚无的一类知识分子,他们的理想如同死亡前的狂欢,最后将会像温水煮青蛙一样不知不觉地死于安逸。作为三部作品的一个重要的意象——花家舍代表了几代知识分子心里的乌托邦,是追求理想的动力来源,而这场诗歌会让一切变得十分讽刺,甚至荒诞,同时宣告了乌托邦的梦想追求时代已经成为了历史。

不难发现,当《春尽江南》缓缓展开后,格非将一个巨大的悖论摆在我们面前,张季元曾经追求的自由、平等,王观澄渴望的安居乐业,秀米曾要建立的学堂、养老院,谭功达计划的沼气、水坝,这些当时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在当今社会都一一得到实现,甚至一些已经由于落后被抛弃,而此时知识分子反而失去了乌托邦理想冲动,要么变得安逸享乐,萎靡不前;要么退世逃避,唯唯诺诺;要么心灵异化,如同疯子,他们被自己建立的时代反噬,梦想被梦想本身的实现溶解,至于精神危机之中。几代人曾用生命的赤城构筑的乌托邦理想的大厦在当代知识分子那里毁于一旦,知识分子精神颓废的甚于生命的死亡,这种悲哀是正如《春尽江南》书名的含义一样——梦想的繁华春天已经消失不见于江南。

在漫长而曲折的乌托邦理想追求过后,知识分子摒弃的不仅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更多的是对于理想追求的勇气和动力。那些曾经为了乌托邦理想追求的人尽管不可避免的走向了失败,但他们的悲壮行为至少留存英雄主义的精神。如果没有张季元和秀米等早一批革命者的探索,谭功达所生活并为之努力的世界可能就不会存在了,同样,如果没有谭功达一代建设者的尝试,我们当今生活的时代将不可想象,在这个过程中失败者与成功者一样体现出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就此而言,乌托邦理想追求的真正意义在于使知识分子在历史的回望中和生命的本真中,寻找和保持对理想的热情,这正是格非通过小说带给我们的深刻启示。

参考文献:

[1]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2][3][4]格非.人面桃花[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12.

[5]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程巍译)[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6]格非.山河入梦[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12.

[7]格非.春尽江南[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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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孙谦.出走·异化·疏离——论格非“江南三部曲”中的知识分子形象[J].文艺争鸣,20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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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苗变丽.历史与未来:革命乌托邦之谜——从《人面桃花》到《山河入梦》[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13(3).

[12]谢有顺.革命、乌托邦与个人生活史——格非《人面桃花》的一种读解方式[J].当代作家评论,2005(4).

[13]姬志海.论《江南三部曲》的“乌托邦”反思[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3).

(作者單位: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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