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当代乡愁诗意象新论

2018-05-25 10:43张应中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意象

张应中

摘 要:台湾当代乡愁诗是特定时代背景的产物。由于政权的长期对峙,人为的隔绝,使大陆去台湾的诗人纷纷写作乡愁诗以寄托情怀。这些乡愁诗的意象纷繁,各具特色,可以归纳为三大类型:阻断的意象,穿越的意象和寄托的意象。这三类意象有着内在的关联。这些意象有对古典诗歌意象的继承和改造,更有现代意义上的创新,从中可以看出台湾乡愁诗对新诗的独特贡献。

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2435(2018)02003106

关键词:台湾乡愁诗;意象;三大类型;继承与创新

Abstract:Taiwanese contemporary nostalgic poems are the productions in a special historical background. Because of the political confrontation across the Strait and the artificial isolation, the poets moving from Mainland to Taiwan Island wrote plenty of nostalgic poems to express their feelings. These images in nostalgic poems are various and have different characteristics, which can be concluded into three main types in the term of contents:images about isolation, traversing and substitution. And these three types of images have internal connection with one another. These images are not only the inheritance and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classic poetry images, but also the innovation in a modern sense, and through these the special contribution of Taiwanese nostalgic poems to Chinese modern poetry is clesearly seen.

臺湾乡愁诗于明末清初开始出现,为一些赴台人士思念故土和大陆亲友而作。至20世纪中叶以后,台湾乡愁诗蔚然成风,影响甚巨,有旧体诗词,有新诗,后者声名更显。新诗人中写乡愁诗比较出色的有纪弦、彭邦桢、余光中、洛夫、罗门、张默、郑愁予、席慕蓉等等,其中多为台湾诗人中的佼佼者。诗的创作少不了意象,意象是渗透着作者主观思想感情的客观物象,作为意与象的有机结合,形象而富有意蕴,特别为诗人所看重。罗门说:“意象是内视力(心目)所看见的无限景象。当诗被看成内在世界无限的‘深见,意象在诗中的地位之高可见。它是构成整首意境的基本元素,它的深广度、它的精确性都将决定一首诗创作的好坏。”[1]169-170对诗人来说,意象世界的材料越丰富,熔铸能力越强,则诗的意象越有创造性和表现力。台湾当代乡愁诗的意象丰富多样,异彩纷呈,颇具创造性。目前对台湾当代乡愁诗意象的研究,已有不少文章,但偏重于个别诗人或某些经典乡愁诗意象的分析,且多有重复,而系统梳理台湾乡愁诗意象的论著则尚未见。本文所论台湾当代乡愁诗限于新诗,这些新诗的意象可以归纳为三大类型:阻断的意象,穿越的意象和寄托的意象。这些意象与古典诗歌意象又构成继承与创新的关系。

一、阻断的意象

1949年国民党政权败退台湾,政治上再度树起“反共抗俄”的旗帜,企图反攻大陆,军事上实施戒严令,自此至1987年戒严令解除的三十多年间,大陆与台湾政权对峙,相互隔绝,很多当年从大陆到台湾去的诗人不能返乡,亲人久断消息,念国怀乡的情感愈久愈浓,遂写下大量的乡愁诗。这些乡愁诗包含了对亲人,故土,乃至大陆山川,传统文化的深切追忆与怀思,其内容超越历史上任何时候的乡愁诗。就意象而论,首先让人感受到的是阻断的意象,表达了诗人们所受的阻隔与分离之苦。现选取海峡、边界、梨的意象加以说明。

海峡。台湾自古就是中国的领土,尽管台湾与大陆之间隔着一道海峡,舟船可渡,飞机可越,只是近世以来人为的缘故,天然鸿沟遂成绝壑,这中间包含着中华民族的历史债和血泪情,而对于亲历分离者来说,则又饱含家国之悲。面对海峡,诗人胸中涌起的有分离的痛苦,也有跨越的梦想。余光中《乡愁》最后一段云:“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以简洁明了的诗句,勾画出“乡愁”的空间距离:一湾海峡。相对于两岸同胞的血脉深情而言,海峡很浅,但无法逾越。在《浪子回头》中,余光中又凸显了海峡意象:

一道海峡像一刀海峡/四十六年成一割,而波分两岸/旗飘二色,字有繁简/书有横直,各有各的气节/不变的仍是廿四个节气……一切仍依照神农的历书

此是1995年余光中回母校厦门大学后所作,海峡被赋予了时间维度。海峡长期隔断了大陆与台湾,两岸的政治与生活形态虽有差别,但文化之根同一,炎黄子孙的血缘不变,由“一刀海峡”入手,反思隔而不绝藕断丝连的历史文化渊源,从而达到一种深刻的心灵认知和文化上的归属。其他像郑愁予的《想望》、罗门的《遥望故乡》、平沙的《金门岛的海》也写到与海峡相关的海的意象。

边界。郑愁予的《边界酒店》和洛夫的《边界望乡》都是著名的诗篇,都抒发了被边界阻断的痛苦。《边界酒店》全诗如下: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个夕阳下/ 接壤处,默立些黄菊花/ 而他打远道来,清醒着喝酒/ 窗外是异国//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乡愁/ 那美丽的乡愁,伸手可触及// 或者,就饮醉了也好/ (他是热心的纳税人)/ 或者,将歌声吐出/ 便不只是立着像那雏菊/ 只凭边界立着

此诗作于1965年,诗人远道而来,在“异国”与中国大陆相邻的“边界酒店”,顿起无限乡愁。在秋天的夕阳下,在两国分界处,只有一些黄菊花默立在那里。诗人也如同雏菊凭边界而立,故国的山川伸手可及,只一步便可跨越,但诗人却不能跨越,所谓可望不可即,咫尺便是天涯。于是诗人只好借酒浇愁,含泪而歌,以抒发心中的乡愁郁结。

1979年3月,洛夫应邀访问香港,诗人余光中陪同他去边界落马洲用望远镜看大陆,故国的山河隐约可见。洛夫离乡三十年,有家不能归,近乡情怯,于是写下了震撼人心的《边界望乡》。在边界,诗人激动而又紧张,望远镜将乡愁“扩大数十倍”,“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诗人感到自己“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只剩下唯一的一朵/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咯血”,“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诗以超现实的夸张手法,精彩的语言表达了游子怀乡的伤痛、落寞和无奈,岂一个愁字了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触目惊心,它是一个符号,也是一种象征,意味着无情的阻隔与分离。

梨。洛夫的《汉城诗抄》中有一首《午夜削梨》,写在韩国午夜削梨的感受:

冷而且渴/我靜静地望着/午夜的茶几上/一只韩国梨//那确是一只/触手冰凉的/闪着黄铜肤色的/梨//一刀剖开/它胸中/竟然藏有/一口好深好深的井//战栗着/拇指与食指轻轻捻起/一小片梨肉/白色无罪//刀子跌落/我弯下身子去找/啊!满地都是/我那黄铜色的皮肤

该诗小中见大,由梨被剖开,象征朝鲜半岛被分为南北,三八分界线也像一把刀子,人民无罪,国遭灾变,深含隐痛之情。又因为韩国人与中国人都是黄种人,文化风俗相通,诗人联想到中国大陆与台湾的断裂,亦深感被剖开的剧痛。“梨”谐音“离”,第一节“闪着黄铜肤色的梨”隐然喻人,至诗的最后“满地都是/我那黄铜色的皮肤”则梨与人合一,祖国的长期分裂,诗人有家不能归,如梨之被削,有切肤之痛。诗之联想出奇,亦真亦幻,意象新颖而寓意深刻。“一刀剖开”之“刀”的意象也很突出。大约受洛夫此诗的影响,余光中《中秋》《别香港》等诗也突出了刀分的隐喻象征意义。

二、穿越的意象

阻断的是故乡、亲人、祖国甚至文化传统,此皆为海外游子身心所系,念念不忘的乡愁。现实的阻断激起诗人们穿越的向往,只要有机会和可能,诗人们都要向着大陆的方向遥望,梦想着穿越时空返回故乡,因此,台湾当代乡愁诗中穿越的意象也屡见不鲜。凡是能够穿越阻断往来自由的事物均能引起诗人的遐想,化为诗中意象,诸如望远镜、飞鸟、梦、桥、船、飞机、家书等等,甚至代表遗传的血,连接母子的脐带也作为象征物被诗人写进诗中。现择取望远镜、飞鸟和梦的意象加以分析。

望远镜。望远镜可以穿越空间,拉近距离,便成了边界望乡的最好工具。洛夫的《边界望乡》后记云:“当时轻雾氤氲,望远镜中的故国山河隐约可见”,诗云:

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乱如风中的散发/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

夸张的手法和超现实的意象,是洛夫的拿手好戏,此诗便将望远镜造成的幻觉和心灵伤痛表现得惊心动魄。罗门于1975年随台港作家团访问金门,遥望别了三十年的故乡,诗中写道:“我们来不及的/驶着双目的两轮车/从望远镜的甬道里/急急回去/要不是远方迷朦了/便是眼睛湿了/从声声感叹中回来/山与水哭着在后边跟”,诗以比喻和拟人手法写望乡的感慨,因感情的投注,故乡的山水如同亲人哭着追随,想象自然,感人至深。罗门的《遥指大陆》《时空奏鸣曲——遥望广九铁路》均写眺望大陆,虽未用望远镜,但望乡的心境是一样的。

飞鸟。飞鸟来去自由,观象起兴,托物寄情,诗人羡慕飞鸟可以突破障碍,想象随着飞鸟的翅膀飞向故乡。洛夫《边界望乡》云: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飞越深圳/又猛然折了回来/而这时,鹧鸪以火发音/那冒烟的啼声/一句句/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

白鹭、鹧鸪能自由飞越,而诗人却不能越界,两相对比,不禁悲从中来;而它们又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意象,因而平添一种亲切感,并唤醒文化的乡愁。叶维廉《出关入关有感》写在香港出入关的感受,也令人想到大陆与台湾之间的关系,诗的开始写道:“河是界线吗?/一苇渡之/山是界线吗?/一鸟越之/空空无阻万里无云的天空/有雁南行有燕北飞/出去归来/依太阳升而跃腾/依太阳落而歇止/天空是界线吗?”以飞鸟的自由对比人的不自由,对人为的层层关卡和反复查证深表不满,诗中的反问发人深省。余光中《大武山》中有句云:“若一只鹰跃起,自岗上的岩顶/换羽就是彼岸的风云”,流露出对鹰能迅速飞到彼岸的羡慕之情。罗门《香江诗抄》有句云:“石片是鸟翅/不是弹片/要把海与我们/都飞起来/一路飞回去”,将打水漂的石片比作飞鸟,同样表达了飞越空间阻隔的强烈愿望。

梦。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愿望的达成。在现实生活中不能满足的愿望往往在梦中得以实现,如同俗语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是郁积情思的疏导或转化。大陆赴台诗人离乡愈久,思乡之情愈浓,而现实的阻断使诗人无计可施,所以常常诉诸可以穿越时空的梦幻。高准的《念故乡》作于1969年,诗中写到两种回乡之梦,其一是:“有时我梦中见你/那木桥成了钢铁/那小路成了铁道/那原野上百花齐放”,此梦既是回乡愿望在虚幻中的实现,也表达了诗人渴望故乡欣欣向荣的爱国情怀。其二是:“而有时我梦见呀/你满面的皱纹/你一身憔悴/你眼里是苦涩的泪”,则可能是诗人对大陆抗战时期苦难生活的回忆,以及对音信全无的故土亲人的关切和忧虑。晶晶《梦驼铃》一诗借梦表达了丰富的乡愁内涵。诗开始写大陆荒漠的印象:“荒漠无迹 在梦中铺展/西风载负绵绵乡愁/来指认旧时的家山”。中间叙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记忆,丝路上的驼铃从千古的历史中走来,“摇响漫漫长途”,“一如故人的呼唤”,实乃历史的乡愁。结尾云:“一幅陈旧的绘影/一瞬空灵的共鸣/都是心上惟一的风景/岁月无情 乡心不泯/人在天涯/夜夜梦驼铃”,驼铃成了诗人乡愁的寄托,也是自己海外漂泊的象征。洛夫《血的再版》是一首悼念亡母的长诗,诗中写到梦中回乡的情形,试看其中的一小段:

我为你窗前的烛光吸引/踮起脚尖跨上石阶/脚下响起落叶的细碎/细细碎碎,一步一阵心跳/我举手敲门/又颓然放下/我怕门环答我以一声陌生的惊呼/更不忍见你惊醒之后/抱住的只是/一阵冷风

血浓于水,母子情深,急于见到母亲,望见母亲而又犹豫彷徨,心情复杂微妙,虽是超现实的梦幻和潜意识的表现,却又细腻真切,感人至深。诗人不禁感叹万分:“梦境纵然依稀/却象一块黑色的膏药/紧贴在/三十年来犹未结疤的伤口”。

三、寄托的意象

思念而不得需要补偿,孤独的心灵需要安慰,乡愁需要寄托。诗人反复回忆故土、亲人、旧物,以抚慰心灵的孤寂和漂泊的疲惫。凡是与故乡与大陆相关的任何事物都易引发诗人的热切关注,他们把这些事物当作故乡的象征和纾解乡愁的符号,借助相关意象治疗怀乡病,低回咏叹不已。这些意象起到了寄托思乡之情的作用,比如纪弦笔下的一片槐树叶,余光中笔下的中国结,洛夫笔下的蟋蟀,罗门笔下的茶……它们唤醒诗人对故土的回忆,对亲人的思念,成为乡愁的寄托。出现得比较频繁的有明月、乡音、地图/海棠叶等意象。

明月。明月是一个古典意象,也是原型意象,历来与怀人思乡之情相联系,究其原因,一是月的团圆让人联想到人的团圆,月易勾起怀思的氛围与情调,如“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一是月光逾越空间的阻隔,遍照大千世界,既照游子也照故乡,可以共享,如“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王昌龄)。古往今来,月就这样成了沟通心灵的桥梁,成为思乡的寄托。台湾乡愁诗中月的意象也往往可见,如:

昨夜,/月光在海上铺一条金路,/渡我的梦回到大陆。/在那淡淡的月光下,/仿佛,我瞥见脸色更淡的老母”(余光中《舟子的悲歌》)

不是霜啊/而乡愁竟在我们的血肉之中旋成年轮/在千百次的/月落处”(洛夫《床前明月光》)

啊!谁说秋天月圆/佳节中尽是残缺/——每回西风走过/总踩痛我思乡的弦”(蓉子《晚秋的乡愁》)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席慕蓉《乡愁》)

彭邦桢由大陆到台湾,后来移居美国,在美国写下《月之故乡》一诗:“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低头看水里/抬头看天上/看月亮,思故乡/一个在水里/一個在天上”,同是望月思乡,深受李白《静夜思》的影响,不过将背景由床前置换到水边,境界显得更为开阔,语言通俗形象,朗朗上口,曾被谱曲传唱。

余光中的《月光光》一诗写明月新颖出奇,第一节云:“月光光,月是冰过的砒霜/月如砒,月如霜/落在谁的伤口上?/恐月症和恋月狂/迸发的季节,月光光”。将月亮比作砒霜,前无古人。砒霜有剧毒,落在伤口上,剧痛可想而知。因为月光勾起诗人的乡愁,而这乡愁又无法排遣,故而埋怨月光,说月光毒如砒霜,令诗人患上了“恐月症”,但诗人又有“恋月狂”的一面,借助月光,诗人可以“分析回忆,分析悲伤”,品味过去的温馨和美好。月的意象蕴含着诗人复杂矛盾的心理,表达婉曲新颖,人不易到。

乡音。乡音难改,记忆永存,海外游子听到乡音倍感亲切,听到乡音便如回故里,如晤亲人。因此旅居孤岛的诗人对乡音特别敏感,特别注意谛听。岚康的《怀乡三部曲》作于1979年,包括《乡情》《乡音》《乡讯》三首,《乡音》写到:“我们在街头的纷扰中/学会竖起耳朵/捕捉遗留下来的对白/某一句我们听得懂/某一句便是乡音/就感觉十分扎实/就如许温馨的渡过无数个白天和黑夜”,乡音使诗人感到踏实和温馨,乡音是一种回家的召唤和安慰。浦丽珠写于1979年的《乡音》则说:“真美中的至美/乐声里的美乐/我突然发现/那最美的声音/是来自故国人的乡音”,乡情无法阻隔,时空距离反而拉紧了思绪,不是远离故土,不是长期漂泊海外,是不会发现乡音之“最美”的。洛夫的感受和想象总是出人意料,他说:“乡音原是我们耳朵里/的一块/小小的平衡骨/路,却愈走愈斜”(《酒是黄昏时归乡的小路》),在倾斜的回归的路上,乡音起着平衡的作用,这里的乡音有着象征寓意:同根同脉的文化传统是大陆与台湾统一的坚实根基。

地图/海棠叶。不能回大陆,不能返故乡,很多诗人有意无意在地图上注目大陆,注目故乡,甚至面对一张破旧的地图神游故土,从而获得心理上的安慰。余光中最喜临图神游,他在散文《地图》中说:“走进地图,便不再是地图,而是山岳与河流,原野与城市。走出那河山,便仅仅留下了一张地图。当你不在那片土地,当你不再步履于其上,俯仰于其间,你只能面对一张象征性的地图,正如不能面对一张亲爱的脸时,就只能面对一帧照片了。”[2]154。在《当我死时》一诗中,余光中写道:“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瞭望/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写在美国时思念大陆故乡之情,只有面对地图百看不厌,深情而又无奈。洛夫在《剁指》一诗中写道:“以手指丈量一幅地图/拇指/紧紧按住/吴兴街旧居的阳台/食指畏畏缩缩地/向前延伸/自基隆,经广州/沿着粤汉铁路/直奔洞庭湖万顷翻滚的波涛”,面对地图,手指所指的路线便是回乡的路线,终点便是洛夫的湖南老家,用手指丈量地图几乎成了下意识的举动。民国时期中国的地图像一张海棠叶的形状,于是海棠叶也让诗人顿起故国之思。余光中《乡愁四韵》第二节云:“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血一样的海棠红/沸血的烧痛/是乡愁的烧痛/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海棠纹身》写自己左胸口有一小块伤痕,像海棠纹身,“那扭曲变貌的图形他惊视/那海棠/究竟是外伤/还是内伤/再也分不清”,海棠与血与内伤浑然不分,物我合一,乡愁已成永恒的伤痛。罗门《茶意》一诗结尾写道:“而沉不下去的那一叶/竟是滴血的秋海棠/在梦里也要带着河回去”,由茶叶到秋海棠到故国,随着想象的推移,诗人的乡愁也像浓酽的茶一样让人回味不尽。

四、继承与创新

乡愁诗始于《诗经》,《东山》《采薇》都写到戍卒在归途中对家乡的思念。在漫长的中国诗歌历史中,逐渐积淀成一些表达乡愁的原型意象,如明月、大雁、杨柳、杜鹃、归舟、梦、酒等。同为表现乡愁的主题,台湾的旧体诗词偏重于对传统意象的继承,作品中充斥着大量的明月、大雁以及传统节日的意象,而新诗中的意象更为丰富多彩,以上所论三大类型的意象既有对传统意象的继承和改造,更有诗人们的新创。

1.对传统意象的继承。台湾当代乡愁诗有很大一部分繼承了古典意象。古典诗词中的明月意象多至不可胜数,除李白的《静夜思》最为著名以外,其他如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等等同样脍炙人口。台湾当代乡愁诗有对明月意象的描写,寓意也延续了传统,如上文提及的彭邦桢的《月之故乡》,余光中《舟子的悲歌》中明月的意象。大雁作为候鸟,春秋迁徙,且能传递书信,既能引起孤臣游子的漂泊之思,又寄托着对亲人音讯的企盼,是故诗词中大雁意象亦常见。如王湾的“乡书何由达,归雁洛阳边”,韦应物的“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等等。台湾当代乡愁诗也继承了大雁意象,如钟鼎文的“一小队寒雁,栖息在池沼边入梦”(《梦里的池沼》),叶维廉的“空空无阻万里无云的天空/有雁南行有燕北飞”(《出关入关有感》)等。传统的飞鸟意象,白鹭、鹧鸪、杜鹃等也在乡愁诗中得到表现。还乡梦在古今诗歌中俯拾即是。古诗如刘昚虚的“归梦如春水,悠悠绕故乡”,杜牧的“云外山川归梦远,天涯歧路客愁长”等。尽管具体梦境不同,但梦见故乡、亲人、旧物则基本一致。台湾当代乡愁诗如高准的《念故乡》,晶晶的《梦驼铃》,洛夫的《血的再版》,钟鼎文的《梦中的池沼》等等都写到还乡之梦。

2.对传统意象的改造。台湾诗人如洛夫、余光中、罗门、郑愁予、叶维廉等大多学贯中西,既有古典文学的修养,又受大陆新文学传统的影响,更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那里汲取营养,他们的视野是开阔的,手段是多样的,在继承传统意象的基础上,有时描写更为丰富细致,有时刻意翻新出奇。先看明月的意象。余光中的《月光光》云“月如砒,月如霜”,“月如霜”是传统的比喻,而“月如砒(砒霜)”则是独创,这两个比喻对应的心理则是“恋月狂”和“恐月症”的矛盾组合,将乡愁写得极具张力。再看舒兰的《乡色酒》:

三十年前/你从柳树梢头望我/我正年少/乡色正好/你圆/我也圆//三十年后/我从椰树梢头望你/你是一杯乡色酒/你满/乡愁也满

诗借明月写乡愁,不见一个月字,但明月的形象呼之欲出。诗人将明月隐喻为“乡色酒”,用变形手法改造了传统的明月意象,明月既唤起乡愁,明月如酒,又可浇愁,但也许“举杯浇愁愁更愁”,寓意丰富,令人回味。商禽在《月亮和老乡》一诗中将黄圆的月亮比作“一张山东大汉印堂脸”,比作老乡,想与他“寒暄几句”,比拟新颖而亲切。

再看柳絮的意象。杨柳之柳谐音“留”,见柳易生别情,而柳絮的飞扬则使漂泊之人感同身受,所以杨柳、柳絮也往往被写进乡愁诗中。以柳絮而论,古诗如韦庄的“辞家柳絮三春半,临路槐花七月初”,萧静的“柳絮飞来别洛阳,梅花落后到三湘”等。因为受篇幅限制,古典诗词的意象一般比较简省,而新诗则可以细致描绘,无意中丰富了传统意象,如“创世纪诗社”的张默在《垂杨》中写柳絮:

就是那一片片的白雪,如棉如絮地/恒洒在我那业已乡愁了多年的心版上/厚厚的,重重的,一会儿隐,一会儿显/怎么驱也驱不散/那一粒粒萌芽在我心里/爬满在我眼里/生长在我四肢里的/那种无法叫人一把抓个正着的乔木

这种详细的描写以及超现实的感受,是古典诗词中所没有的,因此,它传达的乡愁也更为丰富细腻。

3.意象的创新。20世纪五十至六十年代是台湾现代主义诗歌运动的高峰期,“现代”“蓝星”“创世纪”三大诗社相互制衡,共同影响了台湾现代诗的进程。以纪弦为代表的现代诗社认为新诗是“横的移植”,而非“纵的继承”,强调“知性”,主张向西方现代派诗歌学习。蓝星诗社的覃子豪则以“纵的继承”和“抒情”对抗现代诗社的“横的移植”和“知性”。但蓝星诗人如钟鼎文、余光中、罗门等追求创作自由,没有统一的诗学纲领,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穿梭、调整,不断创新。在现代诗社与蓝星诗社对应的格局中,以洛夫、张默、痖弦为代表的创世纪诗社对西方现代主义全面实验,掀起了以超现实主义为核心的诗歌风潮。洛夫认为,西方的超现实主义着重技巧的创新,超现实主义者破坏传统的美学观念,“追寻一种新的美与新的秩序,在技巧上他们肯定潜意识之富饶与真实,在语言上尽量摆脱逻辑与理则的约束而服膺于心灵的自动表现。”[3]138。洛夫的超现实主义诗歌打通物我的界限,善于捕捉潜意识和直觉印象,在表现手法和意象上常常达到新颖出奇的效果。余光中主张将“现代诗”分广、狭二义,狭义的“现代诗”,“以存在主义为内涵,以超现实主义为手法,复以现代的各种现象,例如机器,精神病,妓女等等为意象的焦点。”广义的“现代诗”则不拘于存在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在意象上,它不必局限于工业社会的种种,而可以自己去寻找一组象征。广义的“现代诗”姿态更为开放[4]47。总之,这三大诗社之间有争论,却也激发了台湾现代诗的活力。而他们之间都不是铁板一块,风格有变化,人员有流动。如郑愁予是现代诗社的重要成员,但他的诗歌又有浓郁的古典诗歌的韵味。余光中、洛夫的诗歌风格屡经变化。余光中“反传统在先,反现代于后”,走向“新古典主义”,一方面出于文化的乡愁而回归传统,一方面出于在“现代”与“中国”、“世界”与“本土”之间找平衡。大体上说,这些诗人出入中西,往返古今,自由探索,兼容并包,而这是台湾的旧体诗所缺乏的。在乡愁意象上,诗人屡屡创新,如海峡、边界、望远镜、地图/海棠叶等,这既有时代的原因,也有诗人创造的成分。自明末以至民国,台湾或归大陆政权统治,或被外族侵占,不同于当代长期的政权对峙,以海峡为分界,不可逾越。所以,台湾古代的乡愁诗中常见海外、海壖、海国、海上等词语,似未见海峡一词,台湾当代乡愁中海峡意象便凸显出来,边界意象也具有同样的意味。古人登高望乡,但目力有限,近代以来,有了可以携带的望远镜,人们可以看得更远,所以望远镜也成了诗人的安慰。又因地图的广泛运用,几乎成为家居和远行的必备品,临图神游,观图念乡在诗中也多起来,甚至因形近中国地图的海棠叶也大获诗人青睐,这在古诗词中是没有的。同时,诗人们广泛运用现代派的超现实想象、象征、暗示、隐喻、通感、嫁接等手法,使意象的呈现新颖别致,意象的内涵更加丰富,从而为新诗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参考文献:

[1]罗门.罗门诗选[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

[2]余光中.余光中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

[3]洛夫.诗魔之歌[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0.

[4]余光中.缪斯的左右手[M].傅光明,编.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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