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清代女词人对易安词的接受

2018-05-26 03:40雷徽
湖北函授大学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接受清代

雷徽

[摘要]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她的词作被清代女性作家广泛接受。她们或直接引用,或学习具体表现手法,或在词境上予以化用,或在风格上加以沿袭,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清代女词人对易安词的接受在模仿的同时也表现出积极的創新精神。而易安词能在清代被女性词人广泛接受,这固然源于她词作自身的魅力,但也与当时的社会氛围分不开。

[关键词]易安词;清代;女词人;接受

[中图分类号]1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5918(2018)03-0189-03

接受美学是以现象学和解释学为基础,以人的接受实践为依据的独立自主的理论体系,它不只承认读者对文学作品的被动接受,还承认读者的能动创造性,认为读者对文本的接受过程就是对文本的再创造过程,也是文学作品的真正实现过程。而从接受美学角度研究古代文学作品在作家中的接受情况亦极有价值。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有《漱玉词》。她的作品被后世所喜爱,清代女性作家群对易安词的接受也较为普遍。如陈之遴在《拙政园诗馀序》中说徐灿:“爱玩者,南唐则后主,宋则永叔、子瞻、少游、易安,明则元美。若大晟、乐正辈,以为靡靡无足取。”朱祖谋《疆村语业》也言徐灿“词是易安人道韫”。还有“著有花簾词一卷,逼真漱玉遗音”的吴藻,“娣视易安”的庄盘珠等等。然而清代女词人对易安词的接受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而这种普遍接受现象又有何时代背景实值得探讨。

一、清代女词人对易安词的接受现象

清代富有才华的女词人对易安词的接受主要呈现为两个方向:一是沿着历代学习借鉴易安词柔婉曲折表现情感的道路继续前进;二是对易安词抒写家国忧愁的特点在不同程度上加以继承。从具体篇目上看,她们中有人遍和易安词,如许德苹有《和漱玉词》一集,而不少人则有更明确的针对性。但无论为何,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清代女词人对易安词的接受总体来说是对词境、词句广泛模仿,同时也表现出积极的创新精神。例如,《声声慢》(寻寻觅觅)是被效仿频率较高的篇目:

寒寒暖暖,雨雨晴晴,无端催趱红绿。湿燕双双语语,似怜幽独。银灯半昏,碧影十年,愁多到心曲。此际也不销魂,断尽肠儿还续。忿青蛾元鬓,才弹指,逢人便残珠玉。吟遍花椾,想也半消清福。惟应冰纨宝钿,料天公,谁妒尘俗。试看取,古今来嵇啸阮哭。(徐灿《声.声慢·感怀》)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春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嫋嫋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贺双卿《凤凰台上忆吹箫·别韩西》)

萧萧瑟瑟,惨惨凄凄,呜呜哽哽咽咽。一片秋阴,摇弄晚天如墨。三丝两丝细雨,更助他、白杨风急。雁过也,遍寒林尽是,断肠声息。有客天涯孤立。回首望高堂,更无人一。寒食梨花,麦饭几曾亲设。空含两行血泪,洒枯枝、点点滴滴。待反哺、学一个乌鸟不得。(席佩兰《声慢·题风木图》)

萧萧飒飒,惨惨凄凄,飞来何处秋声?似雨还风梧桐,叶底寻声。香老豆花篱角,怕吟蛩、絮山秋声。蕉窗畔,疏漏灯,一点微逗书声。惊起惺松茶梦,虽相如怕渴,炉沸泉声。片月长安,万家同搗衣声。今夜板桥霜冷,唤行人,野店鸡声。荒城外,听鸣笳寒杂漏声。(赵我佩《声声慢·秋声仿竹山》)

女词人们抓住易安词原作叠字运用的特点,在自己的作品中灵活使用。她们不是简单地模仿,而是各有特色。徐灿用叠字反映天气的变化无常和燕子的双飞双栖,由此引出满怀愁绪之人,全词词情激愤。席佩兰则在题画诗中大胆使用叠字,将画中难描的深隐情愫在叠字的吞吐中诉出,况周颐云其“尤能缠绵悱恻,字字人肺腑中出。虽浑成稍逊,不当有所轩轻也。”整首词呈现哀怨清绮的风貌。赵我佩则以叠字写秋声,词境萧疏。

贺双卿的《凤凰台上忆吹箫·别韩西》则为其中的佼佼者。她这首词叠四十余字,但毫无滞涩之感,受到了评论家的一致称赞。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八评日:“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广大神通矣。易安见之,亦当避席”。卷九又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易安隽句也。……乔梦符效之,丑态百出矣。然如双卿《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阕,叠至四五十字,而运以变化,不见痕迹。长袖善舞,谁谓今人不逮古人。”秋梦在《绮霞轩诗话》中亦称本词:“连用四十余叠字,脱口如生,灵心慧舌,不让易安专美于前。”陈廷焯和秋梦都看到了贺双卿用叠字表达悲哀愁苦的效果,但并未指出其“广大神通”,让“易安避席”,不让“易安专美”之所在,即双卿在继承李清照时的创新:首先,双卿运用叠字的数量超过了李清照的《声声慢》。其次,她用叠字形象逼真地写出了“小小双卿,嫋嫋无聊”的病弱体态,以及“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的病中惊魂不定、神志恍惚的情态,自然而然地刻画了一位“夜夜朝朝”、“酸酸楚楚”的孤苦哀怨的妇女形象。和李清照《声声慢》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相比,贺双卿此词更有哀怨缠绵的凄苦之感。第三,除了妥贴自然地使用叠字,词中“断魂魂断”,“见谁谁见”反复颠倒的回文,使得音节跳脱,回环往复,毫无晦涩之感,反映出她对易安词的创新式接受。

除在叠字上的创新性接受,《声声慢》(寻寻觅觅)的凄婉词境同样被清代女词人化用。如熊琏《苏幕遮·春夜》“漏凄清,风缥渺。月上梨花,陈陈炉烟袅。一曲冰弦弹未了。十二屏山,锦帐人空老。泪痕多,鲛帕小,淡酒三杯,能解愁多少?醉里朦胧天外绕。好梦谁惊,又是莺啼晓。”女词人在滴漏和风声连成一片的寂寞春夜中无法成眠,“锦帐人空”的生活常态,使得女词人不堪忍受情感缺损,“淡酒三杯,能解愁多少”是《声声慢》(寻寻觅觅)“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的化用,但词人却有着比李清照更增沉痛的悲哀,清照尚有美好的往事可供回忆,而熊琏的过去和未来都是一片漆黑。她看不到光明的影子,甚至连做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这怎能不让她泪湿罗帕。

除去《声声慢》(寻寻觅觅),《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也是易安词中被清代女词人广泛接受的作品。如顾春的《秋窗听雨》(风雨幽窗病不支)融合了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的词意,刻画自己在病痛、相思中消瘦的煎熬,倾诉自己在秋夜中感受到的孤独寂寞。此时顾春已突破对李清照词句简单的借用,而做到了对清照词意蕴的准确把握与融合。又如,熊琏《祝英台近·残菊》下片“相思怨,眼前多少凄凉,空自付归雁。休说消魂,人瘦有谁管?趁它疏清残香。余情同诉,依旧把、黄昏帘卷。”融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中消魂、瘦、黄昏帘等,渲染出一派萧瑟凄凉的氛围,展示她寂寞凄苦的心境。

此外,吴藻《河传》(春睡)词境宛似李清照《如梦令》(咋夜雨疏风骤),都是女子春睡刚起之时心头的惆怅,易安词是少女淡淡地伤春、惜春之情,而吴藻词的惆怅却似无根之花,无所附着。吴藻也有对易安词句的直接借用,如她的《鹊桥仙》(春深夏浅)将“绿肥红瘦”句直接写入词中来表现春末之景。

至于易安词中流露出的怀念故国、忧愁风雨的情感,清代女词人同样有继承。对李清照极为喜爱,被认为“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苹”,“闺阁弁冕”的徐灿,其人生经历与李清照有很多相似之处。首先,两人均出身于书香门第。其次,两人都幸配风雅之士,伉俪情深,并都曾有过“段幸福美满的生活。再次,两人都经历过国破家亡的深痛。类似的经历使她俩的词作有不少相同题材的作品,如徐灿《永遇乐·病中》:

翠帐春寒,玉樨雨细,病怀如许。永昼跃恹,黄昏悄悄,金博添愁炷。薄倖杨花,多情燕子,时向琐窗细语。怨东风、一夕无端,狼藉几番红雨。曲曲阑干,沉沉帘幕,嫩草王孙归路。短梦飞云,冷香侵佩,别有伤心处,半暖微寒,欲晴还雨,消得许多愁否?春来也、愁随春长,肯放春归去?

全词颇得易安俊爽之风,引事用典不露痕迹。而词中对易安词句的化用也是十分明显的。“永昼恹恹”数句出自李清照《蝶恋花·上巳召亲族》:“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和《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怨东风”数句意同《如梦令》(咋夜雨疏风骤)“应是绿肥红瘦”。“半暖微寒”数句出自《声声慢》(寻寻觅觅)“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词中的叠字使用应也与《声声慢》(寻寻觅觅)有渊源。然而,正是因为词作借用了易安词句,使我们明白其实词人在上片写景时已将自己的忧愁家国之情含蓄地蕴于其中,那杨花、燕子、东风怕也不只是自然界之物。虽然借用易安词句,但是由于两位词人对各自生活的情感体味不同,所以徐灿也有自己个性化的东西,像“嫩草王孙归路”、“短梦飞云”、“冷香侵佩”的情感体验是专属于她的。

二、易安词被清代女词人接受的社会原因

易安词能在清代被女性词人广泛接受,这固然源于她词作自身的魅力,但也与当时的社会环境分不开。

首先,有识之士对女性创作的关注和倡导客观上促进了易安词的传播。清代文化环境较之前代更为宽松,雖然女教仍旧存在于大众的行为、观念中,但不少进步入士已经对女性的文学活动进一步关注,如戴震提倡的人道主义精神,反对宋明理学的“存理灭欲”等观念,认为“体民之情,遂民之欲”才符合人性的要求。他还指出“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袁枚则在《随园诗话补遗》卷一云:“俗称女子不宜为诗,陋哉言乎!圣人以《关雎》、《葛蕈》、《卷耳》冠《三百篇》之首,皆女子之诗,第恐针黹之余,不暇弄笔墨,而又无人唱和而表章之,则淹没而不宣者多矣。”公开挑战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的思想。这些开放的思想变化体现在行动上则是使社会上的有识之士或广收女弟子,如袁枚门下的随园女弟子,陈文述门下的碧城女弟子等;或编辑女性作品集并作序写跋,清代出现了不少女性词选和女性文学总集;或积极评论女性诗词作品……这些提倡和褒奖,提高了女作家的知名度,使其文学作品得以传播。明清时期,评论家对易安词整体上持肯定态度,甚至推其为“婉约宗主”,像陈文述在《题<漱玉集>》中也对李清照及其词也大为赞赏。他们的观点必然影响拜谒其门下的女弟子们^此外,男性文人对女性诗词的点评客观上也为我们如今研究易安词在女性词人中的传播接受情况提供了有力证据。

其次,清代女子客观上获得了受教育的机会,文化艺术修养和自我意识增强,且结社之风较为浓厚。吕坤曾在《闺范序》中就指出:“自世教衰,而闺门中人竟弃之礼法之外矣。……闺门万化之原,审如是,内治何以修哉?……彼流芳百世之人,未必读书;而颂习流芳百世者,乃不取法其万“焉,良可愧矣。”保守派反对女子读书,吕坤虽然目的是普及封建礼教,但其提倡女教客观上却带给了女子接受教育的机会,有利于女性文学艺术修养的培养。女性获得了教育机会,这为她们日后能大量广泛阅读书籍开辟了道路。李清照作为清以前闺阁女子中第一的才女自然很容易进入她们的阅读视野,从而对她们的创作产生影响。同时在明清时结社之风浓厚,清代才女们也纷纷走出闺阁,结社聚会互为唱和。《红楼梦》中描写的大观园里女儿们的海棠诗社正是当时社会风气的反映。美国社会学家黛安娜·克兰说:“一个社会系统的成员彼此在进行传播的时候,在接受了创新的个人要去影响那些还没有接受创新的个人的社会系统中,就发生了个人之间的‘传染作用”。因而在这些社团里,关于易安词的“传染”作用也一定是存在的。

教育使清代女性产生了强烈的自我意识,她们不甘心自己的作品沉沦,而是希望作品得到社会的认可。如当史震林听到别人的闲言碎语,要用烧掉《西青散记》的方式保存双卿的面子时,受到双卿的批判,她说:“二南多香奁体,郑卫皆情艳诗,孔子不删”,“乃如畏首畏尾,言清行浊,语皆饤恒,身似辘轳,双卿所弗取也。此书可烧,而口亦可以不言?蝶不言而贪花,蛆不言而嗜粪,世之不言以欺人者,香则为蝶,臭则为蛆。”这段话透露出贺双卿不愿将自己的才华和作品轻易付诸东流的心情。清代女性词作不仅男性文人编辑刊刻,女性文人自己也编选出版总集、选集、别集,如王端淑“以才情学问自负”,自己编选《名媛诗纬》和《名媛文纬》;柳如是编撰的《古今名媛诗词选》(又名《历代女子诗选词选》)以及《众香词》。同时这一时期也出现了不少女文学评论家,如王琼《名媛诗话》,何志璇《词家纪事》、《词语汇编》。正是因为有了大量词作品流传于世,同时也有与词作或词作者相关的评论,使得探讨易安词在清女性词人中的接受现象成为可能。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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