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金蛋的村庄”

2018-05-28 06:02
农业知识 2018年16期
关键词:金蛋年轻人

距离主持人李咏在中央电视台《非常6+1》节目中砸碎第一颗象征好运的“金蛋”,转眼过去15年了。

如今的中国,每天大概有40万人,砸碎一枚售价100~200元的石膏蛋,抽一次奖,求一遭好运。有母亲一口气买了100枚蛋,孩子考一次满分砸一颗,里面藏着小玩具。南方一些小城,“金蛋”开始被塞进老人的墓里——“蛋”意味来世,“金蛋”寓意飞黄腾达。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这些蛋八成来自同一个村,——山东省临沂市一个名为水湖的村庄。

在水湖村,“金蛋”是绝对的主角。“金蛋”的巨幅海报挂在村口,村委会办公楼的屋顶挂上了“电商服务中心”的招牌,办公室墙外贴满了“互联网+”的海报。路边、屋顶、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铺满了上漆后晾干的蛋。午后阳光渐烈,它们映射出耀眼的光。

这些光隐藏着财富:水湖村约2600口人,2200多人从事“金蛋”产业。平均每天有200多辆重型卡车轰鸣着驶进村庄,运走30多万枚“金蛋”,一年超1亿枚的销量带来近3亿元的产值。

村里一对兄弟分别垄断了北京和上海两地超过70%的市场,他们笃定地说,北京每天有1500颗“金蛋”被砸碎,上海还要再多一倍。他们从未去过北京,却能根据“金蛋”的销路推测出北京朝阳商业繁华,海淀的店规模偏小,大兴布满仓库工厂,因为那里全是批发。

村民以朴素的方式和中国耀眼的城市产生连接——过去一年,市民每砸碎一颗“金蛋”,就有一至二成纯利落进村民的口袋。

鲜有人在乎的几角钱,正构成了水湖村好运的源泉。

“我是不是走错到镇上去了”

水湖村宽阔的主路直通着高速,很多人家门前挂着“电商扶贫示范户”的牌子,屋外停着小轿车。过路的司机很茫然:“我是不是走错到镇上了?”

可是鼻子提醒路人,自己没有走错,空气里“金蛋”漆的酸味儿,正是独属于水湖村好运的味道。开“金蛋”作坊的小两口在路边手忙脚乱地装箱,孩子抱着“金蛋”在地上滚着玩。水湖村有7家“金蛋”加工厂、近100家设有网店的作坊,另外1000余人为代加工散户,为网店供货。

56岁的孙允兵把加工厂开在村里地势略高的地方,作为水湖村“金蛋”生意的“鼻祖”,他望着柏油马路,时常涌出激情作诗一首,发布在自己的博客上。

在他身后,几十个工人把石膏浆倒进椭圆的“金蛋”模子,先摇匀定型,干后敲开模子,用锋利的小刀刮掉蛋坯粗糙的毛边,再往上浇金漆。

20世纪80年代,孙允兵骑着自行车去学校门口卖石膏像。一只玩具狗卖5角,一天下来,一篮子零钱,大概六七十元。2006年,客户给了一笔上万枚“金蛋”的生意。孙允兵没经验,赔了1万多元钱。

转机发生于一根网线。孙允兵读大学的儿子回家,给家里通上网,把父亲卖不出去的几千枚“金蛋”挂在免费的商务信息网站上。孙允兵只记得,那时一个月的网费要40元,他心疼得不行。

在当时的村民眼里,“金蛋”比不上土地,不值钱,只是一厢情愿的易碎的梦。如今水湖村小楼林立的生活区,当年大半都是荒地,村民每天扛着锄头“修地球”。村里的婆媳会因为几元钱吵架,从家里吵到村口,再撕打到村部。孙允兵一年丢了两辆摩托车,它们被村里的穷困户偷去,当废铁卖了。

他的老相识王全福,1998年下地干活时被拖拉机压断了腿。几年后,40多岁的妻子突发脑溢血去世,儿子又出车祸,凑了40多万元,还是没抢救过来。最后连儿媳,也在改嫁一年后难产身亡。

“这个村没什么能做,看不到希望的。”王全福被逼上绝路,为抢救儿子欠下了30多万元。可他腿不行,村里唯一的活路是开小卖铺,几十几百元地还债。他成天坐在小铺里发愣,第一次意识到供养了祖先几千年的土地已经无法再提供依靠,好几次想到了自杀。

也正是在2006年这一年,每天有900万名城市居民点击使用淘宝网。中国第一个“淘宝村”——江苏省睢宁县沙集镇东风村刚萌芽,卖出了自家的第一件商品——一件仿制宜家的家具。

水湖也在这一年迎来了大事:通上了网络。

“生意好做,一颗蛋能赚四五元”

孙允兵体会到了网络的神奇:南方一家皮鞋集团在全国促销抽奖,一口气订了几万元的货。成本1元多的“金蛋”,一家财大气粗的国企直接报价13元,“生意好做,一颗蛋能赚四五元。”

邻居还在田里刨食,孙允兵已经熟悉了网络上的规矩。作为村里同辈中稀缺的高中生,他很快学会了打字,除了做生意,还在博客上继续写诗。

被网络推着走显得顺其自然,2009年,免费信息网站不再走俏,他就去搜索网站为“金蛋”竞价排名,一次点击几角钱,五六千元钱几天就没了。循着广告打电话的人不少,可真正下单的没几个。过了将近一年,一位做生意的朋友告诉他,如今流行的是“电子商务”,他才第一次听说了“淘宝”。

“金蛋”带来了真金白银。孙允兵称自己赚了上百万元,生活倒没什么变化。生意最好的几年里,他认定自己最得意的事,反而是管理一个7000多人“大中华文学”博客圈,和作家们聊天。

直到今天,他仍和媳妇挤在厂里5平方米的传达室,屋里一张炕,烂木桌上摆着台旧电视机。每天上午,他和媳妇踩着凳子,把金粉一股脑儿倒进两米多高的搅拌机,弥荡起满屋金色尘埃。金漆在机器里一圈圈旋转,涌出刺鼻的金色岩浆。这是“金蛋”厂压箱底的手艺。

下午,他开车,把近百箱“金蛋”送到临沂的物流市场,夜里9点才回来。顺着高速公路,他的“金蛋”会远至西藏、海南和香港等地。

“2013年下半年,村里出现了十几户做“金蛋”,2014年就上百户了。”随着孙允兵投入100万元,扩建厂房,全村的热情被点燃。

有人2013年建厂,次年换了三辆车,第一辆是奇瑞QQ,第二辆是本田,第三辆成了奔驰。

县上和镇里的领导开始频繁来视察,村里通了柏油马路,路两旁竖起了崭新的路灯。

2017年,全国淘宝村激增至2118个,水湖村是其中一员。

街道边晾晒的“金蛋”一年比一年多,各家各户都忙活着做“金蛋”,很少串门游荡,婆媳吵架的场景不见了,村民没空再赶镇集,村里因此开起了5个超市。

“村里年轻人回来了八成”

“ 金蛋”给了村里的穷苦人希望,也照亮了新面孔,比如返乡的年轻人。

一位30多岁的中年男人从上海回到水湖村,不再打工,建了家庭作坊,专做敲“金蛋”的小木锤。在不到20平方米的小院里,他一天削上万块木头,做5000个木锤,赚二三百元,并不比“沪漂”时收入高。好处在于能照看两个不到5岁的孩子。在大城市听新闻,他总觉得“留守儿童”是在骂人。

类似的人不在少数。孙宝臣说,“村里年轻人回来了八成。”

“金蛋”带回年轻人,年轻人则带回比“金蛋”更加光鲜的东西。比如茶馆、初中辅导班、庭院里种满竹子的“度假村”,以及名字都叫“金品秀”的SPA会馆。

“金蛋”让这个村子年年换新颜:村里的小学新添了设施。3座幼儿园都重新装修,它们被300多个孩子塞得满满当当,除了本村的娃,邻村的打工者也把孩子送来。开了十几年的小吃摊也换了门脸,设了包间,更上了“大酒店”的名号。

年轻人的归来带来了活力,也带来竞争。从互联网的顶端直至底端,变化是永恒的主题。一度遥遥领先的孙允兵已被抛下,他家的价格比年轻人的店铺高,客服的反应比人家的慢。很多店铺的销量是他家的两倍甚至更多。这让他忍不住感觉,自己已经老了。

“金蛋”带来的辉煌一度属于孙允兵们,但最终是年轻人的。比如毕业刚两年的孙振国,读大专时就在宿舍里开淘宝店,一边打游戏,一边帮爸妈卖“金蛋”,每天能赚好几百元。毕业时找不到工作,回乡的他没想到,一个石膏做的玩意儿能换来真金白银,买上轿车和县城的房子。

如今,他掌控着水湖村“金蛋”销量最高的网店,一天卖2万多个蛋,差不多是孙允兵家销量的4倍,站在了“金蛋”圈的最顶端。比起那些造厂房、雇员工的前辈,他显得轻松。家里只生产少量“金蛋”,其余全靠代工户们送货。至于售货的电脑,就摆在他和妻子还挂着红窗帘,贴着喜字的婚房里。

在他面前,老一辈人操纵互联网的手段显得生疏,经营理念也保守得要命。爸妈一度只想搞生产,他气得摇头,说“销售才是赚钱的生意”。

新与旧的交替中,老人渐感外界的冲击。有的老人六十多岁,照着教材,一步步开起了网店,不会用拼音打字,就用手机的手写输入,“一字字地蹦”。有的老人实在不开窍,但至少要学会支付宝和微信。

去年,王全福也把老旧的手机换成了3000多块的智能机。他说过去守在电脑前,如今躺在家里的炕上,看手机就行。

“金蛋的生意,这辈子做不完,下辈子也做不完”

年轻人陈肖辉基本垄断了北京市场,有着相对稳定的生意。他觉得,压缩成本是当务之急。

在水湖,全自动“金蛋”机已经渐渐流行。这个售价约1万元的机器是个全自动的“大圆盘”,把“金蛋”模具套进去,机器能模仿人工的流程,注入石膏,均匀摇晃,最后把模具拆开,滑出蛋坯。

“机器比人好用。”陈肖辉坦诚,一个20厘米尺寸的“金蛋”,机器能比人工省下一角钱成本。一天卖5000枚,一个月就差出15000元的净利。更何况,一台机器日产1000多枚蛋,能顶四五个熟练工人。

一位店铺销量稳居全村前三的年轻人去年向日本卖出了6000箱“金蛋”。日本人在“金蛋”里塞上小玩具,搁在超市里卖给孩子。上个月,柬埔寨大使馆又从他这儿订购了10箱规格不一的“金蛋”。这让他开始思索外贸生意的可行性。

孙振国认为新的一年,销路会更好。“金蛋”在南方已然流行,北方的市场远没有饱和。“金蛋的生意,这辈子做不完,下辈子也做不完。它就像气球一样,是节庆必备。”

猜你喜欢
金蛋年轻人
段落(2)
为什么年轻人一团建就想离职?
金蛋之歌
当代年轻人有多惜命
年轻人为什么喜欢『打卡』
年轻人,千万不要相信自己会穷一辈子
年轻人如何理财
年轻人
如何理解“砸金蛋问题”中的等可能性
杀鸡取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