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野姜花

2018-05-28 06:03
农业知识 2018年16期
关键词:幽香花盆花瓣

童年时离家不过百米就有一条小河,我常趁母亲午睡的时候去河里抓鱼。先一手拉着河边的野姜花,一手把竹畚箕伸到水里捞。那些鱼都很小,最大的也不过三公分,藏在畚箕缝里不容易看到,我就把畚箕扣在草地上用力拍,把小鱼震出来,再一条条捡起带回家。

小河是公圳的支流,水势顺着晴雨变化,有时正捞鱼,突然水流变疾,从膝盖一下子淹到腰,幸亏身边有强韧的野姜花,我只要抓紧她们的茎叶就能平安。据说曾有人在台风时溺水顺流而下,也是靠着抓住岸边的野姜花,捡回一命。

我常顺便采些姜花带回家,先把一块大石头上的坑洞加满水,再把小鱼放下去,用姜花点缀在四周。小鱼过不了两个小时就一条条肚子翻白,被我扔进水沟。手上洗不掉的腥味全靠姜花的馨香掩盖,才不被妈妈发现。

跟父亲去新店溪边钓鱼,满山遍野的姜花,大概因为土壤肥沃,那里的姜花长得特别高壮。有一次我走进花丛,父亲四处找我,我虽然不断喊“在这儿”,他却找不到。当我跑出来的时候,父亲笑说:“又没闹土匪,干嘛躲进芦荡?”后来才知道以前爷爷被土匪绑架,两眼被人用铜钱盖住,外面再贴膏药,藏在芦荡中勒索银元、大烟和手枪,奶奶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凑足东西,把爷爷赎回。

从那之后,我走进姜花丛中就想象得更多了。高高的姜花也像竹林,叶子薄薄宽宽又长长的,逆光看一片翠绿。风吹来,呼噜呼噜加上摩挲的音响,还有一股幽香。

她们整株都是香的,叶子带着生姜的香味,可以包粽子;块根与食用的生姜看起来一模一样,据说能做糕饼。至于那白色,有点像蝴蝶的花瓣,既可以入菜,也可以泡茶。

其实姜花看似花瓣的部分并不是真的花瓣,而是花蕊的变形,真正的花瓣在绽放之后就蜷缩隐藏了。姜花的花蕊雌雄合而为一,只有白白粗粗的一根伸出来。最前端的雌蕊是个绿色的小点子,下面紧贴着一个长长的小夹子,夹子两侧是黄色的雄蕊花药。虽然看了遍野的姜花,我却没注意过姜花的种子。直到后来在网上查,才知道她们会结朱红色的果子。我也曾在网上查有关姜花的古诗词,居然没找到,不知是因为那时候姜花还没从东南亚和喜马拉雅传入中国内地,还是因为她们都生在水边,太平凡,所以少被歌颂。

但我觉得姜花高雅极了。她的香味很淡很幽,不像“含笑”那样馥郁,也没晚香玉的浓重,倒有着梅花的幽。花少的时候似有似无,花多的时候也不令人昏醉。一直到今天,还有六七岁时睡在父亲怀里,在溪边钓鱼的记忆。虽然闭着眼睛,睡着了,父亲怀抱的温度、姜花的阵阵幽香,和细细的沙沙的一波波溪水,都进入我的梦中。

还有个记忆。父亲的钓友常用姜花叶片把鱼串起来,只见他们抓住姜花叶子逆方向扯,就能从茎上扯下一长条,再用那长条当绳子穿过鱼鳃,大概因为我感觉很残酷,所以印象深刻。

所幸父亲钓到鱼,不是放到鱼篓就是先装进鱼网,再用块大石头压在浅水里,这样可以让鱼活着保鲜。记得有一回我好奇,走到溪边看,提起鱼网的一角,两条鱼不知怎么就溜了。我很紧张,觉得闯了大祸,怯生生地跟父亲说。他居然一笑;“跑了没关系!再钓嘛!”

他这句话,我记一生。

父亲死后,我再没去过新店溪边钓鱼,也在不久之后搬离童年的那个家,只有在郊游的时候偶尔看见野姜花。但只要我去花市见有姜花,一定会买一把。可惜的是大概为了运输方便,花市的姜花都把长长的花茎剪掉,只剩很少的叶子。

到美国之后,就更没机会见到野姜花了。只记得有一次去佛罗里达的迪士尼世界,在“动物王国”的水边见过一次。原以为这辈子跟姜花的缘分结束了,没想到,这两年我居然自己拥有了姜花。

那是因为我繁殖了许多君子兰,自己养不了,就拿去送给华埠的花店,没隔多久,花店老板居然抬来三盆花送我。一盆白兰花,一盆桂花,还有一盆姜花。

我把姜花放在大花盆里,加上腐殖土,又模拟水边环境,在花盆下加个总是注满水的托盘,再把花放在向阳的南窗。虽然不及童年水湄的茂盛,我的姜花也能长到一百六十公分以上。而且就算冬天外面下雪,它们仍然常在屋里盛放。

花盆放在有轮的座子上,我常抓着叶茎,把花拉进画室的桌前,然后很从容地写生。有一次来访的朋友看见我扯着花茎走,问为什么不拉花盆,如果把花拉断了怎么办?

我说:怕什么?我从小就扯姜花,从来没扯断过半次。这姜花可结实了!多少次河里涨水,都靠拉着她们,我才捡回一条小命。

前年夏天姜花盛开,我在绢本上以工笔画了一幅《更随甄宓梦鸳鸯》。花用青墨勾勒,再在绢的正反面以“胡粉”和淡淡的黄绿表现花瓣。叶子很多,但我不用墨,也不勾轮廓,完全以不同的水绿表现层次。叶子的尖端和叶鞘,加了一点赭石色,形容焦黄的细节。因为在完美里加一点残破,更真实。

配合鸳鸯,题了一首挺浪漫,甚至带点绮色的诗:

烟波千顷摇碧色,姜子八月散幽香,

谁教西施解环佩,更随甄宓梦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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