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洛夫:不疯魔不成活

2018-05-29 02:40河西
南都周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洛夫诗人

河西

2018年3月19日凌晨,台湾著名诗人洛夫因病离世,享年91岁。在李敖之后,在朋友圈又掀起一轮新的刷屏。

相对李敖的普及性,洛夫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可能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名字,可是,在台湾诗坛,他却是耀眼的存在。

台湾出版的《中国当代十大诗人选集》这样评称洛夫:“从明朗到艰涩,又从艰涩返回明朗,洛夫在自我否定与肯定的追求中,表现出惊人的韧性,他对语言的锤炼,意象的营造,以及从现实中发掘超现实的诗情,乃得以奠定其独特的风格,其世界之广阔、思想之深致、表现手法之繁复多变,可能无出其右者。”

洛夫素有“诗魔”之称,是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候选人,诗风经过数次蜕变,从早期深受超现实主义影响到后期对中国古诗的重新发现,洛夫时而神游八方,时而静若处子。左手长剑右手长袖,豪气冲天;长袖善舞,纵横开阖皆为文章。

有时候,他豪放雄浑:

“落日如鞭,在被抽红的海面上

我是一只举螯而怒的蟹”

——《石室之死亡》

有时候,他又婉转低回、细腻动人:

“在那小小的梦的暖阁

我为你收藏起整个季节的烟雨”

——《灵河》

就是在《中国当代十大诗人选集》中,他被评为中国十大诗人之首,对洛夫特别推崇。而洛夫,也绝非浪得虚名。他与与余光中并称诗坛双子星座,写诗、译诗、教诗、编诗五十余年,出版诗集三十一部,散文集六部、评论集五部、译著八部,特别是他与痖弦、张默于1954年共同创办的《创世纪》诗刊,与纪弦早一年创办的《现代诗》一起,开创中国台湾现代主义诗歌的新时代,其创作,其意识,在当时,在现在,亦都可算是开宗立派的气象。

1982年他的长诗《血的再版》获中国时报文学推荐奖,同年诗集《时间之伤》获台湾的中山文艺创作奖,1986年再获吴三连文艺奖。

他说自己写诗只是真。

真,所以才表现得有点魔怔。所谓:不疯魔不成活。

洛夫如是谈魔:“诗之入魔,自有一番特殊的境界与迷人之处,女人骂你一声‘魔鬼,想必她已对你有了某种欲说还休的情愫。古有诗圣、诗仙、诗鬼,独缺诗魔,如果一个诗人使用语言如公孙大娘之使剑,能达到‘霍如弈射九日罗,矫如群帝骖翔的境界,如果他弄笔如舞魔棒,达到呼风唤雨、点铁成金的效果,纵然身列魔榜,难修正果,也足以自豪了,唯我目前道行尚浅,有待更长时间的修炼。”

这道行可就不浅了。鹤发童颜,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使出少林疯魔杖秋风扫落叶,或者就是那样禅定着,说一句偈语,都让你的心意有了别样的感受。就这样,他的疯魔,解了你的心魔。

真是:诗魔一出,谁与争锋?

洛夫先生生前,我有幸采访了他,听他畅谈人生与诗艺,是难忘的过程。斯人已逝,只有往事,留待追忆。

从军人到诗人

南都周刊:我知道,在成为著名的诗人之前,您参加过国民党的军队,1959年,您还在金门担任联络官,您经历的金门炮战是怎么样的?

洛夫:1959年8月23日,台湾外岛金门与对岸厦门爆发了一场轰动全世界的炮战,当时我们刚从军官外语学校毕业,分发到金门当任联络官,负责接待来自各国的新闻记者。白天冒着炮火带领记者们到战地采访,头上炮弹嗖嗖而过,惊险万分,晚上则睡在坚固的山洞里,开始很不习惯那种心惊胆跳,孤单寂寞的战地生活,经常失眠,躺在硬板床上胡思乱想,有时灵感来了便想写诗。

我的第一首长诗,具有个人里程碑性质的《石室之死亡》,便是那时开始动笔的。记得那天我在石洞里写下《石》诗的第一首时,洞外突然想起一阵爆炸声,石室一阵摇晃,土石纷纷坠落,坐在我对面的一位军官吓得躲到桌子底下去,而我却面不改色地仍在琢磨一个诗句,虽面临死亡威胁却毫无恐惧之感,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有点后怕,只是当时隐隐意识到一件事:如果以诗的形式来表现“死亡”这件事会不会变得更加亲切,甚至成为一件庄严而美丽的事。

这是我对死亡最初的体验,其实面对死亡谁都会怕,但当时我正沉迷于诗歌创作的神思中,感觉不到恐惧,这种可笑的痴愚,也可说是人生中难以忘怀的念想。

南都周刊:后来您又参加了国民党援助南越的军事行动,就是那段时间您开始喜欢上诗歌的?

洛夫:对,1965年,越南与美国的战争正处于高潮,命运又让我赶上了这场热闹。刚经历了金门炮战,又被派到驻越南西贡(今称胡志明市)的顾问团服务,实际上做的是翻译与联络的工作。

在西貢待了两年,虽然没有直接参战,却也经常面对暗杀、爆破等威胁。那是我配有两把枪,一支卡片枪,一支美式手枪,真有点枕戈待旦的味道。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一个和尚为抗议官员贪污而自焚,第二天我竟忘了与南越政府的盟友立场,糊里糊涂参加了反政府的游行行列。另一次被派去观察西贡市的选举,差点在爆炸中丧命。

由于战地工作很忙,这两年几乎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写诗,但仍尽量把战地所见所闻,以及在战争中体验到的生命无常感,都记在日记里,1967年调回台北后才把记录下来的零碎意象整理成诗,逐渐发表,这就是日后收在《外外集》中的“西贡诗抄”,共有二十多首。有人半开玩笑说:越战打完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了一部西贡诗抄。

走向诗佛

南都周刊:您写的那些爱情诗,也是最美、最温婉动人的,《众荷喧哗》《灵河》《烟之外》都美轮美奂,我极为喜爱,常反复阅读。您在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的一本诗集,以《烟之外》作为诗集的名字,这首诗是否也是您本人偏爱的?

洛夫:所谓“少年情怀总是诗”,我年轻时写的也都是抒情诗,题材多为爱情,以及对大自然的感觉与生活中一些琐事的描述等,特别讲究诗的情趣,追求一种诗性的空灵之感,偶尔也写一些带有禅味的诗,如1956年写的《窗下》。

《烟之外》也是我早期的诗,背景是一个男子失恋与怀旧的故事,风格仍是抒情,但添加了戏剧性,其中有任务,有情节,整体表现类似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这首诗有着动人的节奏,适于朗诵,曾多次在台湾和大陆的大型诗歌朗诵会及中央电视台上朗诵过,因为知名度很高,故我觉得适合做诗集的名字。

南都周刊:1989年,您写了《走向王维》,是晚年之后,心情趋于平静,不再大悲大喜,所以要走向诗佛?

洛夫:对啦,中年以后我特别喜爱王维的诗,这与宗教没有关系。我也不信佛,虽然经常读一些与禅宗有关的书。其实我很早就写过禅诗,有时我发现抒情诗与禅诗是一体的两面,难以分辨。

“禅”这东西本来源于对生命的体验与超越,我称之为生命的“觉醒”,而抒情诗通常是我们对现实生活的情感反应,二者首先必须是诗的,都必须经过审美的艺术创造过程。多年前我曾把历年累计的“现代禅诗”结集出版。最近台湾一家出版公司也约我编了另一部《禅意共舞——洛夫禅诗·超现实诗精品选》。

南都周刊:从您的诗作中也可以看到,中国古典诗词的影响也很明显,不论是在字里行间,还是像《与李贺共饮》这样以李贺为主角的诗作,还有一些以杜甫等人诗句写的藏头诗,都能体现古典诗词对您的巨大影响,是不是从小打下的基础?

洛夫:我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老师教过一些浅易的唐诗,但只求背诵,不作解读,大多似懂非懂,更不要说对诗的意境的了解与欣赏了。不过小时候能背诵的几十首,唐诗已深入脑海,一直铭记在心,只是日后从事新文学创作,受到五四时代反传统的影响,尤其在1960年代接受西方现代主义洗礼时,反传统成了当时诗人最响亮的口号,甚至有人提出“新诗是横的移植,而非纵的继承”这样不无争议的主张。这种趋势一直到1980年代才在诗歌理论与创作路线上有了新的转向,发出了“回归传统”的呼声。

但在各种杂音的喧嚣中,我渐渐变得冷静理性。我理解到,旧传统是再也回不去了,唯有创新才是维护与继承传统的最佳途径,但创新必须要有根基,要有传统文化中那些优良的具有永恒性素质作为基础,所有我主张“回眸传统”,也就是对传统文化或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价值重新加以评估,并从中审慎地选择和摄取有益于创新的美学因素。

今天我们诗歌界在物质化与消费市场的影响下,诗歌已在大众化,平淡化,庸俗化中逐渐丧失了创造力,丧失了创造力,丧失了艺术的感染力,口语化变成了口水化,凡是有识之士都在呼吁:今天诗人应有一个新的使命意识,即如何寻回那失落已久的汉语古典诗歌中的永恒之美。

我不但在讲学与写文章时一直在应和这种呼吁,且不断在创作中作出实验,把汉语古典诗歌美学与西方现代主义美学加以融会,以重新铸造一种“中国现代诗”。譬如最近我写了一系列的“唐诗解构”作品,做法是先选出一些我最喜欢也是大家熟知的唐诗,写作时尽量保留原作中的诗情诗意,把其格律形式全部予以解构,重新创造出一种全新的现代诗体。

我这些实验所追求的是最现代的,但也是最中国的,创新才是我最终的目标,最本质的追求。

新文学史上最长的诗

南都周刊:2001年,您的三千行长诗、新文学史上最长的诗——《漂木》出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怎么会去写这么长的?是为了挑战一下自己?是写得非常顺利还是写到最后也会感到疲惫不堪?

洛夫:1996年,我以二度流放的心情移居加拿大,2001年长诗《漂木》出版问世,当时我已72岁了,读者皆以如此高龄还能写出这么长的巨构而大感惊讶。

就长度而言,大陆有所谓政治抒情史诗,动辄数万行,但那只是写故事、写历史,与政治口号的分行散文,而我写《漂木》自始即把它当做艺术品来处理,特别讲究诗质稠密,意象鲜活。

这首诗的主题是:第一,写我二度流放海外,浪迹天涯的孤独经验;第二,通过这首长诗,阐述我近年一直在思考的“天涯美学”。所谓“天涯美学”,主要内容有:意识悲剧意识,包含个人的悲剧精神与民族的悲剧经验二者的结合,二是宇宙境界——诗人应具备超越时空的本能,方可成为一位遨游八方的宇宙旅客。

这首诗宏观地表现了我个人的形而上思维,对生命的体验与观点,同时也表现了我个人的美学观念和宗教情怀,还有一项更具时代意义的,是对近半个世纪来中华民族在两岸的政治生态与社会混乱、价值观与道德的失落等予以理性而温和的批判。这一点,国内的诗人怕是办不到的。

在我60多年的写作生涯中,曾有两个高峰期,也可以说是我个人的两个里程碑,一是1965年写的《石室之死亡》,其次就是2001年写的《漂木》,前者仅有650行,但诗质密度高,极富原始性,后者三千行,气势宏大,纵深广阔。就创作进度而言,《石》诗陆陆续续写了五年才告完成出版,而《漂木》的酝酿时间很久,实际写作时间只有十一个月,一气呵成,开始有点紧迫感,后来越写越顺手。

南都周刊:郑愁予的诗《错误》曾经分别给罗大佑和李泰祥谱成曲,不知道您的诗作是否也给作曲家谱成曲子演唱过?

洛夫:李泰祥做的曲子当然不错,可以说是雅俗共赏,他的光碟十分畅销。而我的诗不那么通俗,被谱成歌曲的都是富于古典风格的艺术歌曲,必须用美声唱法,作曲家也都是台湾各艺术大学音乐系的著名教授,有马水龙、钱南章、卢炎、游昌发、苏文庆等,大陆作曲家有上海音乐学院高材生谢天吉。

我的诗被谱成歌曲,在许多音乐会上演唱且制成光碟的有《窗下》《有鸟飞过》《烟之外》《雨中独行》《因为风的缘故》《寄鞋》《禅味》《长恨歌》《井边物语》《汤姆之歌》《蝶》《致母亲》《背向大海》等十余首。

这些曲子除了曾在多次大型演唱会上唱过外,另外有两次我个人诗作谱曲的专场演唱会:第一次于1988年在台北社教馆音乐厅演出的《因为风的缘故——洛夫诗作新曲演唱会》,并采用了多媒体舞台形式,效果极佳。第二次于2005年在温哥华皇后剧场演出,由谢天吉谱曲的《“长恨歌”清唱剧演唱会》,由国际闻名的女高音胡晓平担纲主唱,售票演出,全场爆满,也轰动一时。

人们对海子似乎评价过高

南都周刊:在诗集《大河的潜流》里也收了您谈艾青、萧军的文章,和中国大陆作家接触多吗?对于北岛之后更年轻一代的大陆年轻诗人的作品是否有关注,比如海子,怎么評价?

洛夫:在台湾诗人中,我恐怕是认识中国大陆诗人最多的一位,包括老中青三代的著名诗人。1988年我首次回国探亲,除了探血缘之亲外,也探诗歌之亲。在杭州、上海、北京、桂林、广州、深圳等地见到了大批诗人。

访问北京时,在一次欢迎会上曾与一群心仪已久的著名前辈诗人聚会,包括艾青、臧克家、冯至、卞之琳、绿原、陈敬容、袁可嘉、谢冕、郑敏、牛汉、公刘、蔡其娇、邵燕祥、屠岸等数十位。

其实我在回大陆之前就曾与大陆诗歌评论家李元洛、任洪渊等通过信,他们是第一批介绍我的作品给大陆读者的学者。1983年我硬要参加新加坡主办的“第一届国际华文文艺营”,在会上,首次认识了艾青、萧军、萧乾三位老作家,不料三年后这三位老前辈都已相继去世。

至于国外开会时认识的,其中顾城由于精神分裂而杀妻自刎,酿成了诗坛最惨的悲剧。至于第三代诗人,诸如欧阳江河、王家新、王小妮、翟永明、陈东东、西川、西渡、伊沙等,都在不同的场合相识。

我认为在中国诗人中,他们是最前卫、最富于创意的一群。你提到的海子,前几年几乎是大陆诗坛最红的明星诗人,我和他虽缘悭一面,但他的诗我全部看过,好诗不少,不过为诗坛大捧特捧,以至奉为经典之作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如以格律的标准就诗论诗,评价似乎过高,尤其最后一节,诗质稀薄得只剩下一般通俗的节庆祝愿之词了。

猜你喜欢
洛夫诗人
全球的孩子们,早上好
最帅的诗人
漫画
澳大利亚最有名的诗人是谁
“诗人”老爸
愤怒
焚诗记
想当诗人的小老鼠
No.3 最佳小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