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画刷，成了对抗犯罪最好的武器

Iris 齐鑫

“你好”“谢谢”“饺子”，可能是Boa Mistura团队中四个成员到了中国后，最先学会的几个词。这几个满脸大胡子的西班牙小伙子，第一次来亚洲，便住进了深圳的南头古城，在这个快速发展大都市中的城中村，体验着当地的食物和生活，感受着历史与现代交融混杂的奇异感。

他们是受UABB深港双年展之邀，将一栋改造成艺术空间的老厂房的外观涂绘一新的。作为一个创立了十几年，擅长在大型公共空间作画的艺术团队，Boa Mistura的作品已经遍布全球，包括开普敦、圣保罗、委内瑞拉、挪威、柏林、纽约、威尼斯等地，还受邀参加过威尼斯双年展和多个国际艺术盛会，人气相当之高。

早在十四岁时，这几个小伙子就认识了。“我们家住马德里郊区。小时候，尽管没接受过什么专业培训，但我们都喜欢在外面乱涂乱画。” 胡安回忆，有时他前一晚才在围墙上画了幅东西，第二天一看，旁边多了一幅！再过两天，又有人在旁边加了一幅！一来二去，就这么以艺会友，几个男孩结成了创作搭档，从此再没分开过。

上大学后，他们各自进入了不同专业：鲁本读了土建工程，费列罗学了平面设计，哈维耶尔学的是纯艺术，普隆读了出版和插画。2010年同时毕业后，四个人都没有兴趣老老实实进入对口的行业。“后来大家想，既然这么喜欢户外创作，干嘛不试试把它当成一个职业呢？” 于是，工作室就这么诞生了。

一开始，他们就雄心勃勃地把视野放在全球，所以必须起一个不同国家的人都能念出来的名字，“Boa Mistura”成了大家一致认可的选择。它在葡萄牙语中是“Good Mixture”的意思，暗示着成员的多元化，还有他们擅长的跨界创作。

如今，团队已从当初的四个人，扩展到了七个小伙伴，时不时还有来自世界各国的实习生加入。在鲁本看来，这项工作已经成了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我们几乎7天24小时都沉浸在工作中，全年超过一半的时间都在外地或国外。即使在放假、旅行的时候，我们也时时想着新的项目。”

2011年至2012年初，Boa Mistura第一次来到巴西圣保罗北部的一片窝棚区，暂住在当地居民Gon·alves的家中。在这片被视为贫民窟的地方，他们对周围纵横交错的巷道网着了迷。那些名叫“vielas”的狭长蜿蜒的街道，连接着上城区和下城区，如迷宫一般，简直是一片天然的创作画布。

“我们一开始没有征求当地政府的意见，只是问居民们，能不能在这里做一些创作？”有些人一开始不太接受，也不相信会有人无偿做这样的事情。但当看到Boa Mistura在电脑上模拟出来的绘画效果图时，他们瞪大了眼睛。“Gon·alves的邻居特别惊讶，说，你们是什么时候在我家外面偷偷画这些的？我怎么从来没看到过？！”

居民们开始热切期待项目的开始。于是，团队将一条一条的巷道，从墙壁到街面都刷上了不一样的颜色，这样人们就不再容易迷路了。他们还借助投影仪等设备，在每条巷道中玩了个透视的小花招，在墙上刷出一个从某个角度看，像悬浮在空中的水印般的单词：Amor表示爱，Firmeza表示坚定，Beleza表示美，Docura是甜蜜，Orgulho是骄傲……

“在大街上创作最有意思的一点就是，你可以直接跟人交流，而你手中的画刷，则是艺术家和城市交流的工具，我們为居民和他们生活的城市，和这片土地的历史，创造了某种联系，你的作品不再是自己的，而是所有人的，没人能把它们从大街上或墙上揭下来，藏在家里。”

在他们工作的过程中，居民们逐渐加入进来，小孩子们也拿起了画刷，一起美化自己的家园。在一片砖瓦的海洋中，这片彩色的绿洲成了一个强有力的宣誓，宣告着人们的生活不再处于边缘。

如今，这片以往总是有意无意被大众绕开，被媒体回避的贫民窟，已经成了一个令人愉悦的焦点。它也激发了当地居民和本土艺术家，让大家意识到，窝棚区并不代表暴力和混乱，因为这里有着更加生机勃勃的人际关系，更加真实的生活。

巴西圣保罗窝棚区的“Luz nas Vielas（小巷里的光）”项目，当地孩子们和团队一起工作。

五年后，团队又回到了这个地方，惊喜地发现，当地人已经自发将其他几条街道，也刷上了鲜艳的颜色。Boa Mistura在新刷好的两条巷子中，分别加上了两个新的词语：Poesia（诗歌）和Magica（魔法），以表达他们对于这个社区生命力的惊叹。

“我们当年留下的颜料，已经开始消退，但生活的热情却被点燃了，继续在周围蔓延着，就像你埋下了一粒种子，它从此自然生长，开花结果一般。这是最让我们开心的。”

每次项目开始前，Boa Mistura的成员们都会聚在一起，捧着咖啡或茶，进行天马行空的头脑风暴。在他们看来，尽管大家有着不同的学科背景和迥异的个性，但维持一个共同的创作精神，是最重要的，不能让某一个人的喜好压倒所有人。

墨西哥的Las Americas项目，团队和当地人将整个工人社区的一千多所房子，都涂绘上了具有墨西哥特色的鲜艳图案。

刚开始，团队注重的更多是创作的美感、设计性。但是2012年3月在南非开普敦的一个项目，却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创作观。

“那时，我们受到南非街头艺术家Freddy Sam的邀请，参与他在Woodstock附近运营的一个艺术家住所项目。” 哈维耶尔回忆，“当我们到那儿时，发现这是跟我们的生活完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贫穷、枪支、卖淫……”

整个团队一下子无所适从，不知该创作什么样的作品。他们只好彻底放下工具，在社区周围游荡了好几天。“我们和附近的居民闲聊，和孩子们玩游戏，倾听有关这片土地的故事……总之，我们尽了最大努力，想融入这片地方。”

所有居民都跟Boa Mistura谈到了“希望”，谈到一个小小的改变，会如何演变成大的变革，这让他们深切感受到了当年的曼德拉精神。胡安至今记得，一位居民讲了这样一句话：“谁知道下一个曼德拉，会不会出自这群孩子呢？那么，什么能让他变成下一个曼德拉？也许，你们在这里的创作，就是那团星星之火。”

这让他们深受鼓舞。“我们突然感受到，自己作为公共空间艺术家的责任。我们创作的，不应该是一件单纯的艺术品，而是能够鼓舞人心的作品。”

从那之后，Boa Mistura接手每个项目之前，都会先问当地人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们的创作，能给这里带来价值吗？”得到肯定的答复的话，他们才会着手创作，并将所有积极乐观的元素加入其中，并创造各种机会，让当地居民参与进来。

除了色彩感和居民参与度，Boa Mistura另一个创作特色是，喜欢用文字作为设计元素。“它们是与周围沟通的最直接的工具，而且能包含很多耐人尋味的信息。”因此每到一个地方，他们就会积极学习当地的语言，从当地的诗句、词语中，寻找灵感。

2017年在深圳城中村的项目也是如此。从没到过亚洲的四个人，借助着手势和志愿者的帮助，每天都跟村民们聊天。他们爱上了饺子、拉面、包子（被他们形容为“那种胖乎乎的圆饺子”），知道了中国哲学中认为的“宇宙起源的五种元素”：金、木、水、火、土，也了解了同样一个意思，在中文里可能有几百种表示方法。

最后，他们选取了“发展”和“传统”作为中心元素，将它们重叠在一起，放大到能覆盖整座厂房的面积;而在村里一条巷口的白墙上，他们则创作了一个大大的黑白图腾，里面写上“太和”二字。

“尽管黑白色在中国文化里有点丧，但大家发现，白墙配上黑色图案，有点像中国水墨画中，墨汁在宣纸上的感觉，其实挺和谐的。”而太和二字，是他们翻遍词典后挑中的一个词，“它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和谐，宇宙五种元素的平衡”，还有什么比这更酷的呢？

在他们看来，无论在多么混乱的场景中，只要你读到一个积极向上的词汇，或是一句优美的句子，你的心情就会瞬间好起来，让你脱离周围的一切。

他们也很庆幸，自己没有踩到什么文化雷区，闹出外国人的笑话。“我们工作时，经常有很多路过的村民围观，有时指指点点，还兴致勃勃地讨论：我看到一条龙了！他在画的是不是一条老虎？总之，大家的反馈都挺不错的。”

涂鸦艺术家、壁画家、设计师……对于人们怎么称呼自己，团队成员觉得无所谓。在他们看来，自己的身份确实很难定义，因为每一个新项目，都可能是个完全不同的挑战，小到一面墙，大到一整个城市，都能成为他们创作的空间。

他们至今接手过的最大项目，是墨西哥克雷塔罗州的La colonia de las americas。这是一个工人社区，许多房子都是居民自己建的，中间夹杂着一些小百货店、烟草铺、食品摊。这片社区在一座小山丘上沿展开，因为正好处于两条繁忙的高速公路旁，居民们的生活每天都能被成百上千的路人看到。

“我们带去了许多工具和颜料，征集了很多当地艺术家和居民，花了整整两个月，将八九条街道，300座房子，全部绘画一新。”设计的色彩和图案，灵感来自于当地一种奥拓米艺术，具有浓烈的墨西哥特色。

“这些设计都是居民们一起决定的。我们事先一户户人家调查过：你希望周围环境是什么样子？最喜欢怎样的色彩？你对于这里最自豪的是什么？最后给了大家两种方案，投票表决。”

尽管投票数目非常接近，244 票VS 247票，但对于居民意见的尊重，已经激发起了大家强烈的参与感。“绘画有种神奇的魔力，能带给人力量，将他内心深处最美好的东西激发出来。跟我们合作最密切的六个当地人中，有两个曾是帮派成员，拿着枪横冲直撞的那种。但给社区带来改变的创作体验，却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自豪感，也对自己生活的地方更加珍视起来。”

这片社区中间，原本有块被废弃的篮球场，到处是垃圾和破车壳。贩卖毒品的，打架斗殴的，整天都有。居民们白天晚上都绕着走。“我们开始绘画后，人们慢慢地过来了，捡起了画笔画刷，跟着我们一起画。”

第一期项目完成后，他们隔了一年又回去过。如今，整座社区1074座房子都已被涂绘一新，成了让无数从高速路上经过的乘客赞叹的焦点。当年那个篮球场，也一改过去的阴暗，成了居民们最喜欢的休闲聚集区：孩子到处追逐玩耍，白发老人或年轻情侣肩并肩散步……

前不久，当地朋友给Boa Mistura团队发来了几张照片：篮球场上，一对新人在拍婚纱照。长长的白色长纱撒在彩虹般的广场上，格外美丽。“我们看着照片，谁也没有做声，只感觉眼泪都快涌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