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在海上写诗

2018-06-04 09:35冯娜
民族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岛屿海水大海

冯娜(白族)

“世界上所有的水都相通”

从飞机的舷窗向下看,海水隔着云雾,海南岛的面影若隐若现。与其说岛屿在海水上漂浮,不如说海水托举着岛屿,就像深沉的天幕托举着群星。我想起李安执导的电影《少年PI的奇幻漂流》,在苍茫大海上孤独漂流的少年,就在饥寒难耐要绝望的时辰,遇到了一座夜晚会发光的岛屿。在大海中漂浮的岛屿——对于一个诗人而言,这是一个绝妙的隐喻,因其隔绝,因其神秘,也因其以水为媒介与世界相通。

夏日抵达海南陵水,分界洲以它独特的“南北分界”迎接了我。山阴处雨水如迷路之羚,活泼泼率性落下;而山阳处阳光掀开椰林的衣角,轻快地与浪花嬉戏,打湿了的衣裳很快就晒干了。冬日再次随浪花颠簸到分界洲岛的时候,大海收敛了它的怒波,它像那些在马戏团受驯的海豚一样,温柔地翻腾,引来天南地北的游客阵阵击掌赞叹。

这是避寒度假的胜地,人类的迁徙好似候鸟。是呵,每一种生命都怀有追求温暖和光源的天性,这是一种本能的热爱。也正是如此,在地球上与海南岛相似纬度的地方,都不曾寂寞,它们吞吐接纳着大量的游客。他们当中有悠闲度假的人,也有匆忙的过客。而我们当中的人,有的来自高山雪域,有的来自平原河谷,也有的来自灯火彻夜不眠的城市。我们流着不同民族的血,说着互不相通的母语,而在陵水的椰树底下,我们用以辨认彼此是同类的密码就是文学。英国诗人约翰·多恩曾写过著名的诗句:“没有一个人是一座孤岛”,而水,就是岛屿通往岛屿,岛屿通往大陆的途径。人类之“水”,有时是语言和文字,有时是音乐和舞蹈,有时是建筑和科技,有时是那些默然无声的行迹。

和众多的少数民族作家在岛屿上行走,我们零星地谈论家乡、热带植被、文学、博物馆里瓷器的朝代……我感到这本身就是一首诗,它灌满了来自遥远地域的音律,它承担了我们每个人从各自民族那里继承来的血缘和口音。我愉快地用云南官话与普米族作家鲁诺迪基、彝族作家左中美聊着天,心想,多好啊,海水一定听懂了我们的西南边地;也一定听懂了我们方言中的雪山和风声。我们所写下的每一行诗,每一篇文章,不就是想要像海水一样,弥合岬角的隙缝,浸润焦灼的土地,同时去勘探勾连那些海水深处和暗处的世界吗?

在珊瑚博物馆,回族作家石彦伟与我说起了那些从沉船中打捞起的瓷器残骸,有一種来自波斯工艺的蓝色,被称为“回回蓝”。“回回蓝”这个称谓让我怦然心动。虽然我对瓷器和文物打捞的历史所知甚少,但我深知就在这海底,还埋藏着无数秘语,它们瑰丽迷人,承载了历史上人们的物质、文化交流,也偶尔向后人吐露那些人类心智的精妙瞬间。只有在这种吉光片羽的交汇中,你会认识到人的美好和有限,也会意识到我们行走的价值和意义,正如博尔赫斯所言:“我写作,是为了流逝的岁月使我心安。”

“天擦黑的时候,我感到大海是一剂吗啡”

一座岛屿不可能没有诗意,即使是少年PI在凶险莫测的漂流中偶然发现的岛屿,虽然布满了食人花和来历不明的怪兽,也依然拥有让人心醉神迷的诗意。在陵水,诗歌是显在的一种植被:它在一座叫做“陵水复合艺术馆”的屋顶上;它在“陵河诗社”的一群年轻人的诗行和吉他上;它也在每一棵释迦树、冬瓜木、三角梅枝桠上。

夏天,我曾在陵水复合艺术馆朗诵过我的诗句:“天擦黑的时候,我感到大海是一剂吗啡”(《潮骚》)。其时,我和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诗人正坐在满月的院子里,树影灯影参差,我们的语调沾染着海水的咸味。之前从海上人家的渔排归来,海水的波涛闪烁,像巨大黑鱼背上的鳞片。几乎每个诗人都受到过海的感召和启示,都动用过海水和岛屿的意象,诗人们在朗读时,我神思恍惚,感到了一种状似阿米亥诗歌中所说的久违的“宁静的快乐”。这种快乐,不仅仅是此刻的清闲和欢聚,更是目睹和参与了水上、岸上人家的艰辛劳作;试图理解和完善那些破碎船只和旅程的,像一个归家的游子一样沉浸过世俗悲欢的宁静,和快乐。

这种快乐,我在卖槟榔的黎族姑娘羞涩的笑容上见过;也在黎族老人吹响的树叶叶片上听到过。当好客的黎族人拉起我们跳舞,那舞步就是快乐的同义词,你可以在踩错的节拍上去感受他们还在这片潮热的土地上,自顾自地生活;那些外来的事物并没有改变他们心上的椰林、渔排、晨昏日暮,潮涨潮落。

就在少数民族作家们将别的头一夜,我也为大家读起了我的《出生地》,我读到那个“一个高寒的、山茶花和松林一样多的藏区”,对于那里的人而言,海上的风景是陌生的,海上的生活也是陌生的。“他们教会我一些技艺,是为了让我终生不去使用它们”,身居内陆,他们并未教过我打造船只、潜水游泳、躲避海水和风暴的技艺,但是他们从高山和悬崖中理解过人类迥异的生存,“他们还说,人应像火焰一样去爱,是为了灰烬不必复燃”;我从他们的心性中体会到他们的内心何尝不是一面波澜壮阔的大海,那里也许有我终身无法习得的技艺和无法参透的风景,但一定有我倾其一生可以去仰仗的荣光——那就是生活本身,最伟大的诗意。

在高山和平原写作是幸福的,在岛屿写作也是幸福的。这种幸福就像牵牛花爬满艺术馆的屋顶,有雨水顺着青色苔藓覆盖的瓦片滴落下来;也像我们在岸上捡拾细小的贝壳,再把那些搁浅的幼蟹抛回海水。这种幸福,还像我们还回到各自的居住地和出生地,但是海水已经渗透在我们的心灵之中,我们相信,那些浪花一定会反复涌动,带给我们新的诗意。有朝一日,它们还会塑造出我们内心的汪洋和沟壑。

“我们正在为尘埃和海水的重量争论不休”

我喜欢坐在飞机上俯瞰大海和海上的岛屿,特别是云层尚未完全散去的高度和天气。经常会想起古人,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视角去观察自己生活过的星球,但是他们用脚步丈量着大地,用他们的智慧开辟水路,通往另外的板块和陆地。他们有“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胸襟,也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情愫。面对大海,他们肯定想象过烟波渺渺的远处,是否会有岛屿和大陆。他们也曾以万分的勇气,远渡重洋,创造了人类探索史上的伟大史诗,譬如哥伦布,譬如郑和。

他们一定也曾站在黑暗的海上,仰望星空。他们是否会想到他们的后代,在千百年后,會在高空俯望他们远行过的海域?每一代人对海怀有的迷惑、热望和恐惧是不一样的,但正是这样的不同,创造了每一代人的历史。当我们反刍那些历史中的远洋,也会获得新的启示。

前阵子陈凯歌的新片《妖猫传》上映,故事本身倒是乏善可陈,让我留意的是这本书的原著是一位日本作家,梦枕貘;而原著是一本叫做《沙门空海》的奇幻小说。小说中记述了一个涉海到大唐来的日本法师的故事。沙门空海却有其人,而且在日本历史上是一个传奇人物。他曾前来大唐求取密宗真经,在海上颠簸数日,又在大唐悉心钻研,他只用两年的时间便完成了原本需要数十年修习的佛法,后来他回归日本创立了密教真言宗,弘扬佛法,是日本佛法的一代大师。是不是会让人联想起中国六次东渡的鉴真和尚?海,在现实的生涯中是一道未知的、难以穿越的关隘,它又像一种修习中充满了困难和诱惑的隐喻,只有通过它的考验,才能通往真经所在。然而,相较于深沉似海的历史,人类这样艰难的求索和旅途,只不过沧海一粟,像尘埃一样的瞬时,纵使它在庞大的历史中熠熠闪光,也只是人类光辉的弹指须臾——也许,这也正是佛法的精髓,如梦如幻影,如露亦如电。在至高的秩序中,它让你明白肉身之短促,光阴之浩茫,也让人更加清醒地看待我们所经过的生活,所从事的工作,所能领会的要义。

当飞机再一次掠过三亚边沿,我侧脸往下,看见了洁白的三面观音像。南海观音,静静伫立在海上,数十年来,她听过来自世界各地的祈祷和倾诉,她了解人内心的苦楚和悲怀,她低眉慈目,接纳着所有人群聚散。台湾作家朱天文曾在《荒人手记》中问道,“你知道菩萨为什么低眉吗?”她认为菩萨低眉,是怕与世人的目光对上。然而,对于那些需要求告、需要倾诉的众生,菩萨是否真的在凝视他们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内心获得的慰藉和皈依。就像在海上漂流的人,哪怕他已经获得了非凡的航海经验,也总是期待有岸可依。

就像少年PI一样,他始终在寻找可以泊船回家的海岸。他在海上那种生死未卜、让人绝望的漂流教会他相信自己,那是求生的本能,也是人在海天苍茫中唯一可以获救的可能。他也曾在风暴中跪下,向上帝祷告,不知道他的上帝是否真的听到了他的呼喊,并用一方海岸应答了他。在那些被放逐、被遗弃的时刻,人是否还能保存着顽强的信念,这也许也是上帝的试炼吧?

当机翼转向,我已经看不清身下的大海,三面观音留在那水烟处,善男信女依旧摩肩接踵。云涛滚滚,迎接我的又是被人类塑造了多年的陆地,在夜晚,能看到城市灯火通明四通八达,犹如天空中众多星座的倒影。飞机愈下降,灯火的走向愈清晰,甚至能辨认出最南端的一线光脉,通向珠江入海口。

——我知道,就要到家了。家在城市之中,如一座岛屿在大海之上,打开它的灯,犹如翻开的一本书的扉页。它呼吸,像一首诗歌中的停顿。而海,海在轻轻摇荡,在岛屿和陆地周围,在纸页之间,在每一次的际遇之中。

注释:

“世界上所有的水都相通”;“天擦黑的时候,我感到大海是一剂吗啡”;“我们正在为尘埃和海水的重量争论不休”;分别出自作者本人诗歌《疑惑》《潮骚》《博物馆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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