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来了只黄先生

廖小琴

1

当那只黄鼠狼又溜进堂屋时，我持着一根长竹竿，“嗷呜”一声，从门后跳了出来。它如同以往一样，反应迅速，放下手中鲜肉，“哧溜”一下就沿着柱子，蹿上梁，往楼板上被耗子打出的一个窟窿一缩身，不见了。

我举着竹竿，跑出屋時，它已跳上屋顶，稳稳地站在一丛瓦松旁，笑看着我。它怎能不笑？我们去年就认识了。

去年，放寒假的第一天，我闲得慌，正准备去找黑勺玩时，却听到鸡圈内“咕哒、咕哒”一阵乱叫。我跑去时，就正好瞧见这家伙按住一只鸡的脖子！我的突然出现吓了它一跳，而它也将我吓了一跳。因为，我还从未和一只黄鼠狼那么近地眼瞪着眼呢。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家伙却眼睛一眨巴，以武侠小说中大侠般的轻功，扔下鸡，“唰”地蹿上了屋顶。它站在烙饼般金黄的夕阳中，扭身瞧着我，大概看清我不过是一个丫头片子，嘴巴居然歪了歪。后来，我对黑勺说，黄鼠狼冲我笑了，他打死也不信。不过，我对奶奶讲时，她却说黄鼠狼本来就会笑。

“下次若是让我再遇上，一定要给那家伙上点颜色！”我说。

“嘘，小点声，可千万别让黄先生听见。”奶奶却压低声音。

奶奶说，上了年纪的黄鼠狼不但会笑，还很鬼精，能听懂人话，能干人事，比如抽烟斗，模仿人走路、跳舞，甚至唱歌。

我不信。奶奶却说，她曾亲眼见过黄鼠狼站在月下，双手合十，对月作揖。

“说不定，它只不过是对着月亮抬抬爪子而已。”

奶奶对我的“不信”很担心，再三叮嘱我，下次遇见黄先生时，一定要对它客客气气。

“如果它再偷鸡呢？”

“那你就对它说‘黄先生，黄先生，我家鸡不多，请你换别家。”

“如果它说‘别家鸡也不多呢？”我和奶奶掐上了。

“一般情况下，黄先生不会和你搭话，只会乖乖走掉。”

“那特殊情况呢？”我掐得更欢了。

“除非……你骂它，赶它。”最后，奶奶还反复提醒，千万不能得罪黄先生，否则走路会摔跤，喝水会被噎，使针会扎手……总之，凡是能遇着的倒霉事，都能和得罪黄先生扯上关系。

我觉得奶奶很搞笑。我只想抓到它，向黑勺炫耀。上一次，黑勺套了几只斑鸠，就在我面前得意很久，如果我能抓住一只黄先生……可是，去年冬天，它却再也没有出现。直到前几天，我家宰了一头大肥猪，鲜肉刚一挂上房梁，就不见了一块。

“一定是黄先生干的。”奶奶说。

“它可真行，我们刚宰大肥猪就知道了。”爷爷乐呵道。

他们都不以为然，我却来劲了，自告奋勇要担负起看管鲜肉的重任。

“若是黄先生再来，赶走就是。”奶奶叮嘱。

“知道啦。”我嘴里应着，脑里却琢磨着该用什么法子抓住它。

快过年了，爸爸和妈妈去省城卖干货，爷爷和奶奶去村公所帮忙打年糕、编草龙、做灯笼。我一个人在家里，等着。

我虽然等来了黄先生，没想到它却顺利从我竿下逃掉，而且还那么眯缝着眼，一个劲瞅着我，仿佛说：“有本事，你来抓我啊。”

“你等着瞧！”我反应过来后，朝着空空如也的屋檐嚷嚷道。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一脸得意地对黑勺炫耀着装在笼里的黄先生。

2

第二天早上，我去找了几块粘鼠板，放在几块鲜肉周围，只等黄先生一出爪，保证黏着它。我对此满怀希望。

黄先生没失约，果然又来了。可是，不知是我设的陷阱太明显，还是它嗅到了危险，反正那家伙在梁上走来走去，就是不肯跳下。它这样岂不是害我白忙活半天？躲在门后的我急了。

“喂，你快往下跳呀！”我不停默念。也不知是我的默咒起了作用，还是它没经受住诱惑，反正那家伙还是往下跳了，不过没落到粘鼠板上，却稳稳地落在那些肉上。眼看那家伙即将得逞，我沉不住气，猛地蹿了出来。这次，那家伙放下前脚，后脚一蹬，一弹，射到墙壁上，又借着墙壁的力量，重回了梁上。而我呢，鞋子却被粘鼠板抓个正着。

“怎么回事？肉好像一点也没有风干。”奶奶晚上检查肉，有些纳闷。能风干吗？这两天为了对付黄先生，我将其他肉全都放在了腌缸！

“要不，明儿还是拿到外边晾晒。”爷爷说。

那怎么成，到外面晾晒不但要防黄先生，还要防成群的鸟、贪吃的猫、流浪的狗，最最重要的是更不容易逮到黄先生。于是，我坚决反对，并且再三保证肉很快就会在我的精心照料下，迅速风干。

好像准备和我玩到底，那只黄先生又接连出现。第三天，我想将它关在屋内，结果它却从梁上的缝隙跑掉;第四天，我准备了甩炮，一瞧见它的影，就朝它用力甩去，炮响了，它也吓着了，结果我却倒霉了——

那家伙站在屋檐上，居然对我抖了抖蓬松的尾巴，然后一掉头，屁股朝着檐下，“噗”的一声，一股烂红薯+烂鸡蛋+烂沼泽混合在一起的味儿直袭我脑门，顿时熏得我找不着北，差点将早上吃的面片也呕出来，可那家伙却又得意地朝我抖了抖尾巴，才一扭屁股，施展轻功，从檐上消失了。

“它好端端地怎会朝你放屁？”一回家，奶奶就闻到了黄先生的屁味，急吼吼地问我。

“我怎么知道？”我朝她翻白眼。

“你肯定吓它了。”爷爷捡起我落在院内的甩炮，看了又看。

“那又怎样？”

“黄先生不能得罪呢。”奶奶又来了。我一扭身进了屋。

晚饭的时候，爷爷和奶奶聊着新扎的草龙，说起准备在新年踩的高跷，念叨着第二天的安排……末了，奶奶说，九丫，再辛苦几天，等肉风干了，就下梁。我说，好。奶奶又说，对啦，我突然想起一个关于黄先生的故事呢。

奶奶的故事，是她姥爷讲给她的，说是某天晚上，某人扛着枪，想要打点野味过年。刚一进林子就发现一只大灰兔，那人高兴极了，拿着枪就准备放一弹，没想到他还瞄着呢，一只黄先生却突然跳出来，还“噌”地跳上兔子的背，两只手拎着兔耳朵，像人骑马一样骑在了兔子身上。那人来劲了，想来个一枪双物，没想到那黄先生却两腿一蹬，居然骑着兔子“噌噌”一起跑掉了。

“骗人！”我扯着嗓子喊道。

爷爷呷了一口酒，也来劲了，说你那算什么，我还听我爹讲过更好玩的。有一年，村里请了皮影戏，全村人都跑去看热闹，戏唱完，大家才发现人群中多了几个陌生人，正想打听他们是打哪来，却看见有个家伙穿的裤子特別大，还有东西在里面左摇右晃。于是，大家绕到那些家伙的后面，居然看到一根根尾巴……而那个穿着大裤子的黄先生，一见曝光了，一边脱着衣服、裤子、鞋子，一边朝山上跑去，边跑边还嚷嚷：“裤子太大啦！裤子太大啦！曝光啦！曝光啦！”

爷爷放下酒杯，“嘿嘿”乐起来，奶奶也“呵呵”笑起来。

“骗人！”我偷舔了一口爷爷的酒后，扯开嗓子大喊。

“什么骗人，那年你鱼婶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犯病，嚷道‘是哪个堵了我的洞，害得本老爷都无法巡林了。她反反复复地疯喊，直到你鱼叔跑去将前一天在林里堵的洞刨开，附在你鱼婶身上的黄先生才离开呢。”

“骗人！”

“咚！”奶奶拿筷子在我头上敲了一下，“反正，对黄先生要客气，它再来，不准捅它。”

“知道啦。”我当然不会再捅它，反正也捅不着，但我还会……嘿嘿嘿。

3

我磨了一袋碎石子。我得意地拿给黑勺看。

“我还要去帮我爸挂春联。”黑勺故意对我的碎石子没兴趣，于是我只好也故意装着对他家的春联没兴趣，慢慢回了家。

黄先生喜欢在黄昏活动，所以我坐在门槛上等，坐在院中的大桃树上等，望着院内那株挂着一个又一个小灯笼似的柿树等。我等着它出现在屋顶上，出现在房梁上……可是，我没等来黄先生，却等来一位老头。

“请问，这是徐天愚家吗？”老头一进院，就摘下脑袋上的毡帽，大大咧咧地问着爷爷的名字。

“对啊。”我正翘着腿，美滋滋地想着一弹弓撂倒黄先生的美景呢。

“哦，他不在家？”

“不在家。”

“你是他孙女？”

“对啊。”

“哦。”

我从磨上坐了起来。我看见那老头满头黄黄的头发，满脸的络腮胡，胡子也是黄黄的……他穿着一件很不合身的棉衣，还穿了一条肥大的裤子……黄色？大裤子！

我跳下石磨。

“你家今年肉很多啊。”老头走到堂屋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横梁上一块又一块的鲜肉。

“嗯啦。”我摸着裤兜里的弹弓。

“要小心黄先生啊，每年冬天它们都会下山寻东西。”

“嗯啦。”

“你家变化不大啊。”

“嗯啦。”

老头走到院里，又背着手踱到院后，“你家今年鸡养得不多啊。”

“因为怕黄先生叼走嘛。”

“小丫头，你这是专门在家防黄先生吧？”老头眯缝着眼，饶有兴趣地打量我，就如同那只黄先生站在瓦檐上那样。

“对啊，我很厉害的。”我拿出弹弓，对他瞄了瞄，然后一扭身，一反手，“啪”，一个柿子应声掉在地上，摔得稀烂。

“哎，可惜了，城里柿子卖得可贵了。除了这，你还会别的吗？”

“我会的可多了，除了打弹弓，我还会扳手劲、斗鸡、打仗、打水漂。”

“怎么都是男孩子玩的，女孩子还是应该多学学针线、绣花之类的。”

绣花？现在谁还会绣花？这位老头……

“嗨，我学这些都是为对付黄先生！”

“黄先生？它惹你啦？你怎会和它过不去呀？”老头笑嘻嘻地踱到我身边。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臭臭的味道。

“我……”我一时语塞，“只要它不偷我家的鸡，不偷我家的肉，我当然不会和它过不去。”我梗起脖子道。

“唉，天冷了，黄先生如果不下山寻点东西，肚子会很饿呀。”老头边说着，边摸了摸自个的肚子。

“山上不是有很多老鼠、兔子吗？”我看了一眼老头的大裤子。

“那是它要留在明年吃的，再说听到这山下热热闹闹地过新年，它也想下山凑凑热闹嘛，至于取点肉、抓只鸡，只不过顺手牵羊而已。”老头朝我眨巴了一下眼睛。

“管它是顺手也罢，故意也好，反正让我见了，我还……”我用弹弓瞄准老头。

“哎呀，想不到你这丫头还挺倔的。”老头咧嘴笑起来，嘴里露出几颗烂牙。

“算了，等你爷回来，我再来吧。”老头说着，戴上帽子，离开了。

我放下了弹弓。

晚上的时候，我将老头的事，告诉了爷爷奶奶。

“哎呀，那一定是从外地回来的丁爷。他去年还来过我们家，你忘啦？”爷爷说。

“什么啊，分明就是一只黄先生！”我跳脚道。

“黄先生？”

“对啊，贼眉鼠眼的，头发黄黄的、胡子黄黄的……还穿着一条大裤子……”

“哈哈，你不是不信吗？绝对是丁爷！对啦，他去年来我们家，你好像不在。”

“就是黄先生！他身上还有一股臭臭的味道，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很不自在。”

“是丁爷啦。”

“那一定是黄先生扮作了丁爷。”

爷爷没词了，一旁的奶奶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我，“扑哧”一声笑了，然后拿着一把葱，去了厨房。

“改天，我们还是养一只大白鹅吧。”睡觉前，奶奶突然对我说。

“为什么？”

“因为黄先生怕鹅啊。”

哦，那还是不要养了吧。那样，黄先生就会饿肚子了，就不会在我们欢欢喜喜过新年时来凑热闹了……想着想着，我慢慢睡着了，梦中还一直在想着：明天，那只黄先生还会来我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