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张爱玲

2018-06-08 10:48任建军
活力 2018年7期
关键词:舞台剧张爱玲

任建军

[摘 要]田沁鑫版舞台剧《红玫瑰与白玫瑰》是对24岁的张爱玲的解读。创作者不但在红、白色调中体会出原著中热切而又苍凉的多重情感,而且通过两个演员同时在舞台上扮演同一角色的设计,生动外化了主人公人格分裂的心理困境,而无序的叙述方式、喜剧性故事片段、大幅度的肢体语言等,则在夸张的表达中让舞台剧比原著更加立体,比电影更加饱满。整体看,它是一部更接近青春的张爱玲的作品,也是更贴合当代年轻观众审美观的作品。

[关键词]《红玫瑰与白玫瑰》;张爱玲;田沁鑫;舞台剧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这是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惊人之语。她将男人的贪心看得如此透彻,为这部作品提供了改编的由头。

一、多重的色调

《红玫瑰与白玫瑰》是张爱玲24岁时的作品,这一年是1944年,是她作为女人一生中重要的一年。这一年,她改编的话剧《倾城之恋》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年,她认识了胡兰成。因此,张爱玲原作流露的面对爱情的态度是怀疑而又期待的,而不是沧桑的同情或是彻底的嘲讽。站在女人的角度,张爱玲露骨地揭秘了一个男人的欲望,触及了他的猥琐、纠结和不知满足。所以在1992年关锦鹏导演的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传达了自始至终的灰暗和沉闷。他将大段的情节空白配之以旁白,在停顿的故事时间里缓慢叙事,像个缺失了活力的老妇人。在忧郁的叙述中,關锦鹏版《红玫瑰与白玫瑰》从故事的世俗性中超拔出来,让故事成为某种人生情绪表达,因而成了文艺片代表。

然而对于原著而言,张爱玲的文字却不是沉寂的黑白色,它载满了炽烈的红,惨淡的白,它饱含了生命正艳的嫩绿,也拥有不知所往的灰……她的文字是嘲讽且有趣的。田沁鑫说:“张爱玲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希望后来的改编者吹一口气,让我的人物活起来。我希望我能尽力去做到。”在田沁鑫的理解中,电影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张爱玲的误读,因此她要做的话剧《红玫瑰与白玫瑰》不会是一部阴郁的文艺戏,它将更接近那个年轻、灵动活泼、思考却不失趣味的张爱玲,她希望能在舞台上帮她吹这一口气。于是,我们看到:舞台上的红玫瑰王娇蕊那么单纯、憨直、热烈,哪怕没有头脑,却有拼却一切去爱的勇敢。

事实上,张爱玲对红玫瑰的态度是复杂的。原著中,显而易见的是她作为“交际花”的放浪,善于应酬的功夫和调情的手腕。振保“喜欢的是热的女人,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所以深深被她吸引。然而,这个“任性的有夫之妇”的可爱之处在于:“她仿佛是个聪明直爽的人,虽然是为人妻了,精神上还是发育未完全的,这是振保认为最可爱的一点。就在这上面他感到了一种新的威胁,和这新的威胁比较起来,单纯肉的诱惑简直不算什么了。”这种“新的威胁”是什么?就是王娇蕊身上动人的简单、率性、痴心,以及她陷入爱情后的肃静,决心做良妇后的矜持。田沁鑫抓住了人物的“热”,并不单单把它表现为情热,而更多处理成赤子之心。于是,红玫瑰的“红”,除了原著中的情欲隐喻外,被提亮了色调,显得明亮而纯粹。

而白玫瑰孟烟鹂,这个原著中被笼罩在一片“笼统的白”中、缺乏生命热力的人物,在田沁鑫的舞台上也有了生命的色彩。她将张爱玲笔下结婚当天孟烟鹂的状态作为白玫瑰故事的起点,让观众看到孟烟鹂对不可知的未来的乐观向往。“有一种奇异的努力的感觉,像是装在玻璃试验管里,试着往上顶,顶掉管子上的盖,等不及地一下子要从现在跳到未来。现在是好的,将来还要好——她把双臂伸到未来的窗子外,那边的浩浩的风,通过她的头发。”张爱玲这一段对懵懂而欣喜的新娘的描述,话剧中,不仅出现在婚礼当天孟烟鹂的自语里,也出现在恋爱中的王娇蕊的独白中。田沁鑫突出了孟烟鹂隐而不发的,内在的,代表热情的一抹“红”色。而这名被振保冷落的“圣洁的妻”,那一场与小裁缝浓墨重彩的私情,成为对白玫瑰之“白”的反讽,它让白玫瑰与红玫瑰在对生命激情的要求上殊途同归。如果生命仅剩下苍白,它的价值何在?24岁的张爱玲虽然已经颇世故,但她还有很多不甘心,田沁鑫看到了这一点,便在苍白中加上一缕火焰,虽然火焰低矮断续,但总为令人色盲的白增加了光亮。

田沁鑫的舞台上,一句不断重复的“一切都在惊慌疾走”,准确把握了张爱玲作品中常见的乱世感、末世感,一切如指间流沙的惊慌与忧伤之感,在骨子里的热望和无处不在的苍凉之外,夹杂了微妙的灰。舞台上田沁鑫不断赋予《红玫瑰与白玫瑰》如此多重的色调,也可以看作是她对张爱玲的深刻理解。

二、分裂的人格

看过田沁鑫版《红玫瑰与白玫瑰》的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从舞台到演员的分裂。舞台上一条玻璃甬道将世界分作两边,一边属于白玫瑰,播放着吴侬软语的戏曲;一边属于红玫瑰,唱响的是慵懒热烈的歌。世界是两个,每个世界里的人也是两个。红玫瑰、白玫瑰和佟振保分别由两个演员扮演并同时上场。于是,奇异的画面出现了:两个红玫瑰你来我往,两个白玫瑰你说我笑,两个佟振保你问我答。像是每个人都存在的两面性,每一面都有占着上方的时候;又像是肉体的自己与灵魂的自己在互相观看,立体对话。

振保,作为小说中的第一形象,在舞台剧中,“他”直接变作了第一人称的“我”,而由两个演员扮演的两个振保,一个遵循社会的伦理道德,现实,一个只愿纵欲放情,天真;一个正在与白玫瑰举行婚礼,一个却听到对面公寓红玫瑰摔倒的声音;怯懦的一个只当红玫瑰是一场艳遇,愤怒的一个又当白玫瑰是多余的摆设。他们经常互相攻击:“你无耻你下流!”“你虚伪你造作!”“你自私!”“你没人性!”可是他们又互为知音:“结婚有意思吗?”“不知道”“那祭奠爱情有意思吗?”“没意思。”“那我选不知道”。两个人看似永无止境的选择,其实是自己对着镜子抽打耳光的过程,无论怎样疼的都是自己。

面对最初那个干净的自己,那个没有对玫瑰有任何过分之举的自己,振保愿意把后来遇到的女人都比作玫瑰。这样的比方为的不是留恋初恋,而是祭奠那个早已埋入坟地的正直的自己。振保一路走着,一路在寻找一个真正足以满足自己的人,他找到了娇蕊,承载着欲望的红玫瑰,一段让他以为是爱情的爱情,接近、相拥、离开,为了声名。然后,一个振保发现了烟鹂,淡漠无味的白玫瑰,一个让他厌恶和疯狂的家,另一个振保开始恼怒,面对笼统的白,面对呆板的烟鹂,他无从发泄怒火,当他拆穿了她与裁缝的私通,换来的也只能是无法张扬的屈辱感。话剧把振保的心情处理得恰到好处,两个振保站在玻璃甬道的顶端意图抓奸,他们冲上去撵走身在阴影中的裁缝;而在牌桌上,士洪却鼓励裁缝撬走烟鹂……在诙谐和幽默中振保欲哭无泪,他念想着娇蕊,咒骂着烟鹂。

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没有过真正的爱情,有的也只是满足或厌倦,夜里任凭自己怎样辗转反侧,怎样挣扎却始终逃不脱这个轮回,短暂的满足过后,空虚和厌倦总是更加长久和稳固的存在。现实的振保最终掩住了天真振保的口鼻,他感叹了现实,似乎也谋杀了那个天真的自己。舞台上,天真的振保死了,剩下那个现实的振保,正如故事所言,他明智地又变回了一个好人。

娇蕊,红玫瑰。“她有婴儿般的智力,成熟女人的身體,这种女人一般来说男人见了都会喜欢。”她风尘气十足,她善于调情,可她却也有点傻,傻到相信并爱上了振保,傻到看不穿这个男人的目的,傻到为了他离开士洪。娇蕊本不用成为两个分裂的个体,然而从她遇到振保的一刻起,她注定分裂了,只是她无法平均分成两个自己,黑暗中的人影是属于士洪的,而暴露在日光下的那个热烈美好的自己才是主体是属于振保的。她热情,她笑起来很美,她手拿烟蒂盯着大衣幻想振保时又是深情的,她是个清纯懵懂的姑娘,她沉浸在爱情的漩涡无法自拔,她执着,她傻气,她,才是该让人心疼的。振保所说的一切她都深信不疑,直到振保让她骗士洪,说要跟士洪离婚的信是个玩笑时,她仍旧对自己的爱情和未来深信不疑,坚持说:“振保,没了我你不行……”“我真的改了……”直到她被葬在一片红玫瑰之下,直到另一个红玫瑰拥抱她时,直到她穿上铠甲手拿武器默然离开时,她才懂了原来付出了爱的只有自己。那以后,娇蕊变得真实起来,一个只需学会自我保护并开始认真生活的娇蕊落到了凡尘。公车上的相遇暗示了红玫瑰的死去,只余一个朴素的身为人妇的娇蕊。

而烟鹂,白玫瑰,“笼统的白”,自始至终执迷不悟的白,连振保都说:“9年了,她一点变化也没有”。一个人若是一点变化也没有,那就说明她在不停地自我催眠和压抑着。在社会的话语权里,烟鹂是占据上风的,她大学毕业,身世清白,外形还算顺眼,性格温顺,可在振保和朋友的眼里他是一个闷闷的女人,不会与人交流,笨手笨脚,“突如其来的亲昵甚至让人厌恶。”舞台上的她更是变得有点神经。她总是畏畏缩缩,总是站在振保身后,猛然的大笑,猛然挑起一个话题,手足无措,低头垂目,既可怜又可嫌。她永远看不出哪里不对,却总是絮絮叨叨的折磨着振保的神经。

然而白玫瑰是孤独的,振保和娇蕊的分裂来自于欲望,而烟鹂的分裂却来自于孤独。她需要一个懂得自己的人,她需要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一个想象中的另一个自己。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竭力维护的究竟是什么,是家,是名誉还是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她不断地承认自己的笨拙,因此在遇到夸自己聪明的裁缝面前,她无力抵抗陷入其中,但她却永远不能像红玫瑰那般来的坦然,战战兢兢,最终推着裁缝离去,连给振保捉奸的机会都没有。白玫瑰是一个永远在社会道德上线的人,她深深地被社会道德条框包围,所以无论怎么分裂,现实中她只能逆来顺受,回归到本来的自己。

分裂的人格,是田沁鑫为主人公精心设计的,是人物两难困境中的心理过程的外化,从分裂到统一,在情感、欲求、放纵、自律中,探讨了人性的幽微。

三、夸张的表达

对于看过原著的观众,田沁鑫的舞台剧本身像是打碎再造的产物,它的时空顺序是彻底被打乱的。从始至终,故事都是在交错中进行,白玫瑰与红玫瑰的人物交替,以及故事时间先后的交替,彻底打乱了原著的叙事时序,左右表演区域剧情双线并进,更是让观众无暇兼顾。

这种无序的叙事方式很巧妙的在叠加中推动着剧情,同时产生一种明显的对比效果。在小说中,张爱玲突出表现了男主人公,而在话剧中,振保、红玫瑰、白玫瑰才真正成为了并驾齐驱的主角。小说是一个纵向的比较形式,是四格画,一个讲完再接着一个;而《红玫瑰与白玫瑰》的话剧,则是一副长卷,同时将不同的故事展现在一个平面,为的是向观众呈现一种更加清晰的比较形式。随着故事被揉碎,再重新地跳跃性融合,顺进的时间变得不再重要,获得强调的是一种情绪、一种状态,是男男女女、岁岁年年、世世代代不变的人生形式与人性矛盾。事实上,这样的改变是大胆具有挑战性的,对于没有读过原著的观众而言可能有些费解;而那些熟悉原著的观众,也许会更容易看到田沁鑫的用心和剧情本身的亮点。

正如田沁鑫所说,话剧的舞台呈现体现了导演意图,她要进行的是幽默的舞台传达,在这一点上,《红玫瑰与白玫瑰》采用了调侃的方式和大幅度肢体动作。在观剧的过程中,观众可以明显感觉到,剧情里精心编排了不少诙谐桥段。两个振保之间的相互对答,在两人各持己见的状态下,这一点表现得尤为明显。与其他以喜剧为目的的话剧表达不同,田沁鑫的优长在于:舞台版台词采用了大段张爱玲风格的对白或是独白,有些甚至是直接摘自于她其他作品中的对白。台词可以说是整体偏向张爱玲风格的小讽刺和小幽默,这使得舞台剧再创作能够与原作者语言风格无缝对接,使观众更好领会创作者意图。同时,田沁鑫话剧惯有的大幅度的肢体语言,为这一版《红玫瑰与白玫瑰》添上了重要一笔,比如白玫瑰捂嘴的笑声、靠在门边的呼噜声、她惹人发笑的睡姿,两个白玫瑰在纠结于婚外情的问题时相互扇耳光的激辩等,都在夸张中突显了矛盾并令人忍俊不禁。田沁鑫的舞台语汇如此丰富,甚至在不增加演员的前提下,仅以服装和诙谐的语言表现出母亲、妓女等角色,以无穷的想象力激发观众的想象。而剧终一幕,两个白玫瑰将失去生命般低垂着头的天真的振保夹在中间,椅子后面,那个代表现实的振保微笑而立,舞台上渐渐收光,一切重新浸入黑暗,就这样,这部舞台剧满载着黑色幽默悄然落幕,然而在笑声背后,任谁都能品味出哪怕丝毫的,关于生活、关于成熟,以及流于平淡、妥协现实的残酷和真实,这就是笑中含泪的多义的张爱玲与多元的田沁鑫。

作为一个很早以前就读过张爱玲原著、观赏过关锦鹏电影版《红玫瑰与白玫瑰》的观众,面对话剧改编,一定有着自己的期待,整体而言,《红玫瑰与白玫瑰》在细节和创新上,在话剧的人物塑造和表现手法上,比原著更加立体,比电影更加饱满,它加快了原著本身的叙事速度,带给观众一种更富冲击力、更可感可观的表现形式。可以说,它是一部更接近青春的张爱玲的作品,也是更贴合当代年轻观众审美观的作品。

如果要给田沁鑫版《红玫瑰与白玫瑰》一个简洁的评价,我愿意说:它回到了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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