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之歌

2018-06-12 11:38子梵梅
南方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鼓浪屿香草薄荷

子梵梅

“咖啡店”和“咖啡馆”是差别很大的两个称谓,它们所传递的氛围、格调不同,所表达的观念也有很大不同。在我看来,“店”是用来经营,属于谋生之需,允许嘈杂与营销;“馆”则用来享受和浪费,带有私密、浪漫色彩,只对小众开放,是文人雅士的去处之一。海明威在咖啡馆里构思《太阳照样升起》,凡·高在阿尔露天咖啡馆把自己的精神交给旋涡的星空,萨特则在咖啡馆酝酿存在主义,也在咖啡馆和波伏娃开始惊世骇俗的爱情。

既然萨特在咖啡馆写作和恋爱,那么,就网开一面让他在咖啡馆打打牌吧。如果不是这样,我是不乐意见到有人在咖啡馆打牌的。我的意思是,要打牌就去各种“店”里。

喜欢打牌者多人高嗓门大,吆喝起来屋顶都会被掀开。兼抽烟,烟灰满桌飞,烟蒂满地掉,烟缸里也躺了一大窝。所以,如果不是客人自己带牌在我不知情时打开,我会拒绝他们在咖啡馆打牌。更不用说问我有没有卖牌——这里不卖扑克牌呢,也不知道哪儿有卖扑克牌呢,也许没人卖扑克牌呢。

他们一般相信咖啡馆里没牌,附近估计买不到牌,但不相信鼓浪屿不卖扑克牌。不消一会儿,他们桌上的牌已经打开了,问之为何这么快就有牌,日“隔壁就有卖呀”。真是不打牌无以消遣余生,连手机都可以不看了。这时候的咖啡馆,是我所不愿意待的地方。

不过也有那种打牌声音极小者,牌局已经铺开好一会儿了我才发现。南方口音,把饮品搁旁边的凳子上。他们的兴致不在喝饮品上面,几个小时专心致志于打牌。然而我还是不愿意看到一桌的纸牌。

有不少人是冲着咖啡馆的名字来的。他们说,好文雅啊怎么这么文雅,好听啊太好听了,所以进来看看。看了就不走了,一直到天黑直接去坐船回家。某天我正埋头工作,两个中年女人踱步进门,四处观看,然后弱声问我:“你信基督吗?“”啊?为什么?”哦,明白了。我只好告诉她们,《诗经》和《圣经》是两回事。

关于咖啡馆取什么名字,有过一番郑重的讨论,拟了十来个备选名字,最后还是回到最初的“草木诗经”。其间犹豫不定,觉得把“诗经”挂墙上,有点太过“正经”。但本来就是为了应和拙作《一个人的草木诗经》,同时确实朝着“香草”的概念而来。

某日小说家李师江来厦门,我们在中山公园附近吃饭,我把这个名字拿出来征询他的意见,他不假思索说:“这个名字已经可以给80分了。”他当过多年图书策划,对命名常有奇思,他都这么说了,那就不会错,于是定下。 我对咖啡文化所知甚少,不过我对来自植物的东西有一定的把握。咖啡来自植物,那就没太大问题。

然后开始往咖啡馆里种花种草。往咖啡里放迷迭香薰衣草,往奶茶里放桂花牛至,甚至往米饭里放香茅罗勒。像化学家那样,桌上摆满各种量杯和试验品,像神农氏那样尝百草,最后,迷迭香森林咖啡终于瓜熟蒂落。

我的微信上开始不断出现这个迷人的词:迷迭香。此前人们只在莎拉·布莱曼那首《斯卡布罗集市》的歌词里见到过它,现在在一杯咖啡里见到它闻到它喝到它,其神奇的香气蔓延开来,引诱了一拨朋客前来试探究竟。

诗人威格不知去哪里弄来一小盆相赠,当然如获至宝收下并好好侍候。我又在各花市四处搜罗,搜了十几盆大大小小的种苗,等长到十几公分高时,偷偷觊觎者已无数。诗人雷米先下手,一直不想为咖啡而来的她,为着一盆迷迭香,辛苦辗转漂洋过海,然后带了一盆回家,几个月后拍照汇报抱养成果,已长成“少年”的俊模样。

威格见苗木清秀,其香不绝如缕,没忍住还是带走一小盆,两周后没有消息,问之,悻悻曰:蔫了。害我顿足。

接着是诗人翻译家黄灿然到鼓浪屿开会,大家在阳台迷迭香旁就座,他随手一捋,袭得一手一身的香气。此草属于主动进攻型,深入皮层之下,久不散去,惹得他大呼惊奇,迷恋不已,遂送他一小苗。据孙文波后来所写一文说,黄灿然沿途紧抱胸前,水陆空一路呵护,回到深圳后拍照发我,以示完好无损。护花使者随后作诗一首,写得极好,可惜此人新作一向不立即公之于众,无法在此呈现。让我惊羡的是,不久后那小迷迭香竟然生了新娃,简直神了,觉得黄灿然有花神附体。

几天前诗人冰儿带着手编的绳瓶,还附带山上采摘的几串红果子,如此完整一套抱到咖啡馆,置于案几。不巧我不在咖啡馆。突然收到她发来的图片,是阳台一盆长势很好的迷迭香,我故意掩面回复她“我表示不懂你的意思”。见我不肯放手,冰儿退而求其次,找出一盆长势最差的求带回。我仍然不舍,无情回绝她“带回一盆回去养,明年送回一盆”的至诚请求,不过,还是送给她一棵单芽小苗,以“考察你的培养技术,如果过关就再送一盆”为借口搪塞。冰儿人好,被拒并不生气。第二天我有感于自己的吝啬,十分羞愧,于是决定择日亲自奉上。

见我在微信经常晒迷迭香,各地朋客纷纷询问那是何方神圣,我自然无法说得清。它是洋种,洋名叫“rosemary”。为何是“玫瑰+玛丽”?黄灿然是个行动派,他在阳台当场打开手机追根溯源,最后查到的词条说是海洋与露水。为何是海洋,又为何是露水?最后无人能解,就不了了之。后来我到北欧,见各超市摆满盆栽迷迭香,家家户户厨房都有那么一两盆,是家庭必备的香草,有如中国家庭备有葱姜蒜,十分亲爱。

欧洲人用迷迭香烤肉。有一次夜里经过一道栅栏旁,一股熟悉的香气升腾而起,我知道这不是一盆简单的迷迭香。果然,在幽暗的路灯下,一棵高一米有余幅宽两米的巨型迷迭香,瞬间把我直愣愣钉在它旁边——那已经不叫香草,应该叫香树!这是我见到的最大的迷迭香。再过一周,我在欧洲人的家里看见爬上墙的迷迭香,还开出白色的小花,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攀缘的迷迭香,也是第一次见到开花的迷迭香,引以為惊奇。我就“rosemary”的来历向北欧人请教,他们给出一个简单却令人信服的解释,“这是用来送给圣母玛利亚的花,与玫瑰花一样代表忠诚”。

欧洲稀松平常的一种植物,到了中国,它就水土不服了,不容易长不容易养,尤其怕热。阳台十几盆宝贝,每做一杯迷迭香咖啡剪一段小枝,都有垂涎者蹲在花盆边不愿起身,苦苦追求能否送其一盆,终究物以稀为贵不能如其愿,不得不令其失落而去。

今年夏天在成都待了一个多月,听说三圣乡花市大名鼎鼎,是赏花买花好去处,于是临回厦门时前往,在一个偏僻的地方眼睛发绿——迷迭香!六盆!齐刷刷静悄悄乖巧巧,就在一堆杂花里面,瞬间让我口水流了一地。于是不顾行李之多、路途之远,抱了两盆回宾馆,偷偷寄放在宾馆外面的绿篱丛中,等要去机场,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拎着两盆迷迭香,过安检上飞机下飞机转出租车到家,又从家里拎到鼓浪屿,这一路算是完璧运回阳台,种到显眼的地方,其辛苦之后的得意真乃洋洋啊,其馨香真乃迷醉啊。

想起半年前,一个斯文的年轻人走进咖啡馆,点了一杯迷迭香咖啡,当时馆里没什么客人,我给他倒了一杯水,顺便问他咖啡口味如何。只听他轻轻说,我就看到你们有这一款,好奇过来喝的,你种在阳台的香草我也看了,品种不太好,薰衣草没养好,花梗太硬,都长得不是很理想。

我大惊,知道遇上高人,于是坐下,诚恳请教。他聊了一些对他来说属于基础知识,对我来说如获至宝的有关香草品种与种植的注意事项,原来他是香草精油产业的专家。重要的是他竟然说,他可以送我一批适合鼓浪屿海洋气候种植的香草品种!我自然大喜过望,赶忙把拙作奉上以表感激。匆匆加了微信,那人告辞而去,自此半年无音信。

半年后的一天,大概十月底十一月初,我收到一条来自陌生名字的微信,说:“现在这天气寄香草植物很安全,给我收件地址,我寄点种苗给你。”一时没明白这是何人,很久才忆起是那位年轻儒雅的香草专家。真是诚信啊,喜不自禁,马上给地址电话,千恩万谢。他只说:“别客气,还有一些品种等在我这里的苗圃养大点再寄给你。”

我不再多言谢意了,我明白这就是草木通灵,是草木让我们找到彼此认同的气息,所以机缘巧遇才可能发生。接下来我收到满满一箱打包得结结实实完好无损的香草苗,它们是:斑叶香妃草、皱叶薄荷、大叶牛至、黄金牛至、原生百里香、柠檬金边百里香、阔叶百里香、起手香、狭叶迷迭香、宽叶迷迭香、墨西哥鼠尾草、齿叶薰衣草、阔叶薰衣草、甜薰衣草。

看看这些名字吧,它们是一组美妙的诗篇,安静地写在咖啡馆的阳台。

每天在咖啡馆,常见到客人快步进门,兴奋喊道:“来一杯迷迷香咖啡!”“来一杯迭迭香咖啡!”“来一杯迭迷香咖啡!”那么多人叫不清楚它的名字,好奇得跌跌撞撞,让人忍俊不禁。

当强势的咖啡与主动的迷迭香在一起时,那种温柔到极致的反应,让我相信我发现了草木中的绝配。自此,我对迷迭香失去了抵抗力,看到迷迭香就想扑上去。有一天夜里经过鼓浪屿一公馆,竟然用眼角的余光扫到迷影,于是立即返身,悄悄潜入。天啊,十几株,落地而植,几近成林。主人居然用它当绿篱,其奢侈让我不满——“要是能偷一株……”唉,星星和月亮都在看,主要是监控头也在看。罢了罢了,用力摸一把狠狠嗅五次,然后一步三回头,迷迷跌跌惜别而去。

同样谈花事,我的近邻就不如远客了。

我的奇葩邻居他也种花,但他只爱他自家的花,不让别人的花开到他的地盘,认为领地被侵,所以他一次次破坏我种在咖啡馆阳台上的花。我写这个人的故事写到一万字左右因事搁置,当回头读那些文字,总怀有等待,等待我能修订对这个人的看法,希望他能成为我的误解和偏见。但是很遗憾,他每天在巩固他的劣质。

咖啡馆和奇葩邻居共用一个阳台,他使坏只需几秒钟时间,所以很难察觉。三角梅怒放时,每天我都要去挪花盆,把可能开到他那一半阳台的花枝挪回来。别以为我吝啬,不让它装饰他人的生活。不是的,这是在救命,救这一枝花的命,不让它成为自己的噩梦。那天我整理花草,看见三角梅伸出栏杆界限,知道得赶紧挪回来,只是先去忙别的事,半小时不到回到阳台,满满一大捧花束已经脆生生被折断并塞回到咖啡馆这边的阳台。这样的事之前发生过两次,这是第三次,我该对这株三角梅低头忏悔。我把花团捧在手里,愧疚难过,把它放在杯水里,第二天它便香消玉殒。

露台围栏上的盆花少了一盆,阳台地上找不到,只好作罢。第二天,花盆的位置放着一块砖头。嗯,明白了,界限。昨天放在交界处荫凉地方的常春藤不见了。养在那里半个月,想让它恢复青翠后再放回室内架子上,眼看碧绿喜人,却不见了。不用多想,无须破案,哪里去很清楚。但我不能问他“你见过我那盆花吗?”你想听到怎样的回答?

我种花,我对花关照,也是要尽量避开他的,连自家的花都得偷偷地爱,因为“你越爱我就越想毁坏”,以至于得趁邻居不在家,才抓紧时间整理修剪,切不可在他面前流露爱花之情,这是对花草的掩护。

玫瑰含俗,月季显土,蔷薇最雅,我酷爱蔷薇。它花开秀丽芬芳,繁复不败,绕着墙垣绣着栏杆,绚极美极。我从很远的花卉基地买来一棵蔷薇,将近一米高,这样的高度不易寻到。我迢迢远远舟车劳顿兼步行上坡,气喘吁吁辛苦搬到草木馆,小心种好,看着它长高,结果蔷薇长到半身高就被拦腰截断过一次,被掐枝掐断过好几次,所以蔷薇一直没能长起来。好不容易看到侧枝冒出芽眼,喜忧参半,果不其然,等枝条伸长了,也是它被折断的时候。每次对着还挂在上面的断枝发呆,感觉对这种频繁做着小恶的宵小之人还真是没办法,他随时顺手的小动作,害处不大,但让人如噎蝇蚊,恶心难受。

就在蔷薇被害的同一天,有个曾来店里喝咖啡的陌生年轻人,从他的院子里挖来一篮子薄荷送我。那时天色向晚,他脖子挂着毛巾跑步,经过咖啡馆看灯还亮着,于是进门来。因为天气太热阳台烈日照射时间长,薄荷难以种植,这几天很是发愁。然后这个到现在仍未知其名的人,在太阳下山后提着篮子过来,帮我把它们种到一个很沉的大盆子里。我把不小心拗断的薄荷收拾泡在罐子里,香气让我全身通透。

让我吃惊的是这个人十分懂植物种植,因为他看起来是个颇为时尚的男青年,不像懂花草。他替我找到一處合适的地方放置薄荷,还提出如何搭凉棚如何防晒的建议,甚至对咖啡馆晚间时段的利用提出内行的建议。他说他在鼓浪屿和市区均有门店。我不是个喜欢探听的人,他似乎也无意多说,送薄荷就送薄荷。 他带着还存着香气的空篮子走了,那是个古老漂亮的铁制篮子,我用满是泥土和香气的手跟他挥手道别。至今不知道他是谁。

关于咖啡馆的花事,每天都是新鲜的,在此难以收尾,暂且打住。等满院子香草茂盛时,我来写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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