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间风

2018-06-14 01:08刘雨欣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18年5期
关键词:维娅艾莉西尔

刘雨欣

如果你走在乡间夜晚的路上,在白色村舍与芳香的接骨木边穿行,看着远方的山峰吞云吐雾,你会轻易地越过理性那层薄似蛛网的面纱,发觉那些精灵们。

——芝《凯尔特的薄暮》

爱尔兰西部,荒原、山林、水雾、精灵之乡。

透过回忆的折光,我时常想起西尔维娅——我所遇到的一个精灵。她生活在那里,苍绿如烟的树木立在湖泊密布的林中,迷离的水雾在树杈间弥漫。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如同一片羽毛的降临,金色的长发绸缎般拂过我的面颊。

她是永恒花园中的玫瑰,我与她的经历不过是苇间掠过的一阵微风……

我独自来到了爱尔兰,由艾莉奶奶照顾我。艾莉奶奶有着纯白的卷发,说一口夹杂着方言的英语。我听过爱尔兰妖仙与精灵的传说,他们没有灵魂,长生不老,爱憎分明。我想要探寻他们的秘密,于是奶奶让我住在林中的木屋里。

秋天的树林开始落叶,而高大的松杉仍是一片深沉的绿色。艾莉奶奶的木屋就在树下,木制墙面、木制天花板、木制地板,小小的木屋仿佛一个木箱子,盛着一室的宁静。我没有开启电灯,只是擦了火柴去点木桌上的烛台。一小团火焰在灯芯顶端微微摇曳,跳着颤抖的舞蹈,间或传来一两声“噼啪”声。木床上是素色的棉被,柔软而带有不知名的清香。

我很早便睡了,然而半夜又醒了过来。我感觉背后有人正看着我,于是立刻翻转身体睁开眼睛,发现一个小女孩默然地站在那里,她有一张白皙的脸,猫眼一般的绿眼睛,金色的长发。她的脸孔是稚嫩的,却带着一种超脱凡世的安宁澄澈。该如何形容她看我的眼神呢?她歪着头看我,或许有一丝惊讶,然而更多的是探究与骄傲的神色。等我缓过神来,我就明白了——她大概就是我所好奇的精灵了。

“嗯……你好!”我尝试着打招呼。

她没有理我,依旧用萤火般的绿眼睛盯着我。寒夜里的风还在刮,它划过树梢,带了落叶的眷戀离开。烛火跟着摇晃起来,我与她的影子在墙上、地上舞蹈。

“真是,笨哪。”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此刻风也安静了,她的声音清脆而旷远,一个个字落在地上,击起微微的涟漪, “点着蜡烛睡觉,你知道它会引来什么东西吗?吃人的野兽还是吸血的昆虫?”

她似乎对我惊讶的表情很是满意,轻笑道:“脆弱的生命啊……”然后她突然俯下身,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我顿时被抛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寒冷的黑夜侵入我的眼睛。她脚步无声,仿佛步于花瓣之上,但我能感觉到她离开了。

我坐在床上,用素色棉被包裹着自己。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可以看见清冷的月光从小小的木窗漏进,直射在粗糙的木桌上,被她吹熄的蜡烛,此时披了一层银霜静立着。

我问自己:怕她吗?答案是否定的。

虽然她的突然出现着实吓到我了,但是有一种纯净而宁谧的气息,像水雾一样笼罩着她,仿佛来自彼世。她像伏在蓝色深潭上的睡莲,或者飘落寂远山谷中的白色飞雪。那种气息沉静而深远,仿佛永恒存在于爱尔兰的天地之间。

我怎么也睡不着,待月光变成第一缕曙光就出门了。去艾莉奶奶那儿还太早,于是就在树林里散步。

此时晨雾厚重如牛乳,可以感觉到细密的水珠在眼前飞旋。出门不远就有一湾流水,树木在这里变得稀疏起来,芦苇占据了水滨。细细的水纹一道一道,凉风穿过苇间,与之呢喃轻语。芦花盛开得不多,霜白的花随风颤动,像易受惊的鸟儿,有着纯洁、柔软的羽毛。

再往前走,透过雾气,看见岸边岩石上有一个娇小的身影: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泛着金属光泽的长发。不会错的,是她,昨夜那个精灵。

她很认真地盯着水中,我走近时,她竟然主动开口了:“那条鳟鱼,它落了一滴眼泪在蕨叶上。”她目不转睛地说道,“我曾送给它一个不安宁的梦。”

“啊?什么?”

她似乎很泄气,但又带着骄傲的神色说着:“我拥有比你们人类长得多的生命,自然可以做许多你们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我可以花上几天甚至几个月的时间去聆听溪水的流动,观察老枫树的落叶,等待凤蝶的出生。”顿了一下,她接着说, “生命是最神秘最瑰丽的。”

我笑道: “你不是嘲笑我们是‘渺小的人类吗?”

“但是你们有一种接近于自以为是的勇敢与美丽。”她莞尔一笑, “明明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奋不顾身。这样渺小的生命却像宝石一样发光。”

她面色忽而一黯,又道: “但是别想着主宰什么。我们都一样,连自己也主宰不了。”

我一愣: “你在仙境不快乐吗?”

她又恢复了昨夜冷淡沉默的样子,转脸望向河流,不再回答。

我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一切都是未知。于是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不过是个符号,有那么重要吗?”

过了好一会儿,她转头看了我一眼,道: “西尔维娅。”

我深信水——海洋、湖泊、雨雾的水——塑造了爱尔兰人。我们心中长久容纳着各种形象,如同池塘映出倒影。我们会轻易陷入沉默,并因此过上更澄明、更充满激情的生活。——叶芝《凯尔特的薄暮》

当我来到艾莉奶奶家里时,她正在做早餐。彼得老伯也来了,他倾着身子坐在沙发里跟艾莉奶奶聊天,一脸滑稽的胡子向上翘起,眼睛闪闪发亮,像个老顽童。

“艾莉奶奶,我见到精灵了。”

“是吗?那你运气不错。虽然精灵很多,但不是所有人都看得见他们。”艾莉奶奶把一个鸡蛋打入煎锅。

彼得老伯大笑起来: “呵!是金发的女王还是绿衣的小男孩?”

我老老实实地说出了我的经历,又补充了一句:“她似乎不太愿意与我打交道。”

“嘿,这很正常!”彼得老伯快活地笑道,“对于精灵来说,人类的生命不过是瞬息,让他们看着朋友一个接一个死去,可太痛苦了!”

艾莉奶奶翻动着煎蛋,说:“他们有时会去诱拐人类,让人类吃下仙境的果子。那样人类也能进入仙境,长生不老了。”

“小心别被拐走哦。”彼得老伯做了个鬼脸。

“可是……步入仙境,不是很好吗?”我很疑惑。

“哎,你不明白!仙境固然美,但是告别了人间的欢喜与情感。如果被拐走,他们大概几百年才让你回来一次吧。那就再也听不见走失的绵羊在山坡上咩咩叫,或者红胸的知更鸟在秋天欢唱;也看不见穿花布裙的孩子们在田间跳舞,或者神父带领人们在教堂祈祷了。那样的话,就算拥有不朽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就像一只空空荡荡的皮口袋!”彼得老伯虽然和之前一样仍快活地咧着嘴,但他的眼神严肃起来了。

“孩子,仙境是美丽的,也是冷漠的。所以,每天有无数妖仙、精灵从北面的白色石门,或者南面的心湖中涌出,投奔于人间的喜怒哀乐。”艾莉奶奶端出热气腾腾的煎蛋与黄油面包, “我们和世间的一切生命一样渺小脆弱,正因为如此,才会更加努力地去投入,更加勇敢地去欢笑和哭泣。有时,瞬间就是永恒。”

仙人们都是永恒的美之玫瑰不幸而快乐的花瓣。他们品尝着无拘无束的恨与毫不含糊的爱,永不厌烦的宣称着“是”和“否”,从不把双足羁绊在“可能”和“也好”的遗憾之网中。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多次前往那个芦苇凄迷的水岸边,西尔维娅常在那儿出现。虽然她还是一副冷淡的样子,但她逐渐接受了我。她会毫不客气地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喊我陪她去看沼泽的萤火虫、储粮的松鼠、换毛的小动物之类。虽然她已经几百岁了,但对于这些小生命的热爱,还像个孩子一样。

然而我不过是个过客,我终究要离開爱尔兰。

那天,我们再次漫步于水岸边。芦花开得繁盛了,苍白的芦花仿佛霜凝结成的,幽幽雅雅地弥漫了整条河。秋风吹过,西尔维娅长长的金发像风帆一样被吹起。我看着她,迟疑着说道: “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早就料到这一天了。”

我忽然好难过。我想起了彼得老伯的话,精灵看够了生命的离去与凋零,而我也要离开她了。

沉默了一会儿,西尔维娅不知从何处拿出一颗果实递给我, “精灵的果实。听说过吗?”

那颗果实鲜艳欲滴,蜷曲的茎上还开着花。我点了点头。

她的一双绿眼睛直直地望着我: “如果你吃下它,你自然可以找到来仙境的路,从此永生。我不会强迫你。你愿意留下,就吃下它来仙境找我。不过仙境并非那么美好,如果你还依恋人间的温暖,就别再来找我,我不想见到离别。”

告别西尔维娅后,我手捧果实,独自回到了木屋。

我看着那颗鲜艳的果实——这就是长生不老的仙药啊,千年以来无数炼丹术士、修仙道人穷尽毕生所追求的东西!

我倚在木床上,回想着艾莉奶奶与彼得老伯的话。永恒的仙境,它的美丽如一条向两端无限延伸的直线,是带给人无数想象的梦幻天堂。然而真正深入其中又是怎样的呢?如果它的琪花瑶草、山川林泽,不过是乏味没有生机的雕塑,如果这条延伸的直线本质上是那么冷漠空寂,那我该如何面对?我想到了遥远月亮上的琼楼玉宇。吃了灵药的嫦娥,在某个寒冷如水的晚上飞离了后羿,飞离了人间的一切悲欢离合,来到了那轮明月之上,然后常常空叹“碧海青天夜夜心”。“完全没有负担,人变得比大气还轻,会高高地飞起,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亦如是说道。

那么人的生命呢?生命的美丽像是拥有端点的曲线,不是无限的,然而永远料不到这条曲线会如何运行。曲线有高峰,有低谷,其中开花一股衍生出无数悲喜、收获、惊奇与希望。烟花是短暂的,可烟花是美丽的。同样,生命的美丽不因其长短而改变,生命的美丽在于其过程的多彩。如果能够把握生命,让它开花,让它发光,这样的生命亦是一种永恒。既然这样,那么是否进入仙境也不重要了。

我释然一笑。

我看了看手中的果实,虽然西尔维娅不希望我再与她告别,但我还想再见她最后一面,哪怕远远地望着也好。

我来到了苇塘。迷蒙的秋雾在苇间缱绻,芦苇上是一串串细密的水珠,在河中投下空寂的影子。有时一滴水珠落下了,圈圈涟漪涌现出来,又一起沉寂下去。芦花依旧美丽,西尔维娅却没有出现。

第二天,彼得老伯开着他的农用车送我离开。我坐在车上,眼看山林、湖泽一点点向后退去,离情别绪像棉絮一样堵在心中,郁结不化。我盯着前方一片碧蓝澄澈的湖泊,默默想着,爱尔兰的一切,再见了!

忽然,一个身影似羽毛一般,轻飘飘地悬浮在湖泊之上—西尔维娅!她终于还是来了。金色的长发,绿莹莹的双眸,她浅笑着向我挥了挥手,我也报以同样的挥手。彼得老伯看不见西尔维娅,但他看了看我,依旧陕活地笑了。

你是永恒花园中孤独的玫瑰,我是匆匆掠过芦苇间的一阵轻柔的风。在这广阔的世间,我们拥有着矛盾而又相似的美丽。

生命与永恒会在矛盾处碰撞出美丽的花朵。西尔维娅,愿你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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