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故事

2018-06-16 11:14梁积林
延河·绿色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雅丹狗熊丽莎

梁积林

我开着车,已过了野猫山嘴。车子上到一个拐弯处的制高点时,一束光耀,祁家店水库像是猛然抖开的一匹蓝茵茵的布,展现在了眼前。我收住了车速,但没有完全停下来。我按下车窗,看到了水库边,大佛寺的塔楼,在晨曦中,闪着一种澄明的宁静,让人心里怦然一动,仿佛打开了一扇幽闭已久的阁窗。几只鸽子或者是燕子,在曦微中缭绕着,感觉就是从我心里放飞的——今天是四月四,是大佛寺庙会日。隐约间,远远的路上,已有许多车辆向大佛寺方向涌动。

我把车往路边上靠了靠,从后视镜中看到有一辆大货车驶过去。不是一时冲动,是内心里突然肃穆出的朝觐,我掉转了车头,下了国道,沿着水库边,抄近路去了大佛寺。

景区门口的路两边,已排了两长溜小车,几个警察做着各种手势,指挥着随到的车辆往整齐里停靠。我在一位警察的喊声中,把车打了个踅乎,但并没有停在他手势指点的地方,而是一加油门,开出了渐渐拥挤起来的车流,一直开到了山门外才停下。所谓“山门”只不过是离景区门不足一公里的第一道招牌门,这段路两边都设了停车场和车位。刚开始兴起旅游业的那几年,这四周都还是庄稼地,过庙会时,青苗地里都停满了车辆,我是怕停在里面,车越来越多,一时出不来,耽误了我去敦煌的路程。那里也有两个警察,看到我把车停到了他们附近,兴许是要让我把车停到“山门”里面指定点上去。我心里来得快,赶紧凑上去说:“我有急事,到寺里去敬个香,马上就走。”两警察张了张眼睛,向“山门”里面的车队看了看,又看了看我的车子,觉得不碍事,点了点头,一个说“得快呀!”接上说起他们刚才说的一件什么挺有兴趣的事情。我嗯嗯着,抬头看了眼“山门”上的蓝色牌子上“佛山胜景”四个烫金字,来了一阵小跑,像是一种郑重的承诺。

寺门前的广场上,摆满了各种香裱摊子,摊主儿则大都怀里抱着大小香烛,穿梭在游人间兜售。我走到一个四肢萎缩的残疾人前,他趴在一個音箱上,用没有手指的像是一朵正待开放的花骨朵的手擎着一个话筒——那话筒反倒像是一根长长的花蕊,而没有的手指既是落去了的花瓣,唱着一支变异了歌词的陈星的《伤心泪》。我从背包里掏出钱包,已有几个嘴里大同小异叨叨着:“香请上,师傅——师傅,香请上——平安吉祥!”的女人围了过来,我扫视了一圈,把一张十元的钱放进了残疾人身旁的一个小提琴盒里,也算是对那几个兜售者不言而喻的答复。因为我是本地人,知道一进寺院门,就有个老和尚在那摆着个案几,一年四季都静坐无语,供应着香烛。至于香烛钱,随着香客的心愿多多少少往一个功德箱里投放就行,我当然更愿在那里请香烛了。而一个女人已把一包三炷的平安香杵进了我的肘间,我不想拒绝,不想坏了这种氛围和心绪,给她也递了十元钱。又有几个女人举着香烛向我伸了过了,我摆着手,紧忙拾级向寺院门里走去。

我照例在老和尚的案几上请了三炷高香,向功德箱里投了张百元钞票,把先前的那三炷香放在了案子上,听人说过,多余的香放在供桌上也是敬香了。

我擎着燃着的高香,插在了殿前的大香炉里,跪在蒲团上叩了三下,要站起来时,谁从后面按了一下我的脊背。我曾在一本易学书上看到过,一个人要是在敬香或供奉时,感到身上的某处似被人动了一下,那一定是神在摸顶启喻:有病者,马上痊愈;祈福者,如愿如意。尽管我并没有那么迷信,但是一种大众心理的愉悦还是醍醐灌顶。同时,出于条件反射,俗常的心理反应使我向四周看了看,更或是一种神圣的排除:不会是一个熟人在打招呼吧?绝不是!我的两旁都是叩拜者,而我的后面是更多等待敬香、叩拜的受众——都是我不熟悉的面孔。倒是在几米开外处的一个廊柱边,狗熊和一个背着双肩包、外地旅游装饰的女人说着什么。我向狗熊那边放了放情绪,但没像以往那样,叫着他的绰号喊他过来,或者骂骂咧咧地向他走去。我和狗熊是同岁,从小一块长大,他叫我猴子,我叫他狗熊,可以说是亲密无间。这么说吧,他从那次悲痛中走出来,给我讲他老婆自杀前那天晚上的事,甚至连他老婆怎么趴在他身上疯狂地做爱都给我说。我只让见到狗熊的那种快意在身体里冲撞了几下,马上就收回了张扬。我动了动身子,像是把刚要放下的东西又往上掂了掂,重新背了起来。

我进大殿时,又向回望了一眼,那女的已不在,只剩下狗熊一人在东张西望,脸上挂在一层疑惑或者就是失落的神情。管它是因为那个女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不能再耽搁了,刚要迈步,迟疑了一下,左脚做了个庄重的动作,跨进了半尺多高的门槛。

坐佛下面的“关煞洞”,据说能怯病消灾,不是信不信,而是每次来大佛寺都要从左边钻进去,又从右边钻出来,成了一种仪式中当然的规程,甚至就是我们这些不懂宗教的人的重要部分。进洞前,我举手加额,膜拜了一下洞侧。据历书上讲,是属蛇的,也就是我的守护神“普贤菩萨”。

我从殿堂里出来后,香客骤然增多,院子里拥挤得几乎寸步难行。当然,狗熊更是无从寻踪了。我不是刻意要找他,不过只是心里的一个闪念。当然,能和他搭个腔最好了,好长时间没见他了,听说他教学教得好好的,突然从重点中学山丹一中刷到新城区刚建起来的清泉中学。听明白了,他原来可是一中高中尖子班老师,而清泉中学虽是新建,可只是座初级中学。这个倒霉蛋,是咋回事,现在了还又是单身。见过几次,匆匆间,一问,他总是那么乐呵呵地说:“谈着呢,谈着呢。”要是喝上几杯,嘴里尽是“瑾瑾”了“媛媛”的暧昧话,可是,过上好久也不见他再深入,比如结婚什么的行动。

出了寺院门,残疾人的位子边围着一圈人,从里面传出阵阵悠扬的提琴曲。我挤了上去,往里看,原来是残疾人在用只有一根脚趾的右脚弹着小提琴。难怪他在用一个提琴盒在收钱,我才恍悟过来,那会子放钱时怎么就没意识到呢,他还有这么怪的技艺,并且非常精美。我完全被他那痴迷而全神贯注的脸相给怔住了,直到一曲弹完。

“你?”我从钱包里掏出钱要往提琴盒里放时,被一只手从肩胛上捣了一下,抬头一看,是狗熊,嘴咧得很夸张,并且有一股很重的欣喜挂在仰起的嘴角上。“猴子。”他说。

“狗熊。”我说,刚说看到他和一个女的说话呢,但感到似乎有一大堆话堆在那里的累赘和疲惫,马上又刹住了。“回吗?”我说。

“你呢?”他说。

“我去敦煌。”我说,带有一种疏远的得意,但马上又与一种遥远的孤独啮合在一起。“你去吗?”我消解什么似地說。

“那么远?”他说,“干啥去?”

“写一部河西走廊的诗集,体验生活去。”我说,突然看到他鼻孔里扎出的一根白鼻毛,像是他生活里的另一个异数,顿感我话的奢侈,低了个腔调说:“敦煌我还没去过,你呢?”

“去过。”他说,“大学刚毕业那阵子,我不是在酒泉基地当过教员嘛,那时常去敦煌。后来因为是不服从分配,又被派遣到了山丹。”他依然是那么乐呵呵的,但我总感到那根白鼻毛特别刺眼,像是一条沙河,正在流失着他生命里的某种东西。

我说过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几近亲兄弟,我不想让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感染,我得带着好兴致赶紧出发去敦煌。“我先走了,回来了再聊。”我说。

“嗯。”他说,向茫然的人群里瞭望了一眼。

“来了写出好诗了,让我先拜读。我请你喝酒。”他说。

“那是自然。”我说。

“稍等。”我还没走上几步,他又急急追上了我,拽住了我的胳膊。

“咋?”

他不说什么,拽紧我,要进寺院门。我疑惑着眼神看他。见我不情愿,他也不做解释,双手往面前按了按。

“你稍等会,我去去就来。”

一等就是半小时,我真有些不耐烦了,他才摇摇晃晃地走出寺门,脸上满是疑惧和思忖,但又搀着黏糊糊的乐善好施的兴奋。“走,我坐你的车去张掖。”他说,才不在乎我的忍耐,“你路过张掖把我放下就行。”

我本想,时间已不早了,直接走高速的,这下,还得把他拉到张掖了再上高速。

到车前,窗玻璃上居然贴了一张罚款单,我气恼地一把撕下,揉成了团,扔到了地上。可看了下手机,一想,时间已过去都两个小时了,不是给人家警察说下的一会儿吗,还跑步做承诺呢。“切!”我自嘲了一声,又捡起罚单,装进了裤兜。

我把车拐上了水库边来时的截路,他还是不依,这“狗熊”,也不做个解释,就是强拗,我只得把车打向大路。

看我吊着脸子,他一时也不说话了。但“狗熊”就是“狗熊”,不一会儿,他就嘻嘻哈哈地给我说起学校发生的趣事。

我心里的不快,被他一阵子和成了稀泥。

“狗熊呀!”我说。

“停下。”他突然停住了故事,急切切地喊了一声。

“咋了?”

原来路旁站着一个女子,伸出双手,紧靠紧,扎着两个大拇指。“什么意思?”路上挡车的人多了,不是挥手,就是伸臂,我总不能都停下来拉上吧,我又不是跑出租的。但这个女士的动作的确有些特别。“什么意思?”我又问了一遍。

“那个手势叫‘穷游。”他说。

我不明白。“啥,啥意思嘛?”我说。

“这个猴子。”他嘿嘿了两声,“你经常开车远游,连这都不懂,伸着两个大拇指挡车的,是‘穷游者。”他以一种胜利者的光彩闪了我一下。“还猴子呢。”他说。

“啥叫‘穷游嘛?”

“就是吃住和走路都不用自己花钱,做那个动作,别人都会施以帮助的。”他很在行,并且在我把车还没停稳时,已解开了保险带。

“这……”我在迟疑中,刹住了车。

他嘿嘿嘿地下了车。

那个女的背着个大旅行包,面无表情,有种理所当然的派头。

我一琢磨,不正是和他在寺院里说话的那个女的嘛。这狗熊,原来所有的噱头在这里。“这狗熊。”我嘟囔着,下车开了后备箱。

预先的路线是到嘉峪关、瓜州、敦煌,然后折向青海的格尔木、德令哈,过青海湖,从祁连、鄂博返回,可在去张掖的路上和狗熊一通的聊天和谋划,说我就先到敦煌,原路返回算了。青海的那段路,放暑假了,他和我一起去。这倒一下就说动了我的心,并且达到了一个非常高的期盼值:和他旅游,我当然特别乐意,首先少了寂寞,再加上从小就和他在一起的那种骂骂咧咧的默契,肯定是一次愉悦的游历。

并且,我也取消了在嘉峪关停宿一晚的计划,而是改为返程中,路过登一下嘉峪关城楼后,继续直接返回山丹的决定。那女的,就是那个“穷游”者,在车上不多说话,至多也就微笑一下,以示领会。我问她许多关于她旅游路线和打算啊啥的,都是狗熊说出来的,好像她的啥事狗熊都知道似的,其实,狗熊也不过是凭他的猜测投其所好和知道的一点“穷游”知识说的,他每次说完,都先问那女的对不对,女的就颔首点点头,微笑里带出可靠的信任和一种随遇而安的茫然。但最终我还是明白了她的行程:其实,她的行程就是没有具体的行程,每次都是挡上一辆车后,能走到哪算哪,但必须是有旅游景区的地方。这样一想,她的行程又是非常明了,就是挨地方挨景区走呗。车上,我还开个玩笑说,要不和我同路上敦煌吧。狗熊一听,呲着牙瞪了我一眼;而她,微微一笑,嘴里念叨着西夏国寺、丹霞地貌、马蹄寺等等张掖的地理景观,看来她对沿途的风景名胜了解得很清楚。

好吧,既然打定主意先不去嘉峪关,也就没在嘉峪关停留,虽然时间已是正午一点多,应该吃午饭了,但我还觉得不太饿,也是性子上来了,看了路牌上标出的下站名是玉门、赤金峡、榆林、瓜州、阳关等这些神秘、古老而又新鲜的名字,索性又开了一百多公里,到“赤金峡服务区”才停了下来。

的确,越往西行,就越吸引人,不说别的,光就这些地名,每一个都像是一块磁铁,并且超场强。我在“赤金峡服务区”的一家回民饭馆里吃了一碗可口的羊肉面片后,在车里打了个小盹,就又驶出服务区,继续前进了。可是,几乎没走多远,我就被路边的警示牌上的一个地名给震慑了:布隆吉雅丹。看到它,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雅丹地貌,想到魔鬼城,想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一种浩瀚的力量,使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像风吹沙漠一样激荡起来。

什么是诗?

一个地名就是一首伟大的诗。

不信你看,在我看到第一块“布隆吉雅丹”的警示牌后,每隔一段不远的距离,就是同样的一块。加上我一百二十码的车速,把距离几乎已消减成了无距离的行距: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瞭望台

我把车子沿着诗的最后一句指向,驶出高速,爬上了一个陡坡,停在了瞭望台顶上。显然,这首自然之诗我有个小小的篡改,明眼人一看就懂,也肯定会赏识我的点睛之笔。是的,我把观景台改成了瞭望台。布隆吉雅丹瞭望台,多悠远,多空阔,多……我怎么又想起了那个“穷游”女,对于这,她会怎么想?

我的思绪还没从那个略显沉重的鼓鼓囊囊的旅行双肩背包上回过神来,一辆大卡车“日呜日呜”爬上观景台,而我的神还在远方“瞭望”呢。

卡车司机缓缓地刹住了,就凭这,我就能感觉到了他的黏糊,且听,卡车在碰撞摇晃中停下来时,沉沉的一声放气,更像是一声叹息。

氛围让人这样一营造,远处的景象肯定又别样了。我没再关注卡车司机的行动,而是把注意力放射向了雅丹地貌的怪异起伏上:狮身人面、金字塔、双乳、城堡、老子骑青牛、一排男性生殖器……一股热浪像洪水涌了过来,紧接着,四野里晃晃荡荡地成了一片光的汪洋,突出的沙丘冰山的一角,可是,原本空空旷旷的遥远处怎么有了树林,还有……不对,那不是树林,是丘林,那么——

“一群羊。”我说,那群羊像火焰一样在走动,有些飘。我想有个求证,我才又想起了卡车司机,仿佛他就一直和我一起看着这变幻的场景。“还有一个牧羊的老人。”没有得到他的回音,我又说,“是吧?”我仰了仰脖子,身子一挺,似乎那样就可以离看到的更近些。“不对,是个女的。”我说,加着重号般地加重了语气,“我是说,那个牧羊人是个女的。你看,红衣裳,绿头巾。”

这下,我感到,身后的空气涌动着,带出一股轻蔑的情绪。

“嘁!”他终于说了一个字。

我一侧身,这才真正注意到了他的相貌,黑红黑红的脸膛,如果让他站到对面的雅丹地貌里,绝对会像一座红沙丘而分毫不差地融入其中。

他说“嘁”,什么意思,我感觉就像是他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浮上来,自己又把它往下按住沉了沉。“嘁”,肯定是一种对抗,比如刀对刀,那么他是对抗什么呢……我明白了,他是对我说到的那些话的蔑视,但他又不想过于显露,抵抗中,发出的一击铿锵之声。

当然,我也有对抗性。

“看嘛,你看。”我用手指向西方,我愣住了。“咋没了?”我说。

“那是蜃景。”他说,用手揉着鼻子,脸跟上颤动着,仿佛沙丘上嗽嗽嗽地落着沙子。他整个人似乎一下舒缓了。四周的热浪也被一股风吹得荡漾开了。

“啥景?”

“蜃。”

蜃不是龙的意思吗,啥蜃?这人装什么高深。

“龙?”我说。

“龙?”他摇了摇头,拧了拧脸上的表情,像是荒原里迷了路的人,突然看到了一个标记,喜欣像水一样在脸上漫开了。“你看过电影吗?”

“电影?”

“嗯……那个……”显然,他等着我给他更肯定的回答。可也太宽泛了。

我抓挠着脸,像是在挑选一个合适的表情。

“就是……就是……”

我沉吟着,突然明白了他说的电影是什么意思。

“《海市蜃楼》。”我说。

“对——对对。”他像大海里捞到了一枚针一样兴奋,黑脸也像按开了开关的灯泡,明亮起来。“就是那个电影,总在脑子里打转,可,就是,想不起来。”

“那咋能没看过呢?”我说,实话说吧,我的身体里一下子灌满了得意。“二十多年前的老电影了。许多镜头都是在我们那里的山丹军马场和新河驿拍的。徐小明,梁小龙,对吧?”

“对啊。”他像完全换了个人,快速地扯开了,“你是山丹人呀?真好。还有一部电影也是山丹拍的。记忆犹新,记忆犹新啊。”他的脸这会儿像一盏燃得久了的灯泡,发烫发红。咳咳了几下,像是对情绪的一种缓冲。“知道为什么吗?这么远的路,几百公里,我们坐上火车去看拍摄现场。我还被挑上当了群众演员,《海市蜃楼》里,骑着一匹瘦沙马,演个小土匪。”他抬起右手的食指,在额角上指了指,说,“还受了伤呢。当时……”他说,“被一枝流箭划的。记得哟。”他说,声音又抬高了几分,“沙马,一匹瘦沙马,记得噢。”显然,过于的兴奋使他有些语无伦次,“再看电影《海市蜃楼》时,一定要留意,骑一匹瘦沙马的那个演员就是我。”

“一定一定,我今晚住到宾馆了,就从手机上调出来看。”我给他兴奋的炉灶里又添了一把火,让它更旺了。

“《牧马人》,朱时茂,许灵均,牛犇,郭谝子……可惜啊!”他突然有些神伤。“《牧马人》拍摄时,我们几个也坐火车去,又步行了几十里路,跑了一晚上呀,才到了山丹军马场,可惜没有适合我的角色。”他的话锋转得很快,不过神伤里又添带了几分担忧。“张贤亮都去世了,多好的作品啊,可惜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绿化树》、《灵与肉》。噢,对了,《灵与肉》就是《牧马人》,可惜!”

他的神伤让我伤神了。他一个卡车司机怎么知道的这么多,似乎还是张贤亮迷。一个卡车司机。“你?”我说。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他说,几乎不沉溺了,带着责备的亲密,好像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把他给忘了。

我摇摇头,感觉不对,又点点头,又不对,我把扳机扣向了自己。

“我是山丹人,都没去过拍摄现场。”

“你年龄小嘛。”他像是长者,语气里又有一丝轻微的不屑。

“我六五年的。”

“啊!”他神情里划过一道流星,仿佛岁月的擦痕。“我和你一同歲呀。看你多年轻。”他说,犹豫了一下,似乎从一个门里刚出来,又转回了去。“那时候。”他说,一种神往的神色,“我是多么地痴迷于文学,痴迷电影。不,不是看电影,是想当电影演员。可惜我天赋不够,也是没机遇呀。当时,我能把张贤亮的小说整段整段的背下去,还模仿他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写了一本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叫《我的马》。后来,我把那本长篇小说寄给了一个出版社,就上新疆打工去了,一去就是两年。回来后,家里有一封出版社的来信,一看,时间都过了一年多了。信是让我修改稿子的,那个编辑很细心,在要求修改的地方都画线标明着。尽管过了那么长时间,我还是没气馁。我花了半年时间修改完稿子,又按照他信上说的直接寄给了那个编辑,我现在都还记得他的名字,叫钟泰。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信被原封退回了,标签是:查无此人。想想,也许是调走了,或者别的什么原因。那时候,又没个电话啥的,只能在迷惘中不了了之。”

“哦!”我长出了一口气,何尝不是相同的经历呀!同龄人,当年,都是文学痴迷者,只不过我幸运的是,一组诗寄给了《诗刊》,一位叫禾禾的编辑很快就给我回了信,不久就在《诗刊》刊出了,才让我一直坚持到了现在。“后来呢。”我说,“在写吗?”

他叹息了一声。

“有些情怀是一辈子也无法释怀的。”他说,“写是写,但很少,也再没有投过稿。写过了,就放箱子底了。你得生活呀!”他感慨着,又重复着说,“你得生活呀……”仿佛是对他打工生活的复制,或者是抗争。“打那以后,我就又去了新疆,一去就是四年。不过,那次去新疆前,父母给我在村子里订了亲。在之前,他们就一直张罗和督促着要给我订亲,而我总是推诿。我的心思一直在文学上,自己暗暗定下过一个目标,写不出名堂来不成家。”他夸张地张了张眼,“你说我死心眼不?你说。”他咧嘴一笑,整个脸上,像一片秋天的黑土地上独独开着一朵灯盏花,很是凄然。“你得认命。”他说。

“是吧?”他说。

我望望他的脸相,不置可否。

他也没指望我能怎么回答他,因为,我想,生活早给了他应有的答案。

“我在新疆的那四年里,什么活都干过来了,先是在哈密的红星农场里,给一户农家种瓜看瓜。后来,到一个砖厂里拉砖坯,一直干到學烧砖窑。又跟上在砖厂里一块干活的个小伙子去了巴里坤,给一户哈萨克牧民家放了几个月马……多了。”他说,“直到我听上一个老打工者的话,说在吉尔吉斯坦可能挣钱了,和他一起翻越边境时,被遣送回家。”他又嘿嘿一笑。“当时,他言之凿凿,还以为他去过吉尔吉斯坦,两个人就信誓旦旦地出发了。后来才知道他也是道听途说。”他又笑,“不过,那也好,回家省了路费。”

“咋?”我一时没明白其意。

“遣送呀!”他说,一副得了便宜的灿烂相,“还一路管吃管喝。”

“哦。哦。”

“你还别说。”他说,“好事变坏事,坏事也能变成好事。四年了没有音讯,家里人到处托人打听,也没个下落,还以为我不在世上了,妈都扯心地病倒了。连订下亲的那家都发了话,说等到年底再不见我,姑娘就要给别家许配呢,不能把姑娘耽搁成老丫头没人娶了。正巧那年年底,我被遣送回了家。八八年年底,我记得很清楚。”

他点了一支烟,这时,我才发现,其实,他一直在不停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对,刚开始时,好像他给我递过,因为我老早就戒烟了,所以没在意,只是想着别的事而随便摆了摆手而拒绝了。同时,我注意到,他吸烟的样子非常深沉。他边吸边往他的卡车旁走去。

“来年正月我就结了婚。”他说,烟罩在他的脸上,像一块弥漫了雾的坡地。他用手充实地拍拍卡车的帮箱。“那四年东奔西跑的,倒也挣下了些钱,结婚花得不多,我就用余下的钱买了辆卡车开始跑运输。”他又蜷了手指,在帮箱上敲了几下,否定地说,“当然不是这辆,二十多年了,我把三辆新的都开旧换了。这辆都又有些旧了,过不上几年也得淘汰了。”

“你是哪里人?”这时我才想起问这话。听口音是酒泉一带的,我又转到车前头看看牌照,甘F,是酒泉的代号。

“瓜州。”他已蹲在了车侧的水箱边。“就是原来的安西。”他说。

“你现在具体运输什么?”我的意思是他有固定活,还是每天得找活。

“百货。”他说,又补充道,“给一家超市送货,每天一趟。

“行吧?”这话问得欠缺,已经说出,我也没改口,他肯定明白啥意思。但没有回音,却是一股流水声。他什么时候已趴在车下面,拧开了水箱的阀门,正从下面往出钻。

“好着呢。”他吭哧着站起来说,纯粹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应付。他搓了下粘上砂土的胳膊,从驾驶室的后仓里提下一个水桶,接在了水笼头的流水下。他又拿出一支烟,刚要点燃,犹豫着,又放回口袋里的烟盒。等水桶接满了,他把水桶往一旁移了移,双手接在水上,狠狠地搓了几把脸。完了他也不关阀门,提着水桶从车后转向车的另一边。

我说“水”,是觉得在这样的大戈壁上,让水这样的流失,太浪费,太奢侈,甚至太暴殄天物了。

他没回话。

“水。”我说,有些急了。“我给你关去。”我说。

“不碍事。”他的声音突然瓮声瓮气的,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那是专门备用的。”他说。我这才想到,一般车的那儿怎么会有水箱,那是他特意焊上去的。又一想,也不是道理:备用,总不是为了浪费呀。

“你——”我真有些恼怒了。从车的一旁到另一旁,走了个来回,最后又放弃了要干什么,到了他的身边。

那儿原来有一棵树,整个水泥打成的平台上,就那儿,揽住山坡滑石的铁丝网栏边,一棵独独的柳树,就因为它的独,反而让我突然感动这儿很葳蕤。我的车在他的车前面,起先我怎么没注意到。他到了树前,把水桶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一只手提指提梁,另一只手扳住了水桶底沿,丝丝缕缕,很有一种仪式感地把水缓缓往树周围的小坑里倒。

“这?”

他没有言语。

“这……”我说,我被他的肃穆感染了。的确,在这样的大戈壁上种植一个生命,是神圣的,不为别的,就为这一点绿,就为……什么呢,什么都不为,也让人敬畏。

水坑满了,他没变姿势,就那么躬身,趄着水桶站着,等到坑里的水渗完了,又把水桶里的水倒完到坑里,吁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使命般,庄重地站起身,向树行着注目礼。有讲究吗?我想,或者其他什么原因。

少顷,他把水桶放回了驾驶室的后仓里,水箱里的水也流干了。我还是不可思议,是啊,用水浇树是理解的,可白白把水流在地上是什么意思。

我得问问,这是个迷,或者我会对他产生误会。

他点了支烟,望着路过去对面的雅丹地貌出神。

“那棵树是你栽下的?”我说。

“嗯。”他说,嘴唇快速动着,像是有许多话在寻找着出口。

“很多年了吧?”我说。

“是她。”他说。

“啥?”我以为他说的树是另一个人栽的。“谁?”我说。

“树。”他说。

“谁?”

“她。”

他坐在了水泥地上,眼里有东西在婆娑。

“你看到的那是蜃景呀。”他說。

原来那棵树还真有故事呢。他默了一会说:“十五年了。那时候,我刚换了第二辆新车,这条高速公路也刚通车,这里还没有修观景台,只是个临时停车区。她要解手,噢,对了,那时候,我和我媳妇两人一起跑运输。我把车停了下来。她一下车,就说,路对面咋有条河。那时候的汽车,你知道吧,还需要加水的。我先前念叨过,到前面的服务区了给车加水的。经她一说,正好把水加上吧。还有,大夏天的,天特别热,车里的一大罐子茶都喝干了,她早就喊口渴。我也没有寻思这里哪来的河,要说有吧,也只有疏勒河,但疏勒河在大草滩那边,离这远着呢。反正是发昏了,她说她过路提一桶去。我就把水桶递给了她。兴许是她太兴奋了,没看路上来往的车辆,就横穿了过去。忽听一声急刹车,我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已经被一辆和我的差不多的大卡车撞飞到了几十米外了。”

他停了下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就连一声唏嘘都觉得是轻薄。

“树。”他说,“是她。”

我明白了,还有水。

“水。”我庄重地说。

我也明白了他说的蜃景。

“蜃景。”我说。

我导航驱车直接到了锁阳城。按卡车司机的介绍,瓜州有几处地方非常有名,榆林、双城我都知道:榆林其实主要也是壁画,和敦煌的壁画是一个体系的;双塔最出众的是一条沙漠中的大湖。这些地方景观都非常吸引人,但经卡车司机一讲,我倒更想先看看曾经兵困过唐军的锁阳城。他说:薛仁贵征西时,被哈密王困在了苦峪城,程咬金一人杀出重围去长安搬救兵。可是城中已几近粮绝。薛仁贵就率领将士们在城周围挖野菜、草根充饥。将士们发现有种样子和红萝卜像的植物非常多,虽然吃起来涩涩的,但吃上非常抗饥,并且能强身健体,伤员的伤势也好的奇快。用那种植物一直维系到了救兵来,打败了哈密王。后来知道那种植物叫“锁阳”,以示纪念,薛仁贵就把苦峪城改名为锁阳城。

我在塔林里转悠了几乎有一个小时,发黄的粘土,炒过一样焦黄,大大小小的寺院全是用砂土夯造,走动在唦唦声中,每一粒砂子都如一座雷音,里面不知贮藏了多少木鱼庙音,寂静就是它们最大的回声。在一截城垣下,长着几株开了花的锁阳,紫褐色的茎杆,闪亮亮的,发着青铜的光芒。就在我注目凝视的当儿,从墙缝里钻过一只黄亮的蛇,它停住后,摇晃着抬起的头,左顾右盼了一阵,一纵身子,窜上了锁阳的茎杆。它吐着信子,把头伸向了锁阳花,像是爱情的亲吻,又像是劫掠般地吮吸。我打开了相机,把镜头拉到了最大,绝了,那蛇半蜷着身子,与锁阳结合的那么完美,一幅多么生动的画面,简直就是一座萨克斯风的演奏者雕塑。我一直换着角度拍着照,直到我心臆中的一曲《浪漫爱情》演奏完,直到蛇滑下了锁阳茎杆,又从墙缝里溜出了城垣。

我走上了一座雷台,极目远眺间,热浪消退着的大野中,黄昏的暗流开始涌动。尽管是大夏天了,南端的祁连山依然白雪皑皑,像一位千年的老者,在俯瞰着河西大地。而近处的大漠波纹闪烁着,像无数人抖动着一匹巨大的丝绸。我把镜头远远近近地转换着,一群野驴像是受惊了似地腾过了沙漠。烟尘中,沙梁上出现了一个人影。我赶紧把焦点对准了人影,人影显得很是模糊。我换上了长镜头,一圈圈地调着焦距,慢慢地,人影越来越清楚,我稳住了镜头,虽然还识别不出脸相,但大形样子已经非常明了,是个穿着绿色防晒服的——这样的穿着,我断定这个人一定是个旅游者,旁边还支着一辆单车。我先是吃惊,这样的大沙漠、大戈壁上骑自行车旅游?又是迟疑,不会是蜃景吧!

一时冲动,我想弄个究竟。

我站在雷台上,用手机定准了方位。下了雷台,开车向沙漠驶去。其实不远,我开了不到十分钟,就被一个沙梁挡住了,车是开不上去了,只有一个陡坡上有人走下的一条蚰蜒小路,看起也瓷实,还有几株稀稀拉拉的小草,蜿蜒着,绕上沙梁。

我从后备箱里拿了一瓶水,前走了几个,想到了什么,返回,又拿了一瓶,向沙梁攀去。

真的是蜃景吗?我在沙梁上睃视了一圈,只有抖动的晚风,哪里有个人影。我吼了几声,也没有相应。几乎就要放弃时,我又迟迟疑疑着,并且在一种失落的懒散中,跋上了又一个制高点。奇迹发生了,就在制高点的背坡里,有个人正从自行车上卸着东西。

是个披着长发的女的。她没有发现我向坡下走去,很专注地从一个大包里掏着东西。我咳嗽了一声,她才转过身里,并且一副警惕的神情,躬下身子,立马从包里掏出了一根类似警棍的东西。我摆了摆手,又往前走了几步。我停下脚步后,想先打个招呼,免得她误解。问题是,她是个外国人。白皙的脸,高高的鼻子,虽然有些惊恐,但明显地,脸上已松弛了下来。怎么说呢,我想都没想,就来了一句:hello。她完全缓和了,并且透出友善。

“你好!”她说,很融入。“你也是旅游的吗?”她不但会说汉语,还非常地道。

“你好!”我说。

她眼睛蓝蓝的,像是沙漠中的两个海子,荡漾着归宿般的温柔。“可以搭个手吗?”她说,指了指地上的包,又用双手在面前划了个弧线。“我一个人能行的,但是,既然有人,帮个忙,搭起来更应手。”

她蹲下身子,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折叠帐篷。明白了她的意思,要我帮她搭帐篷。

“在这?”我说。

“是啊。”她说,对我的迟疑很是迟疑。“我一路都是这样呀。”她分着帐篷的骨节。

我凑了上去。“为什么不到瓜州城里住去?”我动了动容,“这里危险。”我说。

她摇了摇头。“那怎么算旅游?”

我感到那句话像是动摇了一下我的什么东西。“这……”我说。

我们一边说着话,一会儿就搭好帐篷。知道了她是英国人,她说她是从新疆一路骑自行车过来的,从没在城市里住过,都是在荒郊野外一个人搭着帐篷住宿。到每个城市也只是稍做停留,备些伙食。我几次说到“危险”,她都笑笑。我能感觉到,那种轻描淡写的笑里,藏着巨大的坚毅。

但是,她还是没有藏住一些驚险的叙说。她说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上,遇到过狼群,她打着手电筒在帐篷口坐了一个晚上,很幽默地说,狼群也打着灯笼陪着她坐了一个晚上,直到天亮了,手电筒的电也着光了,狼群才嚎叫着,失望地走了。她说,在天山草原上,她在帐篷里睡着后,被一条蛇咬了,幸好在腿上,能够着,硬是勾着头,自己把毒汁吸了出来。说着她还把裤腿抹上去让我看,那里有一块青印……

突然,她把目光从我们的话语中移开了,身体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奔突。“你看。”她说,腾身上了沙梁。是落日,是红红的落日在整个沙漠和她的身子镀上了一层奢侈的金光。我怕这样的景观会瞬间消失,也没挪动位置,打开相机,连续不断地给夕光下的她照了许多张照片。简直就是一种梦幻,或者,这才是真正的蜃景。

她下了沙梁后,从包里掏出食物要请我吃晚餐,我拒绝了。她不依,我只好尝了几口。天马上就黑了,我得去瓜州城里。其实,我的车里也有帐篷。但我只是在心里摇晃了几个,放弃了露宿大漠的念头。我不知道是对她不放心,还是出于什么原因,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才开车去了瓜州。

噢,对了,我还记下了她的名字,叫丽莎。

原本用十天时间,一路河西,然后从青海转回,既然青海不去了,时间还是那些,我就慢慢用来消费河西走廊的光景和风貌吧。第二天,我在瓜州城里转悠了一天,接下来,榆林、双塔湖、阳关,我也是一天一个地方地体味。第四天早晨我才消停又从瓜州转折去了敦煌。

已是正午时分,我在敦煌城了找了个宾馆住好,吃过后,好好睡了一觉,才去了月牙泉。我谋划在这待上三天了,再返回去嘉峪关,反正时间充裕的很。

日影已西斜到了半山梁上,一队驼铃在沙梁上悠悠地摇响着时光。我沿着芦苇荡,在月牙泉边转了几圈,还依依不舍,最后,一个奇妙的句子突然冒了出来,对,是“吻”,“天地之吻。”我连忙依在了护泉的栏杆上,从背包里掏出随身的笔和本子,凝目着天空的淡云,写下了一首《月牙泉》:

多么像我的生日呀

端端的,五啊,初五的那个眉呀

我宁愿把它还原成一条党项河

还原成一个水草丰茂的河湾

还原成一场绝世的爱

我心已静,无须梵音

每一粒砂子都是一座雷音

一队驼铃,漫上了黄昏的沙岭

丝绸的沙漠,让我爱得绝望的沙漠

今夜,我不带走什么

打着芦苇的火把

月牙泉呀,你就是我找到的,千年前丢失的那一印

天地之吻

“天地之吻”,我还沉浸在一片深情的回味之中,身后的月牙泉像是在回音,突然“咕咚”了一声。我回身看到深蓝的泉水中,升起了一个小小是水柱,像是一个蠕动的舌头,然后漫开了一圈圈细密的波纹。

也许是我对诗和景的过于对应的专心斟酌,连身后来人都没有发现。的确,是响过一声支自行车的“咯噔”,但被我的感官忽略了,成了一个不相干的过往,直到背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我才回过神来。

我非常惊异。

“丽莎。”我说,张大了吃重的眼,仿佛是又一次蜃景。

“林。”她说,欣喜的样子。

“是的。”我说,“我是付林。”

“真好。”她说。

“是啊,丽莎,又碰到你了,真巧。”

“巧吗?”她凝了凝目,吃力地想了想,“我觉得不是巧,是你们中国人说的缘分。”她俏皮地笑了笑,“缘分。”她说。

我伸了伸舌头。“缘分。”我说。

她看着我的手里拿的本子,突然歉意起来。

“你在写东西吗?没有吓走你的灵感吧” 。

“没有的。”我说,“我已经写好了” 。

“啥?”

“一首诗。”我说,“《月牙泉》”。

“我能看吗?”她说。

“怎么不能?”我说,把翻开的本子递给了她。

看来她不但会说汉语,对文字也很通呢。我从她的神色中看到了随着思路而动容的表情。跟着她看的过程,我又在心里过了一遍《月牙泉》,生怕哪里不合她意,让她失望了。

“真好。”她抬起头来,一副神往的样子。“真好。”她又说,伸出了大拇指。

“是吗?”我诚惶诚恐的心落在了实处。

她没回话,接上从题目开始,满含深情地朗诵了起来。

“能送给我吗?”她朗诵完后说。

什么意思?

她看到了我脸上的疑云,觉得自己没有表达清楚,吐吐舌头。

“我是说,能不能算写给我的?”

看来她真的读出味道来了,也是真的喜欢。但又完全不明白她的指向。

“你想?”我说,也是一句指向不明的话。

“非常非常。”她说。

“那就送给你了。”我说,暗合了她前面说的。

“给。”她说,把本子递过来。“写上。”

“什么?”

“致啊。“她说。

我哈哈笑了起来,接过了本子,在题目下面拉了个破折号,写上“致丽莎。”

她接过本子就要往下撕。

“等等。”我说,“这个有些乱,我重抄一遍。”

“ok。”她夹了句英语,像个小孩一样欢快。

其实不用抄,我把本子垫在膝盖上又重写了一遍,刚要替她撕下来,她又叫停了。“还要署上你的名字。”

我在副标题下面又写上了“付林”。

“我想翻译成英语。”她又瞅了一阵诗页说,“回去了在英国的刊物上推荐发表。”

“是吗?”我说,“能行吗?”

“肯定行。”她点着头,把自行车往好里支了支,示意我们沿泉走走。

天已经凉下来了。我们顺着泉边上到了一个亭子里,坐了一会后,又回到了自行车旁。我拾起了一直放在那的滑沙板。

“走,爬鸣沙山去。”我说。“自行车放这没问题吧。”

“没问题。”她说,“那是啥?”

“啥?”

“你手里。”

“噢,滑沙板呀,上到山顶后,要从沙坡上滑上下,没有滑沙板滑不动。”我望着她空空的双手。“你没有吗?”我问。

“哪里有?”她摊了摊手。

“在大门口租的。”我说。

“那我也租个去。”她说。

“你等着。”我说,“你在这等着,我给你租去。”我把背包放给了她,一路小跑去了大门口。

我给她租了一个滑沙板,又给我们各租了一双红沙靴和黄背心。把她武装得直乐。

我们上到山梁上,走来走去,直到太阳落下了地平线才从沙坡上滑了下来。我要她和我一同回敦煌城去,她执意不去。“这么多天的旅途奔波,难道你就不想洗个澡吗?”这是真心话。

她诡秘地一笑,指了指自行车后面挂着的一个水桶,又指了指月牙泉里的水。

我只得帮她支好了帐篷,又在她坚决不要的情况下,给她放下了几瓶水和一些食物,开车碾着洁白的月光去了敦煌城。

我在敦煌夜市上吃了一盘驴肉焖黄面后,又转到了玉器街,犹豫着想买些夜光杯、葫芦雕飞天等纪念品,最终在一个店里买了两串手链。继续往前走时,也没啥目标,听到一阵悠悠扬扬的音乐声,顺着传来的方向,穿过了一条繁华的街道,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路边的小广场上围了许多人,音乐就是从那伙人堆里响起的。我挤了进去,原来是一个盲人在弹着三弦唱河西小调。这种调子我在别处也听过许多次,但唱词多都含含糊糊,并且改动得少了古意。而这个老人唱得字正腔圆,原汁原味,沧桑中带着古老的深邃。月光下,他脸上的表情随着抑扬的声调非常丰富,时而苍凉雄浑,时而低吟悲愁,尤其是眉宇间的舒展与收缩,加上他猛然间的咬紧牙关,几乎就是一个人在演着一台大戏。“我送我的王哥红柳坡,红柳坡,红柳坡上红柳多,红柳叶叶往下落……”我最喜欢的还是这些满含惆怅的词令。我被这纯纯真真的民俗民谣打动了,不,是震撼。這就是我一直寻找的原始,却在这里遇见了。我不能错失,赶紧拿出了录音笔。

曲终人散,我问下了老人的住处,说好抽空去找他。我一直被那种音乐浸染着,但怕被什么破坏掉,不由自主地走出了熙攘区,沿着一条没有路灯的街道往回走。我不需要路灯,有一盏月亮就行了,适合回味,适合静思。在一个桥头,我停下了脚步,那汤汤的流水声似乎是刚才音乐的延续,我依然能合上那种曲调。桥头上有一个卖西瓜的,冷冷清清的,仿佛就是为了配合那个场景特设的。摊位上有个杆子上挂着一个红灯笼,摇摇曳曳的,我一抬头,发现头顶的月盏也在摇曳。我问那个买瓜的女人:“这个河叫什么名字?”

“党河。”她说,“党金果勒河。”

我想到了党项,想到了西夏。

“你姓党吧?”我说。

“你怎么知道?”她虽然吃惊,但很平静。

“因为这里姓党的人很多。”我说。我查过资料,与西夏的党项族有关。

“也不一定,我男人就姓脱。”她说,还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脱,拓,就是拓跋演变来的。”

她更不理解了。“不懂你说的啥。”她说,“买个瓜吧。”

“好。”我说。

“在这吃吗,带走?”她说。

我犹豫了一下。“带走。”我说。

我也没有挑拣,由着她称了个敦煌沙地瓜,又称了个哈密瓜,放在一个塑料袋里递给了我。我说先放放,又把瓜放在了摊子上。

这时的上弦月更明亮了,像个银钩,瓜摊上的灯笼似乎就是挂在钩上垂下来的,灯随着钩的颤晃在摆动。地上已起了些微风,把水声推远拉近的空旷了起来。连地上的月光也在晃荡。这月光,我想,是敦煌的月牙照耀出的月光。我拿出了本子,倚着瓜摊的小车边,就着月光,我要记录下这《敦煌的月牙》:

小小的,薄薄的

我不想把你比成针尖

也不想把你比成一根白玉发簪

但我突然想趴在一个人的肩头痛哭

突然想在一个人的耳边说一声

等了千年的一个爱字

说是一排马的牙齿也行

说是一匹儿马抬起后蹄踢在天庭额头上的一个印痕也行

那都是为西域的意象营造的

此刻,我想把你说成羌,说成乌孙

说成一个人的小月氏

再把你说成一只党项的羊

或者就是西夏王国里递过来的一张

指纹的传书

其实,它就是敦煌的月牙

就是能让我思念和哭泣的爱人的肩头一样的月牙

就是一把飞天女反弹的,琵琶

我回到宾馆后,反复把诗朗读了几遍,有一种情愫一直在我的身体里像党河一样缓慢。我这是一个人的倾诉,但我更需要有人倾听。有时候倾听就是一种解忧,就是释放,就是舒展和沟通。可此刻的我是孤身一人,仿佛一个找不到出口的瓶颈。我突然想到了丽莎,她懂诗,还能透彻地理解,甚至能把诗的意境更高地拓展。对,找她去。我提上瓜摊上称下的两个瓜,出了宾馆,灵机一闪,开车又去夜市上买了两斤熟驴肉,去了月牙泉。

我把车停在了离丽莎的帐篷不远处,很明显,她的帐篷里依然亮着微弱的灯光。走近帐篷时,我突然想到我离开时,丽莎对我指指水桶和月牙泉的含意。她不会在里面搓澡吧?我停住了脚步。

“丽莎。”我喊道。

没人应声。

我又近前了些。

“丽莎。”我说,“喂。”

帐篷里的灯影黑了一下,显然是让身影遮住了。紧接着,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了一角。一个人躬身走了出来。

“是你吗,林?”

“丽莎。”我说。

“林。”

“你还没睡吗?丽莎。”

“还没。你怎么来了?”丽莎说,声音里有种异样的东西在激荡,仿佛一股水在一块河心石上冲撞。

“我要你看首诗。”我说,声腔里颤着什么。

“啊。”丽莎的语气里很诧异。

我一下感到是不是有些冒犯,也许她的生活规律里,这个时候是不想让人打搅的。

“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我说,明显有些失意,兴致也下降了许多。

“哪里,哪里,林。”丽莎已迎上我走到了跟前。

“你,我……”我不知道怎么转话机。

丽莎没心没肺地笑开了,虽然脸型模糊,但笑意像一眼泉一样,向四周洋溢。

“我吃惊的是,我也正在写诗。”她说,像是在她的笑声里冒了几个咕咕咚咚的水泡,整个月光也变得湛蓝湛蓝的。

她手里拿着个小本,向帐篷摆了摆。

“快进,快进。”她说,“我要急着看你的诗呢。”先行进了帐篷。

我刚进去,她就急切地伸手要我的诗本,我从背包里掏出,翻到了刚写下的诗上,递给了她,她念了几句,突然停住了。

“不行,我不能受你的影响。”又把本子塞进了我刚坐下的怀里。

“啥意思,不好吗?”我疑问道。

她摇了摇头。“不是。”她说,“我的詩刚写完,正在改呢,一读你的诗,语感太好,我怕修改时,受了你诗的影响。”她耸耸肩。“我会侵略你的。”

她把诗本摊给我看,是用英语写的。“我又不懂。”我失落地说。

“我准备修改好了要翻译成汉语的。”

“那你改的翻译。”我说,一冲动,“我搭帐篷去。”

“怎么,林?”她说,“你也要在这里住吗?”

“是的。”我说,“尝尝餐风露宿的味道。”

“太好了。”丽莎说,说着就要站起,“我帮你一起搭帐篷。”

“不。”我坚决地,并且以命令的口吻说,“我搭帐篷,你改诗。等我把帐篷搭好了,你也要把诗改好,并且翻译过来。”

“哪有那么快?”丽莎像接受了一个很重的任务,不堪负重而顽皮地抗拒着。“只能改好,翻译没那么快呀,林先生。”

哼哼,林先生,我啥时候姓林了?我几乎要大笑,但只是呶了呶近似破啼的嘴。

“好吧,先改。我回来了你用汉语念给我听。”

“啊,这……”丽莎说,“更难呀,你这是迫害。”

我嘿嘿着出了帐篷。

不对,我又返身到了帐篷,掏出包里的驴肉递给了她,又抹下了背包。“有东西犒劳你。”我说。

“啥?”

“夜宵。”

她分开了塑料袋口。

“驴肉。”我说。

她用手拿了一块吃起来。“真香。你也吃。”

“我吃了,全是你的。”我说,扬起了门帘。

我把帐篷搭好后,并没有先去丽莎的帐篷,想让她多改一会儿,就去了月牙泉边。待到月牙只剩下一个黑板上的粉笔印,天几乎黑透了,才向帐篷走去。

丽莎已不改诗了,怎么愁苦着脸坐着,很沉的样子。我进了帐篷,她竟然求救似地看着我。

“咋了,丽莎,诗改好了吗?”

“好了。”她说,有气无力的。“我找过你,你怎么没人了?”

“不对,你咋了?”我坐在了她的旁边。“你有心事?家里?”

“我突然想趴在一个人的肩头痛哭。”她说。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我说。

“你的诗。”她说。

我才注意到我的本子在她的膝上放着。“你看了。”

“我突然想趴在一个人的肩头痛哭。”她说,一侧身抱住了我。

“丽莎。”我说,不知是安慰还是拒绝。她真的哭了,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栗和鼻腔里的抽泣。“丽莎。”我说,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挣挣身子。然而她把我抱的更紧了,并且抽泣声越来越强烈了。我拍着她的身子,捋起了她额头的头发,但我还是被她感染了,不知所措中,我用舌头舔了一下她的眼泪。她噗地一笑,“你傻。”她说,“你傻。”仰起头,用嘴贴在了我的嘴上。

“天地之吻。”我想。

她猛地推开了我。

“我要举办一个朗诵会,一个人的朗诵会。我是朗读者,你是观众。”说着,他一把拉起了我。“走,到外面去,在天地的舞台上朗诵去。”

她一只手举着太阳能马灯,一手拿着本子,做好了朗诵的架势。“不行,没酒,不成气氛。”她凝住了表情。怎么办?她说的是,得气氛,我脑子里像谁转了一把的地球仪似的转了一圈。“有了。”我说。我想起了忘在车厢后座包上的瓜,我拿了下了,一拳砸烂了哈密瓜。“且代美酒,敬你一杯。”我说,给她递了一块,她放下马灯,接过,快乐地“ok,ok。”着;我自己也拿了一块,一起像碰杯一样碰了一下。

吃完后,她先朗诵了我的《敦煌的月光》和《月牙泉》,又用英语朗诵了她的诗《敦煌,敦煌》,我一遍接一遍地给她鼓掌。她的诗我听不懂,要求她用汉语朗诵。她很为难,但还是吃力地念了一遍。我听到她诗里写到玉手镯,让我想起了在玉器店里买的那两副手链。我让她稍等,从帐篷里拿出了包。掏出的玉手链在夜里发着蓝莹莹的光。我拉过她的右手给她戴了一个。“给我的吗?”她说。“是的。”我说。我又拉过她的左手给她戴另一只,她抽出了手,“不。”她说,“一人一只,我给你戴。”戴上后,她把胳膊和我的靠了靠,手链发出一种誓言般的脆响。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短信音。我打开一看,是狗熊发来的。

“我要结婚,你能赶回来吗?”

“和谁?”我很吃惊。

“你傻,还能和谁。”

总不会是那个“穷游”女吧。肯定是那个“穷游”女。

“这狗熊。”我回了句。“这狗熊。”我说。

“狗——熊?”丽莎听我自言自语地说,问,“有狗熊吗?在哪?”左右顾盼着。

我笑喷了。“是我的一个哥们,叫狗熊。”

“他长得凶吗?”她问。

“挺凶的。”我说。

一直不困,我们就坐在沙滩上说话。狗熊的短信让我想起了行程。我问丽莎以后的路线,她说从敦煌去格尔木、德令哈、青海湖,然后去西藏,再返回西宁,坐飞机回。竟然和我原先的很近似,我有点后悔听了狗熊的话,改变了行程。但我说丽莎,明天和我一起去莫高窟,我说自行车可折叠了放车里,她婉拒了。她说还是各走各的好,她喜欢独行。我说还能见面吗?她神秘地说:缘分。

事实上,在后来的两天里,我在各景点上都没有碰到丽莎。一种莫名的心绪反而对敦煌有些依依不舍,说不出的牵扯让我又在敦煌待了两天,虽然不是刻意找丽莎,但还是被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每天都到景点上去,还在那个唱河西小调的老人那儿待了一个下午,连阳关都又去了一次。决定返回的那天,车都到高速口上了,我又掉了个头,驶向月牙泉。我在鸣沙山上整整坐了一天,天黑了,又在我们宿营过的地方搭起了帐篷,住了一晚上。天明时,我才在无望中起程,上了去嘉峪关的连霍高速。

我开得很快,一路上都是一百二十迈,开了三个多小时,才早晨十点钟就进了布隆吉雅丹地貌区域内。

突然,我的眼睛一花,怎么,前面的路中间有个障碍物,定睛细看,像是块石料墩子。打方向已经来不及了,算我清醒,连忙轻轻点住了刹车。只听“咚”的一声,前右车轮猛地就蹋在了地上,但车一时没有停下来,随着惯性,虽然我把刹车踏到底了,还是向前滑了好一截才“咯噔”一响,像是卡住了一样停下。说实话,那时的我已魂飞魄散了,下了车,六神无主地不知道咋办。幸好没有过来车,我愣了一会,才稍微有了思维:车在路上横着,把路堵住了。我上去,打着了车,一起步,还能走,只是车轮像是扁的,一跳一跳地挪到了路边。我还能干什么,打求助电话,又不知道号码。我靠在路边的护栏上,大声“啊”了一声,像是呼叫,像是悲天,一点作用都不起,倒是叫回了身体里的一些精气。我想到了备胎,打开了后备箱。可我依然是一片茫然,我不会换呀。

这时,一辆卡车驶了过去,停在了我的车前面。

“咋了?”司机跳下车来问。

“爆胎了,碰在一个石料墩子上。”我说,牙齿“咯咯咯”地直打哆嗦。

“不会吧,要是爆胎,十有九车毁人亡,还石料墩呢。高速公路上,就是一块大点的泡沫板都能把车撂翻。”司机沿着我的车轮胎磨下的印,一直走了很远才回来。“还真是石料墩子,磨成碎末末子了。真是不可思议,你究竟烧了多高的香。这路上哪来的石料墩子。”司机咂着舌头,连声唏嘘,“你真是烧高香了,磨了有一百米。”到了我的跟前,司机一愣:“是你。”

我这才回神望了一眼他,原来是观景台上浇了树的那个瓜州司机。我猛一下,像是见了亲人,眼泪忽地涌了出来。“师傅,是你呀。”

“有备胎吧?”他说。

“有,有。”我顾不上倾诉,赶紧走到了后备箱前。

他拿出三角警示牌,让我放到十几米远是路面上。他已取下了备胎和工具,麻利地打起了千斤顶。眨眼间,他就卸下了车轮。他一松手,车辆“咚”地跌倒在地上。

“乖乖!”他说,“你看,半个轮毂都碎了。”

车上又下来了一个女的,连声称险。

我看到那半块缺失的轮毂,龇牙咧嘴的样子,像是我的生命被它咬了一口,浑身惊出了后怕的虚汗。

司机趴在了车下面,“我看刹车油管碰破了没有,要是漏油,就说啥不能走了。”他爬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截螺丝。“还好,只碰断了一个螺丝头,没大碍。”

他又让我上到车上踩了几下刹车,才装上备胎。

“没问题。”他用脚蹬了几下轮胎,“开慢些,可以安全到山丹。”

我没说去嘉峪关的话,“钱。”我说,忙向车里去取钱包。

“啥钱?”他摆摆手。“这么大的事,谁遇上都一样,万幸呀,万幸。”

我连忙点着头。

“受了惊吓,心里肯定发慌。”走到车前了,他又转过身来说,“开慢些。”

那女的也回过了头。

是她。我一怔,这才注意到,一定是。我嗫嚅着,最终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里回旋了一句:“那个‘穷游女。”

走了不远,看到前方的标示牌,我把车驶上了布隆吉雅丹地貌观景台。我的浑身发虚,我得休整一下。

这边的观景台比路那边我过去时停了的那个矮一些。我把车停稳后,从车上拿下一个坐垫和一些食物,勉强吃了几口,心有余悸,哪有食欲,倒是嘴很干渴,猛地喝掉了两瓶水,有些发困了,就依着护栏打起盹来。隐隐约约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开的车与一辆车撞了过去,急刹车,已来不及,只听“咚”的一声,惊得我大汗淋淋,像是从一潭深水中爬了出来。原来是手机的短信音。我摸了摸手机,像是关掉了梦的开关。心依然跳得很慌,我抹了把脸上的汗,缓缓站起来,扶着护栏的横杆,向西望去。

原本红红的雅丹地貌被太阳的强光照耀的,像我失魂的嘴唇,白锖锖的。怪丘间,有热浪在游走。突然,大戈壁变成了绿洲,草场上升,顿时覆盖了巍峨的祁连雪峰。有一个红点在游动,越来越大,原来是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我赶紧去车里拿相机。“叮咚”一声,手机短信又响了。我才想起刚才就来过一个短信。我翻出来一看,两个都是丽莎的,第一个是她翻译成汉语的她的那首诗《敦煌,敦煌》,第二个,她说:我上了唐古拉山,来西藏吧!

我想了想,写了两个字:缘分;刚要按发送键,又把那两个字删了,重新写了四个字发送了出去,颤抖着,感觉把心也发送出去了,“海市蜃楼。”我说。

我拿好相机,再回到栏杆前,对着镜头,向西看时,什么都没有,哪来的绿洲,哪来的草原。远远的,只有一辆高铁,像白驹,闪电一样,向北而去。

附录一:

尽管我预见了狗熊那货的成色,但我还是很庄重地,像先前短信里给他说定的,算道喜也罢,去見了他。结果可想而知。丁珂珂不见了,他说。噢,对了,丁珂珂就是那个“穷游”女,我见到狗熊后,他一直“丁珂珂,丁珂珂”地说着,我明明听出来了,还是故意问,“丁珂珂是谁?”“就是她的名字嘛。”他说。重要的是,他说,丁珂珂突然就不见了,没有流露出一点走的迹象。我说了个“骗”,他一下恼怒了,他说她很好,反正得说那个女的好。“有原因。”他深重地说。这个狗熊,看起来嘻嘻哈哈的,恼了吃人呢,某种程度上说,那也是一种自尊的掩盖吧。当然,我也没有给他说,我在回来是路上见过那个“穷游”女——丁珂珂。

我看到了凯凯,他的儿子,把话扯到了另一个题上。

凯凯只闪了个面就不见了,我也好问狗熊,当着孩子的面怕伤了他。

凯凯大学毕业了。

“咋不找工作?”我问。

“他不愿。”狗熊说,“他想当网络作家。”狗熊搓了把头,叹了口气。“就因为他。”狗熊说。

“咋了?”我问。

“他反对。”狗熊说。

“为啥?”我说。

“自从他妈去世后,他一直很抵触。”狗熊说。

附录二:

一首诗:布隆吉雅丹

一个卡车司机拧开水箱的龙头

濡了濡干裂的嘴唇

搓手洗脸。风,吹着一只狮子样的沙丘,龇牙咧嘴

把一股沙子打在了他的脊背

要听就听羊咩之声

要看就看穿行于蓬棵间的那个牧羊老人

可是呀,一个人,绝对是另一个人的

海市蜃楼

天堂还远,地狱已关门

我推着落日的独轮车

在人间的疏勒河边

一匹西域的胡琴

在我的血管里,饮水、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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