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一座城的爱与恨

2018-06-19 07:57赵红继编辑吴冠宇
中国三峡 2018年5期
关键词:大梁古都黄河

◎ 文 | 赵红继 编辑 | 吴冠宇

▲ 清明上河园的虹桥,在夜光灯下璀璨夺目。 摄影/赵红继

▼ 《大宋·东京梦华》水上情景剧演出,让清明上河园游园活动推向高潮。 摄影/赵红继

俯瞰黄河 东方IC

黄河,是中华文明的摇篮,这不仅是一种民族主义的感性认识,也是我国考古工作者通过深入细致的田野考察、严谨慎重的案头分析,用大量翔实的考古证据、文物遗迹,最终证明的结果:黄河流域,是中华文明主干的根脉所在。

写黄河的诗,从来就是上天入海,狂放无羁,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刘禹锡的“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黃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你看看,这些诗,意境雄浑,意象辽阔,浩浩荡荡,苍苍茫茫。黄河总是把人的意识引向极为广阔而辽远的空间。

但是在开封,你可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要诗兴大发,随意大声朗诵“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之类的诗句,为啥?因为开封人对这些诗句天生敏感,确切地说,是对从黄土高原奔腾而来的黄河水十分敏感,那是几千年来渗透到开封人血液里的恐惧和忧患意识。

没有黄河,就没有历史上八朝古都的鼎盛;没有黄河,也没有历史上开封的多次灭顶之灾。对于开封人,黄河既是养育我们的母亲河,又是可恨的害人河。谈起黄河,开封人情感复杂,爱恨交织。

八朝古都始于黄河泥

开封的地理位置正处在黄河中原段的软肋上,不信你蹲下身子,扒开开封的土地瞅瞅就明白了,开封的土地是黄河泥沙一层一层淤积起来的冲积平原。正是这样肥沃的土地孕育了几朝历史古都。

开封是“八朝古都”还是“七朝古都”,两种说法都有,甚至把我也弄糊涂了。开封许多官方的公文里,还有大街上的巨幅标牌上,“八朝古都”的标语特别多;但很多书籍,特别是早些年的书籍里,称“七朝古都”的也不少。我请教史学家或历史爱好者,回答也不一样。好了,尊重开封人的说法,我就按“八朝古都”来表述。

第一个在开封建都的是夏朝(帝杼),据说夏朝建都有200多年,史称老丘。春秋时期的郑庄公在今开封城南朱仙镇附近修筑储粮仓城,取“启拓封疆”之意,定名“启封”。后来,汉朝有个皇帝叫刘启,启封、刘启,一地之名与皇帝之名相重,这有讳大忌,遂将“启封”改为“开封”,据说,这便是“开封”最初由来。

上述历史情况,因为史料记载不足而无从查考,只能作为历史传说而已,还不能完全作为开封建都的开始。

黄河开封府段 摄影/文化传播/FOTOE

公元前361年,战国时期的魏惠王再三权衡,慎重而果断决定放弃国都安邑(今山西夏县),迁都至大梁,也就是今天的开封一带,这是开封有明确记载的第一次建都。当年的魏惠王为什么突然迁都?为什么又偏偏选中开封?

对于这个问题,除了分析它的社会条件之外,还要和当时开封附近的地理环境相联系。我们知道,自从奴隶社会开始出现了城市以后,任何一座城市的诞生无不受着一定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制约。但是,地理环境的影响也是不可低估的,尤其是在生产力水平较低的情况下更是如此。当时开封附近的地理环境大致是这样:开封位于华北大平原的边缘,如果把华北大平原地区看作一个大三角形,开封恰好位在这个三角形的尖端附近,东北离渤海约500公里,西到豫西丘陵地不过50公里。那时的开封,位于黄河冲积平原的西部边缘,地势平坦,土层深厚而肥沃,适于耕种;周围河湖交错,水草丰沛,森林繁茂;交通便利,四通八达。

据说魏惠王早就看中了开封。当时的开封,以优越的地理环境和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促使魏惠王下了决心,义无反顾地把国都迁至大梁。在雄心勃勃的魏惠王看来,建都大梁,东可窥齐,南能攻楚,西利御秦,居中原而觊觎天下,攻伐掠野,四方皆可任其发展。也许,这正是历史上“得中原者得天下”理念的萌芽时期。特别是当时水利的兴修,鸿沟的开凿,水系的形成,引黄河水灌溉万顷良田,大梁城很快成为“北据燕赵,南通江淮,水陆都会,形势富饶”之地。一代大梁的空前繁荣,从此奠定了开封作为“王者之都”的历史基础,这才有了金代李汾“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的千古名句。

时间到了隋代,大运河的开通,使大唐时期的开封仍居运河之要冲,“北通涿郡之渔商,南运江都之转输”,交通地位仍然十分重要。于是就有了建中二年(公元781年),李勉大肆扩建汴州城兴邦之事,汴州城又进一步羽翼丰满,作为重要城市立足中原大地。再于是,五代时期的后梁、后晋、后汉、后周也都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均依次在此定都。但五代时期的梁晋汉周时间并不长,总共不过50年,这一时期开封的地位还算不错。

公元959年,在位不到六年的周世宗因病去世,他七岁的儿子郭宗训继承了他的王位。在朝代更迭空档,即公元960年,宋太祖赵匡胤看准时机发动陈桥兵变,轻而易举取代后周,建立了北宋王朝。赵匡胤仍没有抛弃开封,并毫不犹豫地将开封定为国都,史称东京。从公元960年到公元1217年,东京历经九位皇帝,达167年之久,成为开封历史上的黄金时代,鼎盛巅峰。

宋太祖为何继续定都开封?分析起来主要原因可能无外乎三个方面:第一,这时候全国的经济形势有了新的变化。从五代时期起,南方经济发展水平和速度远远超过黄河流域,因而当时全国经济中心已经开始转向东南。这样一来,开封所需要的物质大部分要靠江南来供应。为了实现这一目的,首先必须有方便的水运条件,而开封不仅地处水运中心,但距离东南经济中心远比长安和洛阳近得多。不仅如此,再加上当时开封本身的经济也很发达,这样,开封很自然地取代了洛阳、长安的地位,成为宋朝定都的好地方和全国交通、政治、经济中心。那时的东京,毫不夸张地说,人口曾经一度达到150余万,其繁荣景象,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正是这个时期的真实描绘。第二,五代的梁、晋、汉、周都在开封定过都,特别是周世宗为都城东京增筑了外城,整顿了街道,疏通了水陆交通,从而为宋定都开封及成为全国大都市奠定了一定的物质基础。第三,赵匡胤陈桥驿兵变,开封是他的根据地,这里有他的一班人马。同时,赵匡胤任后周殿前都指挥使职务期间,曾转战过河淮,祝节过汴州,对河淮的形势,汴州的地理、民俗等方面都比较熟悉,得了天下以后定都故地开封远比洛阳、长安更好。

北宋人柴宗庆曾写过这样的诗句:“曾观大海难为水,除却梁园总是村”。梁园是东京的昵称,意思是全国除了东京之外皆为乡村。史书上也有这样的记载:“汴京富丽天下无”。今天世界上的大都市,比如巴黎、伦敦、东京等,当时在宋都东京面前都几乎都不具城邑的资格,更谈不上一比高下了。如果说到纽约、华盛顿诸如此类的城市,那时候还是一片蛮荒之地呢!宋东京城才是真正的“王者之都”。

不过,据考证,北宋初年,对建都开封,也曾展开过争论。有人认为,西安、洛阳的地理形势险要,而开封地处黄河下游的大平原上,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于是仍然主张把首都建在洛阳或西安。但这种建议最后并没被采纳,主要是因为开封虽无山川之险,但置以重兵把守仍可克服上述缺点。事实上,北宋王朝经常驻十余万禁卫军来保卫首都开封,后来不断增加到三四十万人。《水浒传》中说,林冲是京师八十三万禁军教头,这个说法虽然有些夸张,但也反映了京师驻兵之多这一事实。

明朝时,朱元璋原打算像建北宋东京城那样,把都城建在开封,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他改变了主意,把开封作为省府。降格为省城的开封自然比不上东京规模宏大和经济繁荣,但仍然是交通便利的中原重镇。明朝开封城布局也很有讲究,据《如梦录》所记:“汴梁地脉,原自西来,故惟西门直通,余四门皆屈曲旋绕,恐走泄旺气也”。由此可见,当时开封城内的“王者之气”依然很重,也正因如此,才发生了明初建文帝在开封“铲王气”这一著名的历史故事。

黄河冲积平原肥沃的土壤、优越的自然地理环境,让开封自古以来,成为了夏(老丘)、魏国(大梁)、后梁(东都)、后晋(东京)、后汉(东京)、后周(东京)、宋(东京)、金(南京)、明(北京)等朝的都城,开启了“汴京富丽天下无”和“东京梦华”的繁盛。

兴败皆由黄河

然而黄河也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无尽的苦难。在世界的大河中,没有哪一条河像黄河这样善淤、善决、善徙。这是因为,在黄河的中上游,有一个巨大而厚重的黄土高原,是黄河的泥沙之源,而中国的地势又呈西高东低之态,形成较大落差。于是,暴雨过后,被洪水从黄土高原上冲刷下来的巨量泥沙随洪水奔腾而下,到了地势平坦的中原河段,河水流速减缓,泥沙沉淀淤积并抬高河床成为必然。由于河床逐年抬高,遭遇大洪水时大堤溃破在所难免。历史上有记载的黄河决堤达1500余次,在开封附近溃堤就有300多次,开封城曾七次被活活淹埋。中国有个形容词叫灭顶之灾,开封这几次遭遇的水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灭顶之灾。

开封因黄河而兴,也因黄河而屡屡遭毁。

公元前225年,秦为灭魏,竟然派军队扒开了黄河大堤,引滚滚黄河之水行鸿沟以灌大梁,使大梁城在两三天之内陷入灭顶之灾。连司马迁后来见到破败凋零的大梁遗址,都曾经无比伤感地把秦魏之战用“屠大城”来形容,并唏嘘感叹“大梁之墟”。原本繁华的大梁城,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河南开封柳园口黄河游览区明代镇河铁犀 摄影/聂鸣/FOTOE

北宋东京城的辉煌达到顶峰后,经历了多次水患、战乱和朝代更迭而逐渐走向平庸甚至衰败,特别是特大水患导致都城陷入满城废墟、野草丛生、狐兔成群这样的悲凉境地。

河南开封柳园口黄河游览区黄河母亲雕塑 摄影/聂鸣/FOTOE

明代时期的开封城更是多灾多难,黄河对开封频繁袭扰,这不仅极大限制了城市的发展,而且使开封城屡遭屠掠,开封城的元气一伤再伤。在明朝统治的270多年里,黄河在开封一带决堤就达14次之多,其中四次大水灌满全城。不仅如此,天灾叠加人祸,使开封城雪上加霜。公元1642年,李自成率农民起义军三次围攻开封城,四个月打不下来,起义军气急败坏,竟掘开黄河大堤放水,致全城淹没,30万人葬身浊浪黄汤之中。大水过后,高高的城墙仅露城垛。这次水祸,使古城开封遭遇万劫不复的打击。此后几十年,甚至到了清朝初期,开封城依旧蒿蓬遍野,破败到了“黄沙白草,一望丘墟”的境地。

但每每在这些灾害过去之后,一旦涉及都城选址时,很多人仍然想到的是开封。民国时期,尽管开封凋蔽破旧,也依然是一省之城。就连新中国诞生后,河南的省会经中央政府批准,仍然放在开封,直到1954年,开封又做了五年的省会之城。

写到这里可能会有读者生岀疑问,开封城频遭水患,屡建屡毁,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既然不适合建都,为什么不另选新址呢?

这也正是笔者的疑惑,我数次去开封,也请教过一些史学家和文化学者,都没有得到让我信服的答案。

开封市柳园口黄河风景区,乘坐飞艇的游客。 摄影/李俊生/FOTOE

2017年深秋,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我突发冲动,决定到黄河大堤上去看看。于是乘岀租车从开封城出发,一路向北,行驶十多公里后便上了黄河大堤,下车徒步从南岸沿浮桥走到北岸,并在两岸大堤上游走了近两个小时。看着宽阔平静的水面在太阳照射下熠熠生辉,想起了十多天前在上游的壶口观瀑布,奔腾咆哮的黄河水如猛虎般凶险,泥浆般粘稠,在这里却如绵羊般温顺,还清澈了许多。这里河面非常宽阔,有一望无际之感,黄河水像平静的湖面,甚至看不出水在流动。我就想,黄土高原的泥沙平静地在此沉淀下来,依附在河床上,河床就这么无休止地往上长,何时休矣?我踏踩着松软的泥土,望着逶迤弯延的河道,企图寻觅历史上大堤溃缺的遗迹,但看不出任何印痕。一老者行至我面前,我问老人可知当年溃堤的地方,老人一脸茫然,摇摇头。其实我知道岁月早已抹去了历史的印痕,这种寻觅肯定是徒劳的,但站在这曾经给古都开封带来兴衰荣辱的黄河大堤上,我的思绪活跃了许多,甚至我的思想也仿佛有了历史的厚重感。

斗转星移,沧桑巨变,往事如烟。史料上的确没有关于为什么没有选址重建的记载,要想准确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容易,但肯定有其原因,原因也肯定是多方面的,我想无外乎自然原因、政治原因、人文原因等。

我研读了文史专家刘春迎的专著,对开封屡遭毁灭而从不另起炉灶,他是这么认为的:

与古代开封所具有的优越的地理环境、便利的交通条件,尤其是古代人们心目中已经形成的“夷门自古帝王州”、“得中原者得天下”的思想理念有密切关系。

也许就是因为在人们心目中已经形成的“王者之都”的理念早已根深蒂固,挥之不去。开封城才会屡毁屡建,两千多年来从不放弃。这到底是对是错,现在不便评说,因为它已经是历史了。我们只用知道开封是幸运的,在每一次的更迭毁废之后,在每一次的衰败沉寂之后,有人依然对它念念不忘,于是,开封城总会再一次地从黄河泥土中重生,再次走向复兴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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