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道元:访渎搜渠注水经

2018-06-19 07:57靳怀堾编辑任红
中国三峡 2018年5期
关键词:水经注

◎ 文 | 靳怀堾 编辑 | 任红

天下之多者,水也,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

——《玄中记》

北京市房山区大石窝镇的拒马河风光迷人 摄影/东方IC

东汉末年,有一位叫桑钦的地理学家,对祖国的河流水系兴趣浓厚,撰写了《水经》一书。这是我国第一部较完整的记述有关河流水系的水文地理专著。但该书记载的水道不过一百三十七条,文不过万字,内容粗疏,繁简不等,且错谬颇多。弥补《水经》之不足,只好留待后来者了。

在桑氏作《水经》之后百余年的北魏,郦道元“访渎搜渠”,捧出了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地理巨著——《水经注》。

郦道元,字善长,北魏范阳涿州(今河北涿县)人,出身官宦家庭,大半生服官于北魏王朝。郦氏自述家世:“巨马水又东,郦亭沟水注之。水上承督亢沟水于迺县东,东南流,历紫渊东,余六世祖乐浪府君,自涿之先贤乡爰宅其阴。”这表明,郦氏的家乡坐落在拒马河的支流郦亭沟之畔,一个叫郦亭的地方——“郦亭在涿州南二十里,为郦道元故居”(清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六十四),并非《北史·郦道元传》所讹误的“范阳涿鹿”。

郦道元的时代,前所未有的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之间的大交流、大融合出现了。面对陌生而新鲜的自然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人们需要去熟悉,去适应,并努力开辟新的生存环境。这也为大批地理学家和地理著作的诞生提供了孕育和生长的温床,而他们中的佼佼者无疑是郦道元和他的《水经注》。

《水经注》是怎样的一部书呢?如果召开一个“《水经注》研讨会”,把各学科面的专家都请来,听听他们对《水经注》的评价,那场面该是多热闹。

河南省郑州市,郦道元雕塑。 摄影/东方IC

地理学家会说,《水经注》是一部以河流为纲的区域地理学著作——《水经》共载水道137条,而《水经注》则拓展为1252条,近十倍于《水经》(今人赵永复先生将全书包括湖、淀、陂、泽、泉、渠、池、故渎等算入,总计2596条)。描述的范围,除以西汉王朝的疆域为蓝本外,还涉及到当时不少域外地区,包括今印度、中南半岛和朝鲜半岛若干地区。涉及的时间,上溯先秦下讫北朝当代,纵横二千多年。涵盖的内容,包括自然地理、人文地理、山川胜景、历史沿革、风俗习惯、人物掌故、神话故事等,可谓中国六世纪的一部地理百科全书。

水利学家会说,《水经注》所记载的水道变迁及水道位置资料,大量的古代水利工程及兴废沿革,还有修筑水利工程的技术与方法及使用的建筑材料,是研究河系变迁和水利历史的重要依据,更为现代水利建设提供了宝贵的借鉴。

老井上的井泉兴旺,山东省济南平阴县丘陵山区古村落南崖村。 摄影/FOTOE

地名学家会说,《水经注》是一部地名学著作——它搜集了北魏及其以前的大量地名,包括中国境内的非汉语地名和域外地名,对其中不少地名的渊源进行了解释。从《水经注》开始,地名学才始具较完整的概念。

文学家会说,《水经注》具有很高文学价值。它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山水散文的集锦,神话传说的荟萃,名胜古迹的导游图,风土民情的采访录”,不少注文成为山水文学的翘楚。

如前所述,那时正是中国历史上地理大交流的时代,不仅让地理学家眼界大开,也促使他们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并致力于地理学方面的研究、实践和著述活动。“郦注精博,集六朝志之大成”,如果没有当时涌现出的大量的“六朝地志”,郦道元要完成《水经注》这样的“大部头”,恐怕是力所不逮的。

郦道元并不是一个从事专门地理研究的学者,以他达官显贵的身份和条件,完全可以坐享荣华。郦道元为何要为《水经》作注呢?

他在《水经注序》中回答了这个问题:一是为了改变《山海经》《禹贡》《汉书·地理志》等典籍或过于芜杂或只具轮廓或记述不够详备的问题,故选定《水经》一书为纲来描述全国的地理情况,以达“因水证地,即地以存古”(《王先谦合校本序》)之目的。同时,有感于地理现象复杂多变,上古历史渺茫无踪,其后部族迁徙、城市兴衰、河道变迁、名称更迭频仍,他立志以水道为纲,把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的演变情况真实地记录下来,以使后世子孙不再受找寻之苦。鉴于当时处于南北分裂时代,他向往华夏江山一统,把南北分裂、支离破碎的国土当作一个整体来写。

那么,《水经》该如何注呢?作为地理著作,《水经注》要言有所据、事有所托,需要广泛地搜求和甄选各种资料,需要到野外踏勘考察,需要把自己的理论见地和实践所得一一渗透到字里行间,需要一个辛苦耕耘、惨淡经营的过程。

据统计,在《水经注》中,郦道元引用前人的著作达437种之多,辑录汉魏金石碑刻350种左右,另外还采录了不少书信、地图、民间歌谣、谚语方言、传说故事等。而实际上,郦道元所占有的资料,远比他在《水经注》中引用的数量大得多。南北朝时,雕版印刷尚未兴起,文献资料的取得,都必须经过传抄,而地理资料的收集特别是对分散各地的区域地理资料的收集,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郦道元知难而进,“访渎”不息,“搜渠”不止。对于北方河流水系及其他情况的描述,许多第一手材料是经过田野调查得来的。郦道元在《水经注序》中说:“脉其枝流之吐纳,诊其沿途之所躔,访渎搜渠,缉而缀之。”

郦道元小的时候,就对山川地理产生了浓厚兴趣。他自幼跟随任青州刺史的父亲郦范居于青州(治在今山东青州),度过了青少年时光。期间,他一边读书,一边四处游历,踏遍了那一带的山山水水。后来,他青少年时代的野外考察成果在《水经注》中多有体现。成年以后,郦道元先是在北魏中央政府为官,多次“从高祖(北魏孝文帝元宏)北巡”,郦道元处处留心,对北方特别是今内蒙古阴山一带的人文地理情况有了相当深入的了解。例如,在《水经注·河水》中,他记录了旅途中发现的古代游牧民族的岩画情况:

河水又东北历石崖山西,去北地五百里,山石之上,自然有文,尽若虎马之状,粲然成著,类似图焉,故亦谓之画石山也。

(河水)东流迳石迹阜西,是阜破石之文,悉有鹿马之迹,故纳斯称焉。

在任东荆州刺史时,他考察了州治所在地比阳(今河南泌阳)一带的山川地理,纠正了《水经》的错误,指出:《水经》说比水发源于比阳县东北的太胡山,往东南流过县南,泄水从南方流来注入。“然比阳元泄水,盖误引寿春之沘泄耳。……州治比阳县故城,城南有蔡水,出南磐石山,故亦曰磐石川,西北流注于此,非泄水也”(《水经注·比水》卷二十九)。比阳境内没有泄水,大概是误把寿春的沘泄“张冠李戴”到比阳的身上。比阳故城城南有蔡水,发源于南磐石山,所以也称磐石川,往西北流,注入比水,而不是泄水。

《水经注》中关于宁夏岩画的记载,宁夏博物馆“石刻史书”展厅。 摄影/FOTOE

游客冒雨在绍兴鉴湖风景区赏景 摄影/东方IC

在旅途中,他常常风尘仆仆地进行野外考察。对于泗水的源头,《汉书·地理志》说它发源于乘氏县(今山东菏泽县附近),《山海经》说它发源于鲁(今山东曲阜一带),《水经》说它发源于卞县(今江苏泗水县)北。为了正本清源,“余昔因公事,沿历徐沇,路迳洙泗,因令寻其源,水出卞县故城东南桃墟西北”(《水经注·泗水》卷二十五),终于查明泗水发源于卞县老城的东南、桃墟的西北。

郦道元在野外的“访渎搜渠”,常常以《水经》、方志、地图等典籍图册为参照。在担任鲁阳(治今河南鲁山县境)太守时,他结合地图、方志,查勘了淮河支流汝河的源头情况,得出了“汝水西出鲁阳县之大盂山蒙柏谷”(《水经注·汝水》卷二十一)的结论,并用生动的语言描述了源头一带的生态环境:“岩鄣深高,山岫邃密,石径崎岖,人迹裁交。”从而纠正了《地理志》《博物志》以及《水经》中关于汝河发源地的种种错谬说法。他在考察濡水(拒马河支流北易水)沿岸的一些古代墓葬时,采用了查阅文献和访问相结合的办法:“濡水又东迳武阳城西北,……其水侧有数陵坟高壮,望若青丘。询之古老,访之史籍,并无文证,以私情求之,当是燕都前古坟也。”(《水经注·易水》卷十一)从而做出了正确判断。

郦道元实地查勘走访的足迹遍布秦岭和淮河以北广大地区。可惜他生于南北各执半壁江山的时代,他的脚步始终未能踏上南中国的土地,因而他对包括长江在内的许多南方河流的记述,只好完全求之于文献资料。正因为缺乏实地查勘这一课,他对南方一些河流记述得相对简略,加之引录摘抄较多,其中还有不少错谬,这不能不说是个历史的遗憾。

《水经注》撰著于何时呢?《水经注原序》说:“窃以多暇,空倾岁月,辄述《水经》,布广前文。”据此,一些学者认为,郦氏注疏《水经》,始于北魏宣武帝延昌四年(515年)他被罢官之初。郦道元官宦生涯中共有两次被罢官的经历,一次是孝文帝太和二十二年(498年),郦道元三十岁时,因其上司李彪被弹劾罢官,他以属官坐免,赋闲三载;第二次罢官是延昌四年,因郦道元为官刚正威猛,受人弹劾丢掉东荆州刺史的官位。郦道元第二次丢官赋闲在家,一待就是八年,此时正值他的壮年,注疏《水经》的各种条件已趋成熟。

《水经注》记载了大量水利工程,今本可查到的有440余处,著名的如引漳十二渠、都江堰(都安大堰)、郑国渠(郑渠)、芍陂(安丰塘)、长湖(鉴湖)、马仁陂、白起渠、六门陂、车箱渠、豫章大陂等。

《水经注·浊漳水》卷十,在引述《史记·日者传》关于西门豹治邺、智破河伯娶妇陋习的故事后,用较长的文字记录了历代对漳河开发利用情况:

昔魏文侯以西门豹为邺令也,引漳以溉邺,民赖其用。其后至魏襄王,以史起为邺令,又堰漳水以溉邺田,咸成沃壤,百姓歌之。魏武王又堨漳水,迴流东注,号天井堰。二十里中,作十二墱,相去三百步,令互相灌注。一源分为十二流,皆悬水门。陆氏《邺中记》云:水所溉之处,名曰堰陵泽。故左思《魏都赋》谓:墱流十二,同源异口者也。

通过上述记述,我们看到,自战国西门豹开漳河灌溉农田的先河起,后世的史起、曹操等人都非常重视漳河水资源的开发利用。尤其是东汉末的曹操,他在打败北方的军阀袁绍后,以雄踞于漳河之畔的邺城(今河北临漳东北)为根据地。为了增强实力,曹操在河北一带大兴水利,其中堪称大手笔的除了开凿运河“织成”河北水上交通运输网之外,还在漳河上做足了水利文章——在二十里(一作十二里)长的漳河上修筑了十二条梯级拦水堰,并在每个引水口门上设闸门控制水量。

对中国历史上盛名远播的都江堰和郑国渠,郦道元如此记述:

李冰作大堰于此,雍江作堋,堋有左右口,谓之湔堋。江入郫江、捡江以行舟。……是以蜀人旱则借以为溉,雨则遏其流。故记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沃野千里,世号陆海,谓之天府也。邮在堰上,俗谓之都安大堰,又谓之金堤。

——《水经注·江水》卷三十三

沮水东注郑渠,昔韩欲令秦无东伐,使水工郑国间秦凿泾引水,谓之郑渠。渠首上承泾水于中山西邸瓠口,所谓瓠中也,《乐雅》以为周焦穫矣。为渠并北山,东注洛三百余里,欲以溉田。中作而觉,秦欲杀郑国,郑国曰:始臣为间,然渠亦秦之利。卒使就渠,渠成而注填阏之水,溉泽卤之地四万顷,皆亩一钟,关中沃野,无复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命曰郑渠。

——《水经注·江水》)卷三十三

郦道元传承了司马迁《史记·河渠书》的观点,用极为崇敬的心情记述了这两处伟大水利工程的经济、军事和政治价值。他对都江堰的记述,还使我们获得了有关该堰名称沿革的一些重要信息,即:至少在南北朝时期,都江堰还不叫都江堰,而是有“湔堋”、“都安大堰”、“金堤”等称谓。

陂湖是古代水利工程的主角之一,也是《水经注》重点记述的对象。据陈桥驿先生统计,《水经注》记载的各种陂湖达到五百六十个左右。芍陂是我国古代最早的大型蓄水灌溉工程,因水过芍亭而得名,《水经注·肥水》卷三十二这样记述它:

肥水自荻秋北,迳成德县故城西……又北迳芍陂东,又北迳死虎塘东,芍陂渎上承井门,与芍陂更相通注……陂周百二十里许,在寿县南八十里,言楚相孙叔敖所造。魏太尉王陵,与吴将张休,战于芍陂,即此处也。陂有五门,吐纳川流,西北为香门陂,陂水北迳孙叔敖祠下,谓之芍陂渎。又北分为二水,一水东注黎浆水……东注肥水,谓之黎浆水口。

北魏时,芍陂的面积仍达“周百二十里许”,共设五个水门“吐纳川流”,旱则引水灌溉,涝则排水于外。芍陂渎与肥水相通的两个口门,可以“更相通注”,起到调节水量的作用。由此可见,芍陂问世七八百年后,经过历代修治,蓄泄功能日趋完备,灌溉效益十分可观。由于芍陂一带水利兴盛,经济发达,三国时成为魏与东吴争夺的对象,双方多次在芍陂附近刀兵相见。“魏太尉王陵,与吴将张休,战于芍陂”,就是一次争夺芍陂经济区的著名的战役,最终以魏将王陵打败吴将张休而告终。

郦道元爱憎分明,对于造福人民的水利工程和治水人物,他会送上深情的颂歌、由衷的赞语,对于那些破坏水利的行为,则以笔为刀:

慎水又东流,积为燋陂,陂水又东南流,为上慎陂,又东为上慎陂,又东为中慎陂,又东为下慎陂,皆与鸿郤陂水散流。其陂首受淮川,左结鸿陂。汉成帝时,翟方进奏毁之。建武中,汝南太守邓晨欲修复之,知许伟君晓知水脉,召与议之,伟君曰:成帝用方进言毁之,寻而梦上天,天帝怒曰:何敢败我濯龙渊?是后民失其利。时有童谣曰:败我陂,翟子威,反乎覆,陂当朝,明府兴,复废业。童谣之言,将有征矣。遂署都水掾,起塘四百余里,百姓得其利。

在这段文字里,郦道元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但他借“天帝”和童谣之言,对毁陂与复陂进行了评判,褒贬毁誉,尽在文中矣。

载舟覆舟,水之两性。《水经注》多处记载了水灾的情况。有学者统计,从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年)到北魏太和四年(480年),共记载大的水灾19次。卷十五《伊水注》记载了三国魏黄初四年(223年)六月二十四日洪水:“大水出,举高四丈五尺。”卷十六《糓水注》记载了五胡十六国前凉太始七年(361年)六月二十三日洪水:“大水迸暴,山常流上三丈。”

另外,《水经注》中还记载了许多以水代兵造成生灵涂炭的惨痛事件。如卷二十八《沔水注》中记载了战国时秦将白起引西山长谷水攻楚之战:“水溃城东北角,百姓随水流,死于城东者数十万,城东皆臭。”

▲ 游客冒雨在绍兴鉴湖风景区赏景 摄影/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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