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心踪

◎ 韩松落

这几年给我留下最深刻记忆的是下午的一次次散步，那次散步将一年里的全部记忆染上了色彩和气味。

我总是在每天下午四五点出门，过一条河，就到了野地里。十年前，这小城里的任何一个地方离野地都不远，都不过是出门走几步的距离。从窗子里望出去，麦田碧绿，望不到边，偶尔有一块葵花地打破一下这种不留余地的绿。十年时间，仿佛有一只手连推带搡，野地被越推越远。幸运的是，小城向着东边扩张，把城西给我留下了。

过河后穿过公园，只要几分钟，脚就踏上泥地了，刚落脚的一瞬间，我的心中有一种快感。先是一片苜蓿地，苜蓿春天开花，夏天就是一片墨绿，偶尔可见一点儿紫或者白。地边上，春黄菊的小黄花开得一簇一簇的，从小黄花中间穿过，那深黄色的花粉一定会染在裤腿上。

苜蓿地的尽头，一条宽敞的白土路横亘在那里，路边有一片杏林。穿过杏林，眼前忽然就宽敞起来，什么也没有了，剩下的就全交给了碧绿的野地。远远地，我可以看见蹲低了身子在绿色中务农的人，男人或者女人，老人或者少年。

这样走上20分钟左右，这片绿就到了尽头，一个小村子在山脚下，房子是一排一排的。一条路紧挨着村子，夸张地拐了几个弯，向着山里去了，那弯度、那消失的方式像《卡里加里博士的密室》里的路，有点疯疯癫癫。村子边上有户人家建了一个大棚，养了许多猪羊鸡鸭，听见有人经过，一只狗急匆匆地叫起来。我加快步子，从小路上进了村子。

村子里有个小广场，夏天和秋天，常常有一群少年在那里打篮球，落日把他们照得通体金黄。我在那里加快步子，向着六点钟方向走去，我家所在的那幢楼竖在那里，像旷野上的一只口琴，我的家就是那“口琴”的某一格。

一年365天，有50天，我会在这片绿野里走一走，其余时间，我多半在奔忙之中，没有空闲。然而，我一直记得那50次的游走，却不大记得另外三百多天的奔忙，似乎这样一来，我每天都在游走，从一片绿走向另一片绿，从苜蓿走向春黄菊。对我来说，这片狭小的绿野是我的全世界、我的宇宙。我在这里的50天足以胜过我的一年，足以抵挡另外三百多天的消耗。

绿野是我的减法。绿野行走的50天，以及能望见绿野的三百多天，将我身上那些过往生活淤积出的块状物滤掉了。绿野像海波一样在窗外起伏的晚上，我在

辗转中想起许多往事：某天的炫耀、跋扈、专断。我不免惊觉，自己曾是以那样一种令人难堪的方式存在着。

我因此对我的未来有了怀想，我希望未来耗在绿野上的日子是60天，100天，乃至300天。一天一天，从绿走向绿，一点点地减掉过于突兀庞大的自己，走向空寂消失。那不是逆行，那是原路返回，将踏入许多虚浮陷阱的自己一点点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