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的喜乐

○王鼎钧

咱们这一代人出生的时候,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是五十五岁。今天世界上有些地方,像阿富汗,平均寿命四十岁。咱们这一代有多少天灾,多少传染病,多少战争,多少大屠杀!人生一世,活到老不容易。回想一下,小时候跟我们一块儿捏泥巴的,现在还剩几个?跟我们一块儿出操上课的,还剩几个?哥伦比亚大学有位教授,他退休了,写了一本自传,书名叫《我有九条命》。圣严法师在他的传记里说,他活了四辈子,他是四世为人。今天的耆老都不平凡,都看过前世来生,都有九条命。

《时代》周刊说过,二十世纪有几个主要特征,其中一个就是大屠杀。二十世纪死亡的比例很高,死亡的几率很大,我们走出来,活过来,幸亏有人替死。“替死”是基督教的观念。举例来说,SARS流行的时候,我们的处境都很危险,有一家中文报纸把SARS翻译成“杀尔死”,真是触目惊心。可是咱们都度过了这一劫,平平安安。那是因为世界上已经有8464人得病,有812个人病死,他们替咱们争取了三个月的时间,医生从他们身上找到了防治SARS的办法,堵住了SARS,不让它发展。那8464个人替咱们病了,那812个人等于替咱们死了。用基督教的说法,各位耆老都是用重价赎来的,各位耆老一定要自己珍重,各位都是金刚不坏、火炼金身,都是金不换、银不换、珍珠玛瑙也不换,咱们没有工夫去生那个什么忧郁症。

现在人类的寿命正在延长。不久以前,有一份研究报告说,人可以活到一百三十岁。最近美国“未来世界协会”在旧金山召开年会,科学家指出,科学的进步将使人类的寿命延长到一百八十岁。耆老不老,耆老来日方长。

亚历山大大帝南征北讨,征服了许多国家,最后来到海边,他流下眼泪。在那个时代,大海是他的极限,他没有事可做了,没有地方可以再去攻打,再去征服了。中国社会的长者,做了美国老人心中的耆老,个个好比站在海边的亚历山大大帝,有成就,但是不快乐。美国的专家学者三年开一次小会,五年开一次大会,讨论亚裔老人的精神和心理健康,其实中国文化里头早有一帖药方,就是“做圣贤”。

咱们都能做圣贤吗?人人可以做圣贤!圣贤怎么个做法?圣贤好比药方,其中最重要的一味药,就是关心别人。咱们不快乐,因为咱们太关心自己。咱们在英雄时期养成了这么一个习惯,咱们一条路走到了天黑,就得反其道而行。英雄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圣贤说,人不为己,花好月圆。小说家王蓝晚年写下健康喜乐长寿二十二条,写得很好,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大体上说,二十二条就是一条:关怀别人。这一条又可以化为一百条、二百条,成为咱们起心动念、言语造作的源头,这就是“做圣贤”,这就得到快乐。他不说快乐,他说喜乐,喜乐是一种心灵上的满足,跟世俗的快乐有分别。

单单关心自己的亲人并不够,咱们还得能够关心所有的人,包括不认识的人,不喜欢的人。说也奇怪,只要你能扩大关怀,你的烦恼立刻就减轻了,甚至完全消失了,你重新发现人生的意义,咱们又有事情可以做了,咱们的信心快乐又恢复了。这种广大的关怀,大概要到老年才有可能。专家说,人到老年,性格越来越美,老人都是好人,老人中心就是好人中心。人到老年,他的优点膨胀,缺点萎缩,人越老越可爱,想不做圣贤都不行。

有些人向往返老还童,“假使可以重新来过”。我倒这么写:河水不必倒流,前面是大洋,云蒸霞蔚;葡萄汁不必倒流,前面是盛宴,金樽玉盏;历史不必倒流,后面是茹毛饮血,宇宙洪荒。来时路漫漫,处处有你卸下的枷锁重担,难道要一一拾起来,流血流泪重演?你看枪膛多么像子宫,子弹大叫一声,从此不需要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