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人生

2018-06-26 12:05哥舒意
小说界 2018年3期
关键词:妻子女儿

哥舒意

在去旅馆赴约前,他没忘记给女儿留字条。虽说现在都已经习惯使用手机,但在留言这一点上他还是保持着过去的习惯。就跟女儿一直说的那样。爸爸你是个固执的人,虽然看上去很温和。字条放在客厅茶几上,用钢笔压住。上面说今晚也许晚点回来,你自己吃饭。

他打车去了旅馆,女友已经先到了,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等他。看见他来了,放下书仰起面孔。几年以前是他的学生,教过几节对位法,一个文静的年轻姑娘。学校里有的是比他年轻的教师,但姑娘觉得他更有魅力,至少在年龄这一点上。我喜欢年龄大一点的男人。她摘下眼镜,看着他笑。怎么说呢,也许是有一点大叔控吧。我记得你有个女儿,是不是?我喜欢有孩子的男人。

床头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起来看了看,是女儿的电话,还是接了起来,听见女儿的声音。爸爸你在哪里?电话里的女儿带着点埋怨,像是在责问一样。他忍耐住女友的动作,说在作一个室内演奏用的曲子。室内演奏爱的动作,他在心里说。女儿说,那你今天还是回家的哦?他说,当然。

女友抬起头,问,要继续吗?他抚摸她的头发,点点头。他们都还没有尽兴。可是他不年轻了,已经做不到一晚上几次的地步。于是两个人翻过身体,这时他看见她看的书,一本翻译小说,一个年老体衰的作家写的情爱小说。就跟他目前的情况差不多,确实是这样,他和与女儿差不多大的女人在一起。这时她抱着他,就跟怀抱演奏用的大提琴一样的姿势。大提琴是她的乐器。身体在一起扭动。听着她演奏出来的声音,然后达到顶点。他拥抱着她,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他等她淋浴好,退房,送她回家。女友还住在父母那里,就和普通的年轻姑娘一样。在家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你。她靠着他肩膀说,不过我习惯了。有时我想到你的女儿。我几年前见过她,我大不了她几岁。不过你们长得不像。下车时,她亲了亲他。

回到家时女儿已经睡着了,听见动静醒了。你回来了,我都有点困了。她迷迷糊糊搂住他的脖子,好像小时候那样亲了他一下。他担心她发现什么,身体往后仰了仰。你继续睡吧,他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脸上还能感觉到嘴唇的触感,弄不清是女友还是女儿的。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就好像一个玩笑一样。他想起女友的话,是的,女儿确实长得不像他。

他看见床头柜上的相框,那里有已经去世的妻子的照片,女儿长得像妻子年轻的时候。

他和妻子都是学音乐的,音乐学院同一个老师的学生,分在一个组里演奏老师的作品,相互喜欢,于是就恋爱了。在随后的假期,在各自的家里品尝性爱,永远无法停止。有两个整天的记忆,只是短暂的睡眠和长久的做爱。他们在小区的花园一起待过,然后是公园和学校舞台的后台。有一次是在电影院。那场电影放的是叫不出名的法国文艺片,没几个观众,另一对情侣在远端的后座做同样的事。

他的父母都喜欢她。她的家人也觉得他很合适。大学毕业后他们就结婚了。房子是去世的奶奶留给他的,拆迁分的两居室,在地铁刚刚开通的莘庄。他进入一个刚成立的交响乐团,她继续读书,一边教小孩子学琴,那时正好是学钢琴潮,家教的收入甚至比他还多。两个人的生活不成问题,还经常去旅游。陌生的地方会带来意想不到的享受,比如蒙古包和海浪拍打的岸边。她一直很想去西藏,但是他们一直凑不出整块的时间,所以只能把计划放到了以后。

来自于外界的诱惑也不是完全没有。作为样子过得去的年轻男人,自然有人会看中他。乐团里有个年龄大他两岁的长笛姑娘,和他处得很好。在乐团去北京演出时和他做伴。吹管类乐器是用气发声,姑娘微笑着做了个吹烟的动作。那一瞬间,他几乎就越轨了。不,我不能这样。最后他对那个姑娘解释,我已经结婚了,我爱我的妻子。

两个人于是沒有进一步地发生关系。

他的妻子应该也有爱慕者,但是他没有追究过,她是足够聪明的女人,知道怎样维护自己的家。在婚后第三年,他们买了第二套房子,并且打算过两年换套更大的,因为他们想要孩子,甚至不止一个,最好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她从结婚开始就想着要生孩子。

直到结婚的第五年,还是没有怀孕的动静。他们已经快三十岁,连双方父母都有点着急了。听说三十岁以前生的孩子更健康。他们最后才想起去医院检查。问题在你这里,医生对他说,你太太是健康的。

他一度不知道怎么面对妻子。他想或许离婚是个好的选择,并且把这个念头透露了出来。我不会选择离婚的,毕竟我和你结婚不完全是为了传宗接代什么的,可能你不知道我很生气。她说,因为我觉得如果出问题的是我,你就会离开我。你的这个想法就是让我这么觉得的。

我不会那样做。他说。

那么我也不会和你离婚。就算没有孩子,你仍然是我的丈夫,这个房子仍然是我的家。这个问题到此结束。说完,妻子在他作曲的谱子上画上一个休止符。

剩下只有寄希望于时间和希望。他们的生活发生了一些改变。她硕士毕业后去了一家唱片公司工作,而他对交响乐团已经失去兴趣,正好音乐学院那边有个读博士的机会,同时担当大学讲师。他就回去了学校,再次摸起了书本,甚至在业余时间继续练习作曲。妻子很喜欢他的作品。你的作品里有一种别致的东西,她说,像是在和时间做爱一样。

三十岁那年,妻子第一次提出了收养个孩子的想法。家里应该有个孩子,这才像是家。你看现在我们连话都越来越少了。他放下手上的谱子,认真地看了她一会,看出她不是随便说笑。这确实是一个解决的办法。

好啊,他说。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我都喜欢。你呢?她问。

他们想选择一个合适的孩子。最好是个婴儿,因为这样才更容易当成自己的孩子。

但是看到第三个孩子时,他一下子改变了主意,那是个从小被遗弃的女孩,已经快四岁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三岁多的女孩。妻子感觉到他的留心,靠在他怀里问,你喜欢这个小女孩?

他搂紧妻子。是的,我喜欢她,因为她的模样有点像你。如果一定要收养。我想收养这个女孩。

妻子吃惊地笑了起来。好吧,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挺会花言巧语的嘛。

那天晚上,妻子对他很热情,简直和热恋那会儿一样。她还是那么吸引他,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更加了解对方了,在细节上。

漫长而复杂的收养手续,申请,登记,提交证明,等待。他们接那个小女孩回家。他们有了一个女儿。

女儿刚来时不太说话,可能天生比较内向,而且又是弃婴。他们每天花很多时间陪伴她,抱着她进进出出。两边的父母也认可了这个女孩,常常叫他们带女儿回家吃饭。女孩很自然而然地把他们看成是亲人,先认的是妈妈,然后是爸爸。离上幼儿园还有段时间,他们自己动手教女儿认字读书,还试着给她打音乐的底子,有时会为她学什么乐器而争论。他最终还是听妻子的,只是觉得这个过程很好玩。但他对女儿的感情也许并没有超过喜爱的程度,也就是说,他虽然喜欢这个女孩,却没有真正地放在心上,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没有产生那种亲密感。这种感觉是只有和父母之间,以及和妻子之间才有的。而这个女儿,只是他们夫妻生活的一个补充,说到底,是妻子想要家里有个孩子,他只是满足妻子的愿望,出于内疚。

仿佛收养了个流浪猫。他有时会想。

妻子的乳腺癌是在有女儿的第二年确诊的,只是一个常规的健康检查,发现右侧乳房有个肿块。肿块靠近胸腔,手术很难根除。医生说发现得还算及时,通过治疗应该可以得到控制。不要担心,他抚摸着妻子的乳房,试图感觉那个肿块。医生说没问题,可以治好的。

但在几个月后,病情就恶化了。妻子不得不辞掉唱片公司的工作,每两周接受一次化疗,然后又是放疗。她变得虚弱,皮肤干燥,头发大把大把地落下,只能把头发剃光,平时出门买菜就戴个太阳帽。这年的情人节,他一时心血来潮,买了个长长的假发套送给她。她受不了这个玩笑,大哭起来。他非常后悔,抱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结果还是那个收养的女儿解了围。小女孩怯生生地说妈妈你为什么哭?爸爸欺负你吗?还用稚嫩的小手摸摸妻子的头。妈妈你摸上去毛茸茸的,就跟小狗的毛一样。

半年内动了两次手术,她住在医院里的时候,他带着小女孩去看她。妻子在床上抱着小女孩,问她幼儿园的情况,老师教了些什么,最近又学会弹什么曲子没有。他就坐在一边笑着看她们。他们的三口之家让同室的病人很羡慕,尤其知道他是大学的老师之后。后来连护士们都知道了他是音乐学院的老师,她们对他很有好感。如果不是因为妻子病重,他说不定真会和其中一个护士幽会。妻子也许意识到了什么,这方面他很难瞒过她,也许这是多年来他没有出轨的其中一个原因。

在病重以后,妻子比以往更希望他的陪伴,但是有时又会想要一个人呆着。如果第二天没有课,他总是自己去医院陪护。有两次半夜醒来时,他发觉妻子在抚摸他的头发,脸上带有温柔的神色。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她偷偷叫他上床,两个人在被子里挤在一起。他抱着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们一定都感觉到了这样的时刻已经所剩无几,可是仍然抱着最微不足道的希望。

不久之后,妻子就去世了。妻子死的时候,他哭得非常伤心,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消失了。好像自己都不是自己了。他早就不是爱她了,她是他的家人,朋友,伴侣,以及一首协奏曲不可缺少的那件乐器。他消沉得厉害,消沉的原因来自于无法弥补的自责。他认为自己是造成妻子的死因。如果他没有不孕症,如果他能让她怀孕,那么妻子一定不会患乳腺癌。妻子活着时已经从他脸上读出了他的想法。听我说,这和你没关系。她摸着他的脑袋说,你别这么傻。

葬礼后,他把女孩托给父母带,过了段闭门不出的日子。每天除了练习大提琴,几乎不做其他的事。他最喜欢海顿的协奏曲和拉赫玛尼诺夫的练习曲,有时也会演奏自己创作的作品。在一遍又一遍的拉奏中,内心的伤痛也一点点减轻,取而代之的是情感的消失。音乐是流动的时间,沉迷音乐的人通过音乐和时间做爱。这段时间,他的身体甚至体会不到性欲的存在,心理低潮的时候,欲望好像也死了大半,就连自娱也毫无感觉。他一度怀疑自己的身体已经停止分泌多巴胺。

一连两个月独居后,有一天他出门散步,正好走到女儿读书的学校。小女孩已经开始读小学。学校正好放学,他看见了女孩悄无声息地站在校门口,仿佛在等妈妈一样。他几乎以为妻子就要来接女儿了,这时他想起妻子已经死了。女儿等待妻子的样子却一直留在他脑海里。

至于这个小女孩,现在送回去已经不太可能,他的父母觉得可以替他来养,这样至少不会妨碍他成立新的家庭。但是他这时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想自己来抚养这个女孩,也许在收养的时候就注定了这个结果。小女孩长得像他的妻子,她们眉眼很像,看见她的时候,他才能暂时摆脱内心深处因为妻子死去造成的孤独感。

他带女儿回了家。从这一天开始,他真正成了这个女孩的爸爸。

他代替了妻子原先的角色。他教她弹钢琴,教她数学,去学校开家长会,周末带女儿去西郊动物园野餐,看狮子、老虎、猩猩、屁股脏脏的猴子。他甚至带着女儿去学院里教课。在讲课的时候,女儿趴在座位上瞌睡,嘴角还流着口水,他的学生们都笑了起来。他发觉这是一个孩子可爱的地方。她学会的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掌握的每一段简单的音符,都让他感到愉快而充实。当一个孩子全心全意依赖着你,你会觉得其他所有一切都无法与此相比。

女儿一天比一天更依赖着他,好像每时每刻都要和他在一起。她温顺、会撒娇、懂事,又蛮不讲理,是正在成长中的美好事物。当她牵着他的手,当她在他怀里哭鼻子时,是真的觉得他是她爸爸了吧。有时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女儿像小狗一样蜷缩着四肢,然后醒过来像小猫一样打哈欠。周末带她出去玩轮滑,玩累了就跳起来趴在他的背上。有一年元旦,她得了急性肺炎,突发高烧,路上叫不到车,他一路抱着她跑到医院,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女儿迷迷糊糊地搂着他的脖子,滚烫的额头靠在他的胸口。他已经失去过一次親近的人,深恐失去第二次。那种深深的畏惧,对孤独、迷茫以及悔恨的惧怕。那种惧怕使他在女儿身上投入越来越多的感情。

这个女孩像是一种柔软的植物,闪着微小的光,在他身边日复一日生长着。第一次月经来潮时她只有十一岁,多少有点惊慌失措。女儿不安地告诉他,语气里却有小小的骄傲。爸爸,这说明我长大了是吗?他请学校的女同事带她出去挑选卫生巾,结果连文胸都一起代买了。他想起妻子,妻子对服装没有偏好,只有内衣习惯用昂贵的牌子。于是他自然而然地只给女儿买昂贵的内衣,直到几年后小女孩自己学会挑选,不过她也已经习惯只接受那些昂贵的品牌,人的喜好是可以培养和教育的,就如同学习钢琴一样。

可惜的是,女儿在音乐上并没有特殊的天分。她是个聪明文静的孩子,对新事物有很强的接受能力,读书也用功,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她比一般孩子自卑,但又有自觉比他们优越的地方。她的爸爸是个大学老师,会拉大提琴,会作曲,她是在古典乐的熏陶中长大的。按照妻子的想法,也同样遵照孩子的天性,最终选择让女儿学了钢琴。教钢琴的老师是他的朋友,有时他也自己教她。可是世界上确实有才华这种东西存在,女儿虽然很用心,却始终缺少一种决定性的东西。

她的演奏在一般人听来不错,也不算困难地通过钢琴考级,但是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她不像妻子,也不像他。在技能和才华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界线,多数人一辈子徘徊在技能的一边,只有少数人真正获得才华,并走过了那条看不见的线。不过如果作为一种业余爱好,那已经可以了。何况真正专业学音乐过于辛苦,所以他没有让她进音乐学院的附中读书,而是进了一所市级中学。

他在音乐学院读完了博士以后留校任教,成为年轻的教授,在教课的业余时间,从事室内乐的创作。作为男性来说,他的事业在三十岁以后才渐渐成型。首先是作为作曲家的成功。作曲只是个人兴趣,并不是为了拿钱,何况他越来越不缺钱。妻子去世以后,他的名下已经有了三套房产,只是一直没有想起来去打理。楼市升温以后他不知不觉拥有了一笔财富。他还是住在音乐学院附近的家里,女儿和他去学校都方便。

他在学生中的声誉很好,不像其他教授那样总会和自己的学生发生牵扯不清的关系。有的女生会很主动,一直找借口来请教问题。她们比我的女儿大不了几岁,他苦笑著想。每个认识的女性都觉得他风度很好,是合适的伴侣人选,而且妻子多年前就去世了。他选择和几个感觉合适的女性约会,又总觉得她们和妻子有很大不同,所以他都没有和她们保持长时间的关系。

这几年里,和他保持长期联系的情人只有一个,是他过去一个同事的妻子,他们夫妻和他的关系很好。在他回去音乐学院以后,有一段时间没有和他们联系。有一天,她忽然给他打了电话约他见面。见面地点是在一家假日酒店的咖啡厅里,她以一种客观的语气说了自己丈夫的外遇,那是丈夫公司的秘书,大概不是第一个了。她问他是否知道。他是知道的,男人之间总有一些心照不宣的话题,可是他并不觉得这种事情会妨碍朋友的家庭。于是他把这个意思和她说了,算是劝解和安慰。

我不会这么快原谅他,她平静地说,这几天我不回家,暂时住在这里。我就住在楼上的客房。

她带他去了楼上她住的房间。那是个标准间,大床房。你不要告诉他,她看着他说。什么都不要说出去。她脱去耳环,解开盘起来的头发,然后开始脱去衣服。他几乎是钦佩地看着她的举动,为她的从容冷静折服。在这一瞬间,她和他妻子以前的某个时刻非常相似。接下来的事情几乎就不受控制了。

和你的人一点都不像,一点都不斯文。她眯起眼睛说。可是为什么我就这么喜欢呢?我没有和别人这样过。我和丈夫也有一年多没有同床了。你也是这样吧,很久没有女人了。

这时天暗了。她打电话订餐。他也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吃完晚餐,他们的体力恢复了些,第三次是最温和的一次,更多时间用来亲吻和厮磨,一直纠缠到很晚。他准备离开时,她问他能不能留下过夜。我女儿一个人在家,我不太放心。他亲了她一下,说,我明天再来找你。

我并不只是因为要报复丈夫。她说,我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喜欢你,我应该早一点来找你。不过那时你的妻子还在,那时找你不合适。

她没有骗他,他在她眼里看见了感情的成分。所以他遵守约定,在第二天又来见了她,直到一个星期后她心平气和地回去了丈夫那里。她的丈夫应该不知道他和她的事情,有两次他们在音乐厅碰见,那是每年都举行的傅聪先生的钢琴演奏会。音乐会后他们在底楼一起喝了会儿茶。我在外面有女人,不止一个。丈夫自嘲地说,我的妻子知道我的事情。我想她在外面也有个人吧。我们不管对方的事,只要维持住这个家就行,婚姻说到底不就这么回事么。

他安静地听朋友说话,在这时,他是以朋友的身份,而不是对方妻子外遇对象的身份听对方说话的。如果有不安的话,也仅仅是担心朋友的家庭和睦。说到底,就算不是他,朋友的妻子也会去寻找别的情人。只是他内心确实有些欣赏她。

她在一家外企的管理层工作。在关系固定下来后,他们不再去旅馆,而是去他的家,不是和女儿一起住的那个家,而是一处空置的房子,在桂林公园附近,把房子稍微布置了下,看上去有家的感觉。他的时间比较自由,有时会去她陆家嘴的写字楼接送她,为此还专门去考了驾照。起初是租了辆车练手,后来干脆买了辆二手的尼桑。她开车的技术要比他好,所以车子常常由她来开,他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外面隧道的灯光,构思一段没有完成的谱子。

他和她在一起以后,很多次都回家很晚,女儿都不由抱怨说,爸爸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忙。他这才收敛了些。两人本来约定下周再见面,可是他控制不住,第二天就给她打电话。她一边一本正经地抱怨,你也该让我休息一下,但是第二天却像盛开到极致的花朵,出现在他面前。我本来以为你是个道德感很强的人。她看着他亲吻她的身体,抚摸他的头发,我是个没有什么道德感的女人,所以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们一起完成了一些道德难以约束的事情,连罪恶感都谈不上,那是肉体欢悦和情感激荡的产物,犹如土著为取悦众神而翩翩起舞。她的存在弥补了妻子逝去所造成的空缺,然而这段偷情同时也让他有一个错觉,那就是他的婚姻生活仍在继续。他确实有歉疚感,又因为这歉疚感对他的情人产生更为深刻的饥渴。他们几乎从来不在一起过夜,在做爱到精疲力竭后各自返回各自的家。她和丈夫早就分睡在两个卧室。而他回去时,也不会忘记去看看入睡的女儿,并且一如既往地亲一下女儿的额头。这个习惯性的晚安吻本来是属于死去的妻子的,现在被继承到了女儿身上。

他和朋友妻子的关系持续了几年,从女儿初中开始,一直到女儿上了高中。中途朋友一家和他们一家曾结伴去浙江的小镇游玩,游玩回来后,他和朋友妻子又找借口去了南京的温泉,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这是他和她为数不多的一起共度的时间。也许从这时开始,她对他有了更深的依恋。

他们的感情一直持续到她离婚为止。她和丈夫的婚姻走到了尽头,打了一年的官司来分割财产和剥离感情。可是遗憾的是,在她恢复单身的同时,曾经维系在两人之间的某种纽带也忽然断裂了,似乎当她不再是朋友的妻子的时候,她和他的联系就失色了很多。可能女儿对她没有好感是另一方面的原因,女孩没有掩饰对这个离婚女人的反感。在有她出现的场合,女儿会不自觉地勾紧他的臂弯,连他都感觉到了,只好对自己的情人苦笑。

她于是只去音乐学院里找他。有一天,他辅导两个女生协奏他的曲目。在排练休息时年轻的女孩和他开着亲昵的玩笑,他很配合。然后他看见了她的身影。她站在教室外的一棵梧桐树下,一直看着他。他看见了她的面孔,脸上的妆没能遮住疲惫和痛苦。她没有叫他,转身走了。那是个老去的女人的身影,他曾经爱慕和享受过的痕迹,在不知不觉间,被时光带走了。

她没有再来找他。她也许去了别的城市生活,也许外派到了国外。他有时会想起她,想起她端庄而伤感的脸。那点伤感一直留在了他心里。

在她刚离开的那段时间,他的心情很糟糕,就算在他的室内乐音乐会举行以后,这种懊丧的心情也没有平复多少。他的音乐作品获得好评,投资方拉着他去KTV庆功,找了一些年轻的姑娘陪唱。陪着她的姑娘和他的学生差不多大,他问了问,对方确实是在大学读书。他们互相留了电话。

第二天,陪唱的姑娘打来电话约他见面。他请她吃饭。姑娘笑眯眯地说生日和朋友一起过感觉真好。知道是她生日以后,他带她逛街,买了两件衣服和一套化妆品作为礼物给她。走累了以后两人随便找了家旅馆开了房间。他还有点放不开,但姑娘说没关系的,如果你累的话,连动也不用动,都由我来好了。你对我这么好,我喜欢你,所以我想让你开心。她说。他确实获得了非同一般的享受。

后来他才知道生日什么的全是胡扯。她们这样的姑娘遇到面善的客人时都会这么说。他没有介意,和她又约会了几次,但在即将培养出长久的感情时,他冷静下来,终止了和她的联系。他宁愿双方停留在交易的阶段,而不用牵扯进类似于情感的关系。他暂时不再需要那种牵挂。

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学校和家庭这边,这时他才有点惊讶地发现,在几年时间里,女儿不知不觉长大了,不再是一个羞怯青涩的中学生,更像一个妙龄少女。有时他不得不恼怒地把找上门来的男生赶走。那些男生看见开门的是他,都有点傻眼。然而女儿对他的干涉似乎并不生气,有时还觉得很有趣地对他做鬼脸。他只好和她讲道理,马上就要高考了,虽然没有说一定要你考个什么大学,但你必须对自己的前途负责,有些事你可以等到上大学以后再做。女儿笑了起来,爸爸你是说谈恋爱么?可是不谈恋爱的话,总感觉到有点虚度青春。他不喜欢女儿这样开玩笑。女儿看了看他,说,那么等我考上大学了,那时我就可以去做我想做的事了吧。那时当然可以了,他说。

女儿和他死去的妻子長得越来越像。他越来越喜欢和女儿一起出去,好像有这么漂亮的女儿确实是一件很让他骄傲的事情。有的学生没见过他的女儿,第一次见面时总会大吃一惊,老师,你的女朋友很漂亮嘛,这么年轻,跟我们差不多大吧。她是我女儿,他有点得意地解释。这时女儿就会微笑起来,温柔地勾紧他的手臂。

女儿考上本市的一所外国语大学以后,他居然有点难过,觉得她从此就会渐渐离开他身边。虽然办了住校,但是女儿却还是经常回家,有时下午没课,干脆跑到音乐学院来蹭他的午餐。他不得不推掉了一些约会,好腾出时间陪她。他很久都没有固定的情人了。出去看电影,听音乐会都是由她陪伴的。女儿看电影的口味相当文艺。我喜欢伍迪·艾伦。她有时会这么说,可惜电影院不太放这类电影。相比起别的女人,他还是喜欢和女儿在一起。就连一些重要的宴会,需要带伴侣参加的,都由她代劳了。为方便女儿出席这类场所,他给她买了两套香奈儿的礼服,有一套是白色的,在夜晚看起来闪着银色的光泽,那是由青春、美貌、优雅共同塑造出的颜色。女儿试衣时,他在一旁看着,居然有些嫉妒她以后的恋人。

女儿十九岁生日那天是和他单独过的。他们在复兴公园附近吃的晚餐。他选了条银色的项链送给她,吊坠是一颗由碎钻镶成的星星。他开玩笑说,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给她过生日了,以后或许就由别的男人代劳了。女儿没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抿一口酒。女儿和他喝掉了一瓶红酒,都有点醉了。晚餐后她没有回学校,而是搀着他回家。

等到了家,女儿请他帮忙把项链戴起来,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他看不清楚,手指一直在搭扣这里打结。女儿的皮肤温润,脖颈后面有淡淡的绒毛。他好不容易才扣上搭扣,女儿转过身,微微抬起面孔,看着他,问,好看吗?她的面颊染着一抹幽暗的红色。他看见女儿颀长的脖颈,那条精致的项链仿佛一个秘密围绕着它,一颗星形吊坠镶嵌在两条细细的锁骨的中央。他呆呆地点了点头,被女儿的目光所吸引。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一个陌生的女人。女儿就这么看着他。

他忽然清醒过来,感到害怕。他放下双手,异常生硬地转过身体。她从后面抱住他。他可以感觉到她的身体的温度,她呼吸的频率。他听见女儿轻声叫他的名字,像呼唤无家可归的猫咪。等一等,等一等,爸爸……我不是你亲生的女儿,不是么?

是的,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从来没有隐瞒过这一点,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是收养的孩子。但她却和妻子长得那么像。这时他想起以前情人的评价。原来你不是道德感很强的人。他也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强烈的道德感。尽管是这样,这和道德感无关,这只是一种感情。

他轻轻掰开女儿的手,默默走回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他躺在床上,躺在一片黑暗中。女儿在门外说话,他没有做声。他听见女儿说,我今晚回学校去,他听见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然后,整个家就陷于一片死寂中。

他觉得自己是有点醉了,于是闭上眼睛,但过了不久就莫名其妙醒了过来,感觉到身体怎么都无法平息下去,就算默默在心里谱写枯燥的和声也无济于事。他从年轻时遇见过的女人开始想象。说来滑稽,这种自娱的方式他只有在青春期的时候才经历过,自从上大学以后就再也没有了。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运动,到他和妻子恋爱后就终止了。谁知道过去了二十多年,现在居然又卷土重来。

妻子的形象在他脑海中显现出来,各种不同的姿势和表情,中途有别的女人短暂交替,包括朋友的妻子,可是那些女性的形象都短暂和模糊,妻子的脸在回忆中逐渐清晰起来,清晰得过于鲜明了,他一下子发觉那已经是女儿的形象,就在刚才,或者是这些年来,她穿着睡裙,抱着毛绒玩具,穿着合体的礼服,或者是刚洗完澡,让他帮着拿件内衣,或者是她带着含糊的爱意亲吻他的脸。她一直用眼睛看着他,好像妻子一样。后来他起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内心觉得有些忧伤。他的样子仍然年轻。他仍然年轻。

第二天,他去大剧院参加一个音乐讲座时,遇见了过去的学生。她摘下眼镜说,老师你不认得我了吧。他认出了她。在此前的十几年里他还从没有和自己的学生约会过,但这天晚上是一个转折。她成为第一个和他上床的学生,不过远远不是最后一个。

如同正常的男人那样,他偏好面目好看和身体苗条的女生,有的女生是在毕业以后才和他约会,有的则是在读书时就和他在一起了。他本来以为和自己的学生约会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可是事实却是完全不费工夫,简直像是去宠物店挑选宠物一样,只要稍在它们面前立足,它们就会对他产生兴趣。青春年少时,他和普通的男孩一样对女孩朝思暮想,只求得到其中一个爱慕的女孩就心满意足。可是无论怎么努力,女孩们总是看不上他们。等到他已经不再年轻,青春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疲倦和沧桑取而代之以后,才发现女孩是可以轻易得到的东西。有时会因此而异常伤感。他好像看见了一个年轻而孤单的男孩。他为那个年轻的男孩感到难过。

一开始他和他的学生约会是瞒着女儿的。学生们知道他有个和她们年龄相仿的女儿,自从那天晚上以后,他从来不和她们提与女儿有关的话题。女儿相应地减少了去音乐学院的次数。不过有时,他们走在学校安静的小径上,彼此默默无言,他明显能感到女儿带有某种期盼,也许他可以像过去那样,像她还没有长大的时候,握着她的手走在路上。现在他只觉得心烦意乱,只想着晚上去见某个学生。有些人能够从和不同对象的交往中得到异样的满足和快感,可是他不是,似乎睡过的女性越多,她们每个人的形象就越模糊,身上那种女性的特质就越不明显。和年轻女孩在一起,一部分的他好像抽身离开,坐在一边,像看着破损的家具一样看着两个人的身体。

由于患有不育症,他并不怎么担心对方怀孕,所以时常没有采取避孕措施。这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所以他没有对情人们提起。不要担心,我有不育症,这样无论如何都像在说冷笑话。有的人会坚持让他戴避孕套,他也不辩解,乖乖戴上。印象里有个娇小的女孩对此毫不在乎,还开玩笑说一旦怀孕了就嫁给他。事后他觉得这句话实在奇妙。

女儿还是渐渐发现了他和学生的事情。有一天实在是找不到旅馆,他就带一个女孩回家过夜了,女儿回家后发现了他们在卧室里。她把练习用的大提琴重重地砸向他的房门。他听见她哭着跑了出去。他身边的女孩很紧张,瞪大眼睛看着卧室的门。他怀着苦涩和快意,完成了剩下的步骤。那天晚上他在空虚中体验欲望的退去。他并不担心女儿的情况。他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不是最坏的结果。

让他伤感的事,在后面的日子里一件件来了。

他的父母相继去世,前后不过两三年的时间。这和妻子的去世是完全不同的痛苦。倒不是为老人觉得难过,两个老人都已经七十多岁,相对来说去世前也没经历太多病痛。只是父母的去世让他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了,那个无论他做了什么错事,搞砸了什么事情都会包容他的家,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根源。父母去世很久后,他还是会在熟睡时不知不觉地流泪,仿佛做了一个异常悲伤的梦。他半夜起床,去洗脸池洗去泪痕。他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些女友不会理解他,她们因为他是教古典乐的大学老师,是有点名气的大提琴演奏家,举行过个人作品演奏会的人而在爱慕他。

那些年轻姑娘也许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软弱和痛苦,她们觉得完美的性爱是给予他的最好的礼物,她们并不知道他忍受着怎样的痛苦。他的前列腺有炎症,尽管这几乎是所有男性在中年以后都会有的慢性病,但他还是觉得耻辱。他喜欢的音乐和他得的前列腺炎不是一回事。有时他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嘲弄了。为了掩饰,他戒了酒,上课前和演奏时尽量不喝水,好维护一点尊严。

他和女儿的关系一团糟。不是因为吵架,而是因为互相间那有意无意的伤害。从大学开始,女儿认识了许多男人,有的是她的同龄人,有的年龄比她大,甚至看上去要比他大。他看见老克勒一样的老男人送她回家,也看见过风度不错的中年男人开车接她外出。相比起来,有一次她带一个男生回家过夜简直是可以忍受的事了。说不清他和那个年轻人谁更拘谨,他拉开房门走出去,去了一个朋友家借宿一晚。他没有怨恨女儿的想法,年轻时做些错事不要紧,何况这也算不得多么荒唐的事,至少不比他更为荒唐。他只是在醒来以后觉得心脏不太舒服,气喘不上来。

五十岁那年,他的心脏第一次出了问题。去医院检查心血管,却检查出了一堆其他的毛病。除了心脏病以外,他還得了胰腺炎和糖尿病。这个身体显然已经衰弱,各个部件都渐次出现问题,正在走向衰老。在挂号等待时他看见外面秋色已重。他没有叫人陪同,也没有告诉女儿。他感觉到自己老了,在演奏大提琴时,手指已经失去了稳定,控制不住琴弦。

唯一能做的就是维持自己表面的形象,对服饰外表精心呵护,在外人面前犹如上足了发条的闹钟般一丝不苟。他的风度依旧很好,只不过时间更多地用在了独处和创作上,和几个女友都不再联系。他不愿自己现在的模样被年轻的女性看见。如果可能,希望能将自己过去的形象维持到退休为止,退休以后他想要去旅行,也许就在旅行时悄悄死在某个小镇,那样就很好。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有一次上课时,他心脏病发作,一下子摔倒在讲台上,昏了过去。他被送进了医院,经过抢救才苏醒过来。

醒来时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坐在病床边陪护,他以为是妻子,因为长得实在相似。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女儿。她低头坐在那里。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吗?他想这么对她说,抚摸她的头发,忘记这几年来发生的事情。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生病了。女儿说。你还在生我的气吗,爸爸?

我没有生你的气。他想说,就算你和再多的人上床,我还是爱你,作为父亲,以及不是父亲的那个身份。只是我不想让你知道。

所以他只是无力地笑了笑。

在他住院的这段时间,女儿一直来探望他,给他带了他的琴谱和手稿。他不太能说话,所以听起来一直是女儿在喋喋不休,说的话比之前几年加起来的都要多。女儿把这些年她遇见的人和发生的事告诉他。那些都是伤心的故事。有些是她伤害别人,有些是别人伤害她。不过每个故事都有让他难过的部分。在说完了很多话以后,女儿就在他面前沉默下来。这也就预示着她要走了。

他的学生也来看过他,甚至还有以前的情人。她们看见他的时候,都为他的老态感到吃惊。当他知道这一点以后,就拒绝陌生人来探望了。也许她们中有些人会一直记恨他,有些人会想念他,但都无关紧要,到了最后,她们都会离开,并且忘记发生过的事。

他的病情一直在反复,一直出不了院,医生在探讨手术的可能性。有一天,女儿像以往那样来到病房。房间里出乎意料地安静,她走到窗口这里,过了好久才开口说话。

爸爸,我有点累了。她轻轻叹了口气。我要结婚了。

他沉默了一会,点点头。

这样很好。

你不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么?

我不用知道。他看着她说,不过最好不是当老师的。尤其别是大学老师。

女儿微笑了一下,表示明白他的意思。这是他用自己的经历告诉她的。

他也笑了一下。通过这样的方式,现在他们终于原谅了对方。

后来她带着一个年轻人来看他。那个年轻人长相很普通,好像也不太会说话,就跟他自己年轻时一样。女儿对他说,已经订好了日期,对方家里是信教的,所以会在徐家汇的天主教堂举行婚礼,婚礼日期正好和他的手术日期冲突。医院还是决定动手术来缝合那颗心脏。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他离开。

这天女儿走的时候,走到他跟前,弯下来亲了他的嘴唇。

再见,爸爸。她说。

早上天气很好,他起床以后慢慢摸索着下床,自己花很长时间洗漱了一遍,刮干净胡须。身体无论怎么擦拭都带着消毒水的气味。他换上干净内衣,从旅行箱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礼服。上次穿还是在他的音乐会举行的时候。他比原先瘦了,背也佝偻了起来,衣服却还算是合身。时间差不多了,他从电梯下楼,走得很慢。路上只有两个护士看见了衣冠楚楚的他,好奇地看了两眼。走到医院门口,他叫了辆出租车。

路上一直堵车,车开到徐家汇那里已经过了时间。婚礼已经进行到一半。他走入教堂大门,就和在医院一样,没有惊动别人。来的宾客不算很多,他在最后一排那里坐下来。女儿和一个男人站在圣坛前,看起来多少有点心神不宁。在神父询问男方时,她像是忽然感觉到什么一样,回过头,望向他的方向。离得太远了,他不确定女儿发现他没有。

直到神父开始问话,女儿才转过面孔。神父问女儿愿不愿意嫁给身边的男性。

她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低着头。神父以为她没听清,又问了第二遍。

她还是没说什么,像是在思考一个问题,保持着沉默。新郎不安地看着她。

宾客开始窃窃私语。

是的。她低声,但是清晰地说,我愿意。

那是一个漫长的时刻。他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看见女儿在人群里找他的踪影。

他站起来,转身打开教堂的门,走了出去。离开教堂,走到外面的广场时,身体有点支撑不住了,一切都好像轻飘飘的,失去了重量。他在广场的长椅上坐下来休息,身边有个学生模样的人在写生。两个顽皮的孩子从右边跑了过去,几只鸽子飞了起来。对面一名年轻的男孩打开盒子,拿出一把小提琴。男孩拉弓试了一下,奏出一段不连贯的声音,可能刚开始学琴。他有点想笑,又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难过。你的姿势不对,他想对那个男孩说,小时候他也有把提琴,是把大提琴。但男孩没有听见他说话。那把琴好久没摸过了,大概都积灰了。有一把被摔坏了。小时候父母逼着他练琴,他一怒之下砸坏了它。摔坏了他又很难过,他抱着那把断掉的大提琴哭泣,仿佛那是一个最好的朋友离开了。

他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心脏微微跳动了一下,眼睛阖了起来。他回忆起在夜晚的花园,周围多么安静,楼上一盏盏灯都熄灭了。在黑暗中,他拉奏他的那把大提琴,演奏一首舞曲,一个女人在旋转身体,看不清她的脸,一直等到舞曲结束才能知道。于是他心中怀着爱意,拉奏着舞曲,等待结束的时候。

自问自答

为什么小说中男主人公的乐器是大提琴?

大提琴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种忧郁的乐器,音色低沉,作为独奏乐器又偏沉重。有趣的是,它的曲線又和女人很接近。可能对他来说,大提琴和女人是一体。

怎么看待这篇小说中的性爱?

不写只是题材关系。性爱不代表什么,它是极少数超越道德的东西。现在的这篇小说发表出来前其实已经做了很多删减,编辑也没看过。不节制是有另外的冲击力,节制了也很好,小说通常都是节制的产物。

现实生活中是否有这样的男人?

多少都会有影子。这一类型男性的共同特点:似乎生活自足,情感丰饶,实际上对人生逆来顺受。有一种抽离感,好像他在看自己演出的电影,又不为所动。我到了现在的人生阶段,可以理解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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