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会

2018-06-28 07:08屠格涅夫
读者 2018年14期
关键词:矢车菊维克托亚历山大

【编者按】

读者读书会推荐的第29本书,是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这是一本关于19世纪俄罗斯农村生活的随笔集,作家用优美的文笔,记述了俄罗斯的美好自然风光与俄罗斯人真实的生活。景色描写引人入胜,人物刻画栩栩如生,是随笔集中的上乘之作。读者读书会精选定制丰子恺翻译、彩色插图版《猎人笔记》,带你欣赏这部永不过时的经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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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九月半左右,我坐在白桦树林里。

忽然我看到一个不动的人形,是一个年轻的农家姑娘。她坐在离我二十步的地方,正在低头沉思,两只手无力地放在膝上;其中一只手半开着,上面放着一大束野花。这姑娘相貌很不错。我特别喜欢她脸上的表情——那么纯朴温柔,那么悲哀,对于自己的悲哀充满那么稚气的怀疑。她显然是在那里等候一个人。

树林里又有什么东西发出声音来,她抖擞了一下精神,凝神的眼光由于期望而战栗起来,闪耀起来。密密的树林里,迅速地闪现出一个男子的身影。她仔细一看,突然脸红了,欢乐而幸福地微笑着,想站起身来,又立刻低下了头,脸色苍白,神态慌张,直到那人走近站在她旁边,她才抬起惊慌的目光望着他。

我怀着好奇心从我的隐避所窥察他一下。老实说,他没有给我留下愉快的印象。这个人,从各方面看来,都是一个被豪富的青年地主宠幸的侍仆。他慢慢地走近她,略微赏给这可怜的姑娘粗忽而淡然的一瞥,便坐在地上了。

“怎么样,”他开始说,眼睛仍旧看着别处,摇晃着腿,打着哈欠,“你在这里很久了吗?”

“很久了,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终于她用不易听清的声音说。

“唉!事情多得很,要件件顾到是不行的,主人还要骂人呢。我们明天要动身了……”

“明天?”姑娘说着,吃惊的目光直射着他。

“明天,唔,得啦,得啦,你别哭呀!”他看见她全身战栗起来并慢慢地低下头去,就连忙懊恼地接着说,“阿库丽娜,你别哭呀,我求求你。你知道,我受不了这个。不然我马上就走了。你真傻,哭什么呢!”

“好,我不哭,我不哭。”阿库丽娜急忙说,一面努力吞下眼泪去,“那么您明天就动身?我什么时候才能和您再见面呢?”

“我们会见面的。不是明年,就是以后。老爷大概要到彼得堡就职,”他略带鼻音漫不经心地继续说,“我们也许要到外国去呢……”

“别忘了我,”她用哀求的声音继续说,“我真是爱您到极点了,一切都为了您。您刚才说,我应当听父亲的话,可是我怎么能听父亲的话呢……”

“怎么?”他说话时正仰卧着,把两手衬在头底下,这话仿佛是从胃里出来的。

“我怎么能呢,您也知道的……”

她默不作声了。维克托尔玩弄着他的表的钢链条。

“阿库丽娜,你不是一个愚蠢的姑娘,”终于他说起话来,“所以不要说蠢话。我要你好,你懂我的意思嗎?当然你并不傻,可以说,不完全是个乡下女子的样子。可是你到底没有受过教育,所以别人对你说话,你应该听从。”

“可这是多么可怕。”

“胡说,亲爱的,有什么可怕!这是什么?”他坐近她些,继续说,“是花吗?”

“是花,”阿库丽娜颓丧地回答,“这是我采来的艾菊,”她稍稍活跃地继续说,“给仔牛吃是很好的。这是鬼针草……还有,这是我送给您的,”她说着,从黄色的艾菊底下拿出一小束用细草扎好的浅蓝色矢车菊来,“您要吗?”

维克托尔懒洋洋地伸出手来,拿了花,漫不经心地嗅嗅,不经意间,花掉到地上。阿库丽娜望着他。她那悲哀的眼光里,充满了温柔的忠诚、虔敬的顺从和爱情。

“唉,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没有您,我该多么痛苦啊!”她突然说。

“是啊,是啊,”终于他说起话来,“起初你的确会痛苦的。”他自满地微笑一下,继续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和老爷绝不能留在这里的!现在快到冬天了,乡下的冬天——你是知道的——真讨厌。在彼得堡就大不相同啦!在那儿,简直妙极了,像你这样的傻子是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多么好的房子、街道,还有交际、文明——真是可惊!不过,”他补充说,“我何必讲这些给你听呢?反正你是不会懂这些的。”

“为什么呢,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我懂,我全都懂的。”

“瞧你这样子!”

阿库丽娜低下头。

“您从前对我说话不是这样的,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她说,并没抬起眼睛来。

“从前?从前!嘿!从前!”他说这话时似乎在发怒。

他们两个人都默不作声了。

“我该走了。”维克托尔说着用胳膊肘把身子撑起来。

“再等一会儿吧。”阿库丽娜用恳求的声音说。

维克托尔又躺下了,吹起口哨来。阿库丽娜的眼睛一直不离开他。我看得出,她渐渐地激动起来:她的嘴唇抽搐着,她苍白的面颊微微地泛红了。

“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她终于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起话来,“您太残忍了……您太残忍了,真的!”

“有什么残忍?”他皱着眉头问,略微抬起头来转向她。

“太残忍了,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在分别的时候,您总该对我说句好话呀,说一句也好……”

“要我对你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这个您很清楚。您就要走了,说一句话也好……我为什么要这样受苦呢?”

“瞧,说的老是这一套。”他懊恼地说,站起身来。

“别生气。”她好容易忍住眼泪,连忙说。

“我并不生气,只是你太傻。你要求什么呢?反正我是不能同你结婚的,懂吗?那么,你还要求什么呢?要求什么呢?”他把脸突出些,仿佛在等候回答,同时又叉开手指。

“我并不要求什么,并不要求什么……”她痴痴地回答,勉强壮着胆向他伸出一双颤抖的手,她的眼泪像泉水一般淌下来了。

“啊,你又哭起来了。”维克托尔冷淡地说,把帽子拉到眼睛上,“唠叨吧,唠叨吧!”

她倒下身子,把脸贴在草地上,悲戚地痛哭起来。维克托尔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耸耸肩膀,转过身子,大踏步离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安静下来,回头望了望,惊讶地拍了一下手。她想追上去,但是她两腿发软,跪在地上了。

我忍不住向她奔过去。但是她一看见我,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力量,立刻站起身来,消失在树林背后了,把散乱的花遗留在地上。

我站了一会儿,拾起那束矢车菊,走出林子,走到田野里。太阳低低地挂在淡白而明净的天空中,它的光线也似乎暗淡而冷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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