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在我之外

2018-06-28 07:26焦育群
诗选刊 2018年6期

焦育群

我的一生在我之外

我用键盘敲击春天

于是春天就出来了

我用数字累积财富

于是时间出现了

密码封存我小心翼翼跟在

光标的后面肉身阻挡在外

纯粹的精神像个贵族

找到自己的花园自己的天堂

就像我用数字与地产商交换

为肉体找到高尚住宅

内心的秘密哗哗淌水

一个个文档是春天的田埂

由雨水灌满

原来雨水一样的是心

原来文字能够处理欲望冲动

发送键的后面空虚一片

像北方雪原一样广大而没有痕迹

呼吸来自另一个世界

像青春容貌疾病流血

在时间的深处呈现

很多年前很多年后

记忆风一样刮过山丘

像茉莉的花香在茉莉花外

我的一生在我之外

桌子空荡

一丛红珊瑚,两朵

亲密的鸡冠花——我的手

搁在自己的面前,面对自己

姿态从没如此悠闲

它粗大结实

形式古怪,还是目光异样

一种陌生被撞及

空落落的时间沉默于手背

凸起的纹理暗布生命的玄机

椅子随意愿而动

筷子、碗、面包到达嘴边

除了空想的时候

每一个细微的事情

手都在运动

只有这个下午,我注意到它

它美丽,丑陋

它熟悉,陌生

在夏季开始的这一天

在腿停下来,与手一样无所事事

我把手搁在圆桌上

漠然的眼光,好奇的眼光

都被回忆勾起

都是曾经忙碌的自己

猜测命运的自己

双手握握,像能抓住鸟声

像抓得住一叠岁月

一种相随相伴突然呈现

突然皮肤的皱褶

不经允许不经发现就在松弛

两支花朵相互触摸、相互抚慰

像一团纠缠的水蛇

欲语还休

照耀花瓣的光芒

来自波涛而非空中

照亮人的内心

是一树绿叶

田野淹没节奏

草木恣意生长

禾蔸任性枯萎

自由的散板

在每一株植物上呼吸

谁能触摸到琴键

黑白有序的排列

谁就同时看见了夜与昼

同时经历死与生

植物的花在时间的前面

耐心等待着枝叶的赶路

植物的种子耐心等待

花的启程

小小种子可允诺一个春天

她沉默

穿越一个季节

让冬天成为长长的休止符

雪花纷纷表演假象

真正的过客不留痕迹

种子坚硬的外壳

收藏千秋万代

我的内心总有奇妙的感受

河流一样悄悄流淌

转过一道弯

换一种心情再度向前

眼前的事物常常看不见

要用一年才知四季

要用一生才明白一天

要用前面的波浪

才能寻找到后面的波浪

在生长的各个环节

在每一天的神秘时刻

总是欲语还休

共同经历

现在就这么简单一个沙盘

是所有山川

影子出现飞越

一条鲨鱼一对鸟翅一片枯叶

都是它的想象

它掠过沙盘千山万水

是滑过的一匹绸缎

机上我安静地

读一本杂志

有关土著的原始信仰——

万物有灵

万物都在脚下

影子通过沙盘

快速不留痕迹

天空之上四季去向不明

粗布的座椅

午后的阳光

有个姑娘在歌唱

一片海洋歌词中的海洋

一支箭穿过城市上空的响箭

午后

有人听到轰隆隆的飞行

说不出话

他们听不到歌唱

他们眼里只有银光闪耀的机翼

他们在街上公园大厦前

不知道我听着歌声

想象蓝色海洋

城市像少年俯身的积木

飞行的箭看不到箭的飞行

谁把沙盘的游戏

变成真实的山水

掠过的影子窗外

被我一人看见

现在它却去向不明

四季中的秋天回来了

天空回到天空

真实的从没人怀疑过的现实

一闪念覆过了陆地

背景之狼

想象狼是一种背景

旷野因之凄厉

森林在东方的大地

被搭建成文明的塔楼

石頭的方圆

支撑西方的殿堂

嚎叫的狼

如罗马的一件雕像

永远地沉默和美丽

石头禁锢兽性

就像文明的词汇

加入现代包装

像枪导弹核武器

它们是和平鸽的笼子

人类文明的赞美诗

把欲望的狼关在门外

如同一个忠实的警察

每天擦拭他锃亮的枪管

狼在独步

狼在悲哀

大地上没有它的地盘

它在黑暗之中

被想象代替

成为真实的象征

文明时代骄傲地来临

文明时代狼是小小的饰物

它不再争夺原始的

森林大地

在人类既定的领地——

对垒的枪口划出了各自边界

想想那个荒蛮时代

想想狼的凶猛与奔袭

我们足可心慰

文明的力量己经强大

猛禽

猛禽活在我的眼里

在我地球状的瞳仁里面飞

因为热爱天空

我的眼睛里也充满着天空

但无白云缭绕

也无风流骤变

我与猛禽一样也在别人的瞳仁里

活着我们一起学习飞翔

三十层四十层的楼宇也在学习

春天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昼夜

整整齐齐的昼夜

整整齐齐的楼盘

疯一样成长

横向是圆周运动

风驰电掣乌云滚滚

竖向也风驰电掣

在不断爬高的楼宇内部上升

从不突破漂亮的墙体

春天的都市嗡嗡嗡嗡

蚂蚁们死得无影无踪

黑色的道路开不出艳丽花朵

就像丰收的田野找不到秧苗

微小的生命进入不了视觉

猛禽进入自己的河流

猛禽飞进一户一户人家

“砰”一声合上它无用的

铁翅后我们突然

隐于无形

在春天旅行

在春天旅行

我悄悄踏过了

一道门槛春天总是

在一朵小花的微笑上

践约一阵风吹

我看到弱花三千

我在自己的身体里居住

在神秘的地方刻下记忆

不知什么地方

灵魂隐藏

我们在春天的雨水里长大

日渐成熟的居所

却充满感伤

走动的脚步

像时间一样安静

记忆里开始没有新鲜的事物

在秋天的门槛我就遥望

春天在春天的雨幕后

我在怀念秋天相隔的季节

不能一同出现

我就像一个单纯的孩子

其间穿来穿去

夏天冬天热情与冷酷的邻居

我表现得像个匆匆过客

挥汗如雨蛙一样跳入水里

咳嗽缩成一团把动物的皮毛披在肩上

像农民把稻草盖在屋顶

当我沉迷这简单的游戏

不觉居所早己陈旧

它很快塌陷化为泥土

记忆与灵魂

无处保存

不知道穿过春天

可有一个天堂

幻想灵魂出现在一朵小花上

我把春天当成自己的居所

秋天到来它就只是一个睡眠

那时我已是春天的居民

谁能置身事外

在空气的上面天穹洁净

一如黑洞的想象

太阳被勒索丢失了

闪闪发亮的镍币

星星的呐喊变成缄默

蓝茵茵的空气呈现地球的

形状边际模糊

像巨大的山体显形

然后行走的道路抛弃

寥阔空间脚步是蝼蚁的行径

空气坚硬托举钢铁的翅膀

宇宙在肩上空虚得没有止境

飘飞的气体不守规矩

却不会坠入深渊——

我们在一起是真正的同盟

我们无可逃遁

平稳的机舱

巨大的声响

响彻空气的内部

像尘埃直落海底的土地

又是谁深入我的体内

悄悄与血液同行

像大地上的河流渗入

每一寸土地

谁能置身事外

包括最细微的爬虫

包括在土地深处做梦的芽床

像回首往事在靛蓝一片的光里

我试图洞悉它的意志

如同洞悉命运洞悉万物运行的定律

这一刻天空这样神秘

在精神的领地下一场大雾

却闪耀神性的光芒

在凝望的眼里世界变得如此美妙

过哀牢山峡谷

一个村庄用一条峡谷来隐蔽

一条峡谷用一面陡峭的山坡来藏匿

陡坡迎客立成悬崖

一个人用整个下午寻觅

却不知寻觅什么

雨追随阳光玩它的游戏

峡谷朝下打开地层裸露

一百年不遇异乡人进入村庄

板栗树上结着一个鸟巢

鳥巢的广场是峡谷

一个人把树皮的房子住老

一双脚板把路走老

鸟巢把自己住老

老了的路往寨子的家跑

寨子是大地的鸟巢

寨子悬挂山腰

庄稼悬挂山腰

竖立的风景五彩斑斓

走通一个村庄

就找到了世界之外的

又一条通道

分手

把一只手分成两只手

把你的手分成我的手

把一只手远去代表你

把一只手留在这里

表示我

把你的手分得小一点

享受阳光

把我的手留得粗一些

抵抗风暴

你的手结满红豆

在南国的秋天沉思

我的手高擎起白杨的叶片

在无垠的北方远眺

候鸟们一寒一暖

问候着彼此的距离

思念的季候风

传荡着我们的温情

许多个夜晚

因此

有了灵魂和血

许多展示的手势

暗含更动人的意蕴

而我们合手的时分

总有一次精彩的出演——

掌声四起

是春天的雷

鼓舞我们流泪

这是背对你的方向

这是背对你的方向

寒流只在顷刻

就像思念不分纬度

我是一棵杨树

突然站到了北方的原野

落尽树叶

这一天如此漫长

所有的树木长出了年轮

高速路的瞳仁

一排排尾灯

灿若迷魂之路

暖意那么暖昧

今夜我从天而降

带来远处的海浪

独自汹涌

如萬家灯火漂流

一座陌生的城

插入谁的回忆

由此叠映梦幻

仿佛一场海啸

仿佛你是震中

千万条道路

都在碎裂

都在分离

这一天如此漫长

朝如青丝

暮成雪

你的温柔从此不再

夜在零星的灯光里

散落为积雨

一扫而过的灯光照出寂寥的步子

呈现的空无

不只在台风前夜

大理石般的寂静

虚幻一刻世界正失去边际

谁的心荒芜

比春天的蓼草更杂乱

天空有海藻的味道

记忆像骨头一样持久

不被看见的车

车场内动物一样静卧

一些瞬间似有若无

却以伤害的方式一寸寸占有

冷空气渗入海浪

浪花愈加凛冽

石头的牙齿咬紧街的沿

等待吞没空洞的脚步

灾难的气息挂上云端,

厚得被风强攻

台风夜

海在耳畔

鱼在天空

像一条舌头

你的温柔从此不再

双城

两城相距

相依为命的人

相互倾听或是靠近或是走远

午夜里的送别

像台风一般刮在心里

几乎无力抵抗摧毁一切

孤独是夜幕放大的猛兽

疼痛投掷重重的铁器

在一个人躺下的时候

铿然做声

一次次的伤痛

命运一样抵押给了

巨型而奢华的车站

高铁高铁呼啸无声

在一张张堆积的票根里

远去无踪

两座城市两个孤岛

之间不再有跫音响起

不再有倾听和期待

城市一天一天膨胀

却像两个彼此遗弃的孤儿

夜的海滩

丝绸一样滑落的水

涌动夜色

闪电让大海低下去

一个又一个瞬间醒来高处

涨得青紫浓稠如劫

幻景处处

把你的小手交出来

因为辽阔举起来的姿势

也那么辽阔

风似言语掀起裙裾

这一刻看不见你的足印

不要证明什么

不要向谁许诺

诡异的前程

迷惘的心

只有闪电刹那穿透

那个词语

诗中词语

四十年我们

相濡以沫

四十年我努力认识更多的字

挖掘它们更深的内涵

坚持不将它们遗忘

多少年我把一个词语藏起来

像水把鱼儿藏起来

天空把白云藏起来

身体把心藏起来

快乐把忧愁藏起来

藏得天高地厚

海枯石烂

不能发现

像人群中你看不见我

像看不见一个人内心的疼

像辞海中的词语独自疼痛

像哭泣的时候黑暗已经

盖住了脸庞

像思念的时候

所有的文字有了泪光

己经忘记对你说出

那个词语

转身

这样平静

你转身而去身后是初夏

紫荆的阴影

路上的车往来穿梭

都是寻常场景

心为何隐痛

你的背影像弹过琴弦的

急弓

像相知多年——

你把一切带走

我给你说了什么

滔滔不绝用语言

掩蔽着像另一个

饶舌的人

涌动的情感

地底沉默

却是熔岩的炽烈

只有这一刻,

心这样空虚

在突然转身的背影里

离别只是轻轻挥手

不能说出那声“再见”

不能口已微启

却没有声音——

平常的告别

己不同以往

携带

跟我上路

每一座城市或者乡村

在手中像房门一样打开

陌生的房间

因为有你孩子一样的话语

叽叽喳喳亲切无比

它们是我们的家

流动不驻挤痛回忆

像火柴盒密实封闭

温暖随时可以点燃

甚至跟你说话

也像从前一样争吵

但空荡的房间容不了一刻的真实——

把幻景当真

一生都在曾经停留

一刹那的惊喜

却如此真实

闪电一般照亮了孤寂的旅程

在这绵延又短暂的时刻

我的眼睛該有多么明媚

后世前缘

一生一世的缘

正藏在你的眼里

被你带着晃过多少

世纪

这个沉静的

中午从你的眼

我看到我的未来

看到从前如何变成了

一次漫长的

等候

言说之眼沉默之唇

梦幻如你这般

数年前的一瞥

正游过时间之水

溯回现在溯回到这个

小小空间记忆正在

涨潮那么久远地回溯

仿佛前尘往事

漫不经心的生活,

匆匆的身影

原是孤单

我的完整

只在这个午后

南方木棉

木棉树站在南方的街道

花朵们在它的枝桠里

捉着迷藏

春天的精灵

带着南方的艳丽

藏在树的体内黑色的体内

在一个夜晚天堂

从木棉树上经过

像青春从我生命里经过

我看到花蕊上羞红的脸庞

像我漂亮的姊妹

挤在一条小径上

季节在赶路

木棉花穿过南方梅雨天气

总是雾气缠绕

南方的街巷

抬眼间总望见每天的

惊喜

来不及叹息

像尖锐的疼痛

枝桠上木棉花转身而去

沉甸甸的花瓣

只留给大地一声钝响

春天在一个夜晚坠落

春天的伤痛像一个背影

是我们哪一年的记忆

大地的声音

成排的木板下悬着

成排的羊角

叮叮当当树木与羊角的合奏

像水滴碰击岩石

共鸣来自羊角尖锐的空间

黑色的手的舞蹈

在赞比西河码头

在直升机场蓑草屋下

这是非洲的声音

酒杯一样高耸的皮鼓

骤然响起在

赤足踏起尘土的时分

舞蹈带动剧烈的风阳光

它们都在稀树草原深处

与黑夜一样的皮肤跃动

这是旱季非洲

在飞行中俯冲

一次又一次时间的投入

非洲呈现出每一天的面容

一座缓慢的大陆黄褐干枯

合乎想象的面目

缓慢生长的树木

离开了蓑草棵棵孤立无依

它们遮挡不了巨大动物的身影

大象之脚敲击干渴大地

潜藏的雄狮不闻低沉的嘶吼

舌尖抚过树冠

长颈鹿卷走仅有的树叶……

印度洋大西洋共一个潮汐

浮起黑色大陆它低低起伏的曲线里

埋藏着寂静

大陆最原初的时间

深陷其中沉默于远处的丘陵和平地

阳光洁白的牙齿啃不动

一块荒凉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