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

2018-07-14 14:15刘建国
北方文学 2018年13期
关键词:北斗星墙根树梢

刘建国

在静得没有呼吸、黑得没有空气的夜晚,我徐徐起飞了。我记不清是从床上还是地面上,飘着飘着就落在了那挂着北斗星的树梢上。我惊恐地盯着北斗星,盯着那青瓦覆盖的斜坡屋顶。我不敢再往高处飞了,怕被体积更大的浩瀚夜空叼在嘴里,身子悬浮着找不到落脚点。我怕它困了,打个哈欠嘴一张把我扔下去,砸断挂着北斗星的树梢,砸碎房顶上的瓦片,惊醒下面屋子里酣睡在炕上的父母亲……

这是我经常会做到的一个梦。梦中我栖身的树梢,就是小时候长在我家小院南角的大榆树。尽管我离开它已二十多年了,但很多的梦里时常能见到它:看到一只啄木鸟从空中落下,拍拍翅膀轻捷地伸出爪子抓住树干,用尾羽撑起身子坐在“小椅子”上,尖尖的嘴巴“笃笃笃”地啄出皲裂树皮里的虫子;我端着一碗饭坐在黄昏的榆树下,一阵轻风拂过,头顶上的榆钱纷纷飘下,撒在头发里,落在脚底下,掉进碗中拌汤里,甜甜的。绿的,黄的,圆圆的,薄薄的;我双腿夹住粗壮的树干,慢慢往上爬着想摘榆钱,还不到一半时低头看见了站在树底下的父亲,顿时手脚乏力胸口发慌,觉得离父亲越远心头就越没底。顺着树干往下溜去,手臂和腿肚蹭得生疼,那粗糙的树皮如同父亲的手掌,那突兀的节疤仿佛是父亲瘦削的肩胛骨,趴在他背上硌得尚幼的我麻酥难忍。

院子里原本有五棵树。结了好几年桑子的桑葚树不知道哪一年就突然不见了,就像我也根本不记得它是哪年长起来哪年结的果。长在后院柴禾窑洞前面的梨树,结果期梨子干小晦涩,除了几个小外甥偶尔爬上去坐在树杈上,嘴里嚼着那如柴草般的果肉,很少再有人问津。后来,饱受偏见的它耍脾气干脆不结果实了,在母亲出入窑洞抱柴禾不方便的埋怨声中,被父亲改做成了几条扁担几根铁锨把儿。至于那棵年年都结满黄澄澄果子的杏树,在那次我过年放炮时,一个带火星的鞭炮窜入杏树旁干燥的苞谷秆堆里,燃起的烈火烤焦了杏树。在父亲焦黑的面容中,它被搬进了柴窑里。院子里只剩下两棵树,高过后院山崖的大椿树和荫遮半院的老榆树。它们依偎在一起,寂寞地守候着老院子几间破矮的土坯瓦房以及后院颜容经年未改的苍黄山崖。

麦子丰收的那些年,家里摊场打麦的院子就显得太小不够用了,被树荫遮去大半个的院落,晒粮食也干得很慢。父亲就忍痛割爱砍倒了椿树,请来木匠锯成板条,做了个装粮食的面柜,粗枝条改成了顶门棍。老榆树就孤零零地矗立在猪槽边,白天为一家人遮风挡雨;晚上,它静静地俯视着月光下恬谧的小院,聆听着立在墙根的扁担、铁锨把以及闩着门的顶门棍话说着自己的艰辛与沧桑。

后来我上新疆打工了。在歷经磨难的那段岁月的夜晚,我独自坐在工棚外、出租屋后的胡杨林里。我仰望星空,寻找着北斗星的位置,那个方向就是树梢挂着北斗星的老榆树的方向,北斗星就是父母殷切的目光。我仿佛看见一片榆钱从星河坠落,深深埋在我蓬乱的毛发中,渗进我干结的心里;看到了父亲担忧的眼神,一如盯着我爬到半树腰,生怕有个闪失伤着筋骨,给羽翼未丰的我的未来蒙上阴影。虽然我已离开家门多年,但在我的梦里,那棵老榆树更加根深叶茂,愈加遮天蔽日。我这样想着,也一定会是这样。我始终摆脱不了那个梦境,似乎老榆树一直在召唤我回去,我在它的荫护下成了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它情愿用一生为我遮风挡雨。

那年冬天我回家过年。多年不见的父亲已是年过古稀,头发更白了,背更驼了。曾经幼稚地以为他也应该像梦中的老榆树一样更加健壮,因为父亲在我心里就是一座山。小时候我总跟在父亲身后,从来不敢也不可能走到前头,那并不壮实的背影,在我眼里就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父母老了,干不动地里的活儿了,在哥哥姐姐们的劝说下,极不情愿又很无奈地撂下田地,一部分免费让村民种着,那些离家远的地就荒芜了,长满了野草。最让我震惊的是,那棵魂牵梦萦的老榆树竟不见了!这是怎么啦?我有点歇斯底里。父亲一个苦笑,惋惜地叹了口气讲给我听。哥哥姐姐们经常来看望父母时,刚进院门,就被一股阴潮气息所笼罩着,那遮天蔽日的树冠以及后院高高的山崖几乎阻挡了小院所有的阳光。人老了,就愈加怕阴潮寒气,于是哥姐几个商量着要把树砍伐掉。父亲极力反对,说老榆树都比他自己的岁数大好多,它陪伴着我们这个贫苦家庭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说啥也不能砍。可是哥姐们为了父母健康着想,不顾父亲阻挠,硬是把树砍了。毕竟子女们都已长大,父亲却一天天老去,他的话对这个家已是无足轻重了。

砍倒的老榆树,静静地躺在土墙根下。经历了多少风吹日晒的侵蚀,一场场暴雨寒雪的洗刷,一点点枯败朽去。父亲却舍不得卖掉,说是如果我在外面混得不好想回来盖房时,还可做檩条、椽子呢!就这样,守护了几代人的老榆树靠在墙根里,年复一年地等着我回来。

夜晚,我站在露出地面二十多公分的老树桩前,仰望天空,已不见了那曾经挂在树梢上的北斗星,以及在斑驳枝叶间与我捉着迷藏的调皮月牙儿。夜,静静的,没有了风吹枝叶的“沙沙”声。偶尔传来“叭叭”的轻微声响,那是墙根头静静躺着的老榆树,因年久的干裂而发出的呻吟声。

跟着父亲,我来到了小时候经常去、也能随口报出亩数的田地。望着满地快要没膝的荒草,父亲似乎已预感到了什么,领着我一块地一块地转着,这块几分,那块几厘,详细地说给跟在身后的儿子。我盲目地转着,迷茫地听着,仿佛灵魂已然出窍,飞向了小时候“二人抬杠”的拉犁以及肩挑麦捆的沟底艰辛攀登却充满回忆的岁月里。跟着父亲,我又来到了村南头的新院,那是父亲还当村书记时用自留地给我圈出的院落。哥哥在城里工作,三个姐姐都已出嫁,辛苦了一辈子的父亲能留给我的,也只有这方用土墙围起的、只盖了一间土坯房子的院落以及那荒草萋萋无人耕耘的几亩薄田。父亲常说,他这辈子没啥本事,没能给儿子跑下光阴,只守住了田地和老窝。父亲带我来到院子外的一圈小树前,这是几年前父亲亲手栽种的,已高过墙头了。父亲栽这树的目的,当然是为了美化环境,给未来我的庭院营造家的气息,更重要的是,父亲用这一圈树,界定了我院落的范围。父亲一脸认真地告诉我,他的身体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撒手人寰是迟早的事。一定要记住这圈树的位置以及田地的块数和亩数。

我常常想,如果我不出门去新疆打工,父母也许就不会这么早老去,因为已长大成人的我,理所当然地成了这个家的主人,自然会挑起重担,替父亲分忧解难;倘若如此,田地也不可能荒芜,就算我出去打工挣钱,妻子也会料理好庄稼的;果真这样,老榆树想必依然雄壮地矗立着。枝叶茂盛的阴凉下,喝着罐罐茶的父亲,摇着蒲扇的母亲,跟月牙儿捉着迷藏的儿子,还有与我合计着如何过日子的妻子。

而今,我久居千里之外的边疆。耄耋之年的父母依旧默默地坚守着那已荒芜的田地,看守着那渐趋破败的老院,以及墙根角那变得越来越轻的、逐渐腐朽却又痴心不改等待我回归的老榆树。

父母,守护住了这一切,却不能守住我一生。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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