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皮球般的检查

○[加拿大]清衣江

家庭医生推荐来一个病人。推荐单说,病人长期心动过速。我想:心动过速,你不会处理?要送到我这里?再继续读,家庭医生还说:病人十分烦恼,要求看内科医生。

梅丽莎,37岁,是救护车上的急救人员。我知道她,没有打过交道。梅丽莎身高一米七六左右,修长结实,典型的急救人员模样。细长的脸满是皱纹,和她的年龄、身材不相称。上嘴唇往上翻,浅蓝色的眼睛,多疑而脆弱。对这样的人,说话得小心。

她的抱怨主要是,稍一活动,心跳就加速,血压也降低。从来没有晕厥,或几乎晕厥。家庭医生做了不少检查,其24小时心电图,心跳平均在60到70,最快120,说不上特别快,特别频繁。化验没有嗜铬细胞瘤的迹象。

偶尔这么一点心动过速,在我看来,没有必要追查。

我告诉她,并不认为有什么大毛病,但我可以做一个运动心电图,看看她运动时心跳的反应。此外,可以做一个腹部CT,排除嗜铬细胞瘤,虽然可能性很小。

做运动心电图时,她的心跳增加得稍快一点,对她这种健康的人而言,可以接受。血压的变化在正常范围。

CT报告,腹部没有发现包块,但发现右侧卵巢有个泡,建议做超声波。

放射科医生好像总是反应过度。这个年龄的女性,卵巢没有泡,才是毛病。既然放射科医生这么说,超声波也不贵,做就做吧。盆腔超声波看不清楚,又做经阴道超声波。还是看不清楚。放射科医生建议做核磁共振。

虽说得防御性行医,似乎也太过头了。我很想不理睬。又想,最好把皮球踢出去。送了一个会诊单,给妇产科医生,专门询问梅丽莎是否需要做MRI。既然是妇产科医生,他应该足够自信地说“不”。

一两个星期后,收到妇产科医生的信。他说,他认为是良性,但他还是开了MRI检查单。

MRI报告说:完全良性,毫无必要做进一步的检查。

这个放射科医生还不错,没有说,很可能是良性,建议PET进一步确诊。

梅丽莎一直抱怨心跳快,试了一下低剂量的β阻断剂美索洛尔,无效。只好把她推给心血管医生。

路易斯大夫是我敬重的心血管医生,行医二三十年。梅丽莎去了他的门诊,他在信上说:梅丽莎的心脏,根本没有毛病,没必要做任何检查。

这封信,似乎间接责备我的大惊小怪。有一次,我碰上他,说:我就喜欢他这种信,敢这么写信的医生太少。

梅丽莎又来了几次,我对她说,不再安排她的随访。该查的都查了,该试的治疗都试了。我没有办法控制她的症状,但我至少知道,她没有大毛病。

梅丽莎浅蓝色的眼睛,像是要哭的模样。马上又恢复了正常的神态。

几个月后,在图书馆门口碰上她。我问:近来怎么样?

她说:完美无缺。

看我不相信,她笑起来,似乎笑得很开朗,似乎真的很快乐。

后来读到一篇综述,结论说:对于严重疾病危险性低而有症状的病人,诊断性检查并不能使他们安心,不能降低他们的焦虑程度,或者缓解他们的症状。

梅丽莎的家庭医生、我、妇产科医生和几个放射科医生,都知道她没有什么大毛病,还是把她推荐来推荐去,做这个检查那个检查。一是要保护自己,二是想对她证明,她没有毛病。虽然我们都知道,这没有什么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