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解释

2018-07-17 04:56王秀云
清明 2018年4期
关键词:小雯刘伟孩子

王秀云

1

小雯撕掉了罩衫。她上身只剩下一件竹纤维秋衣。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发抖,想象她前胸那朵蓝色木棉花起伏的样子。想象她嘴角的血,像中国劣质电影镜头中的一样,优美地流下来。他借着酒力往那可能流血的地方狂抽了几下。

黑暗淹没了小雯的嘶喊。小雯在挣扎,他又打了一拳,小雯在他手里转了一圈,摇摇晃晃站住了。小雯停止了哭泣。这瞬间的对抗,反而震撼了他,他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他松开抓住小雯的手,拾起小雯的罩衫想给她披上,小雯一把推开他。

“又来了!”这种执拗除了鼓励他的怒气外一无益处。小雯已经发疯了,他早就等着这一刻,他必须让她尝尝受伤的滋味。

第二天早晨,他还在睡梦中,听见小雯在卫生间呕吐。他过去看了看,帮着捶捶背。小雯用胳膊肘使劲杵了一下,推开他递过来的漱口水,自己拿了杯子,漱口,回到床上继续睡。

他有些担心自己昨晚下手太重,问:“你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吧。”

小雯拧过身子,轻声说:“滚吧。”

“我操,死去吧你。”他转身从卧室出来,洗漱穿戴,上班走了。他一天都有些坐卧不安,之前打她,她都没有这样过。她像一株马齿苋,把她齐腰折断,甚至连根拔起,第二天照样活得风生水起。可今天早晨小雯的脸色跟之前不一样,蜡黄,有着从未有过的憔悴,仿佛被七月最炽热的太阳暴晒过的花瓣。

他下班早早回去,路上买了小雯爱吃的冰激凌,进家之后,他发现小雯还在睡。他心里咯噔一下,他再次回想了一下昨晚打小雯的过程,他觉得昨晚下手是有点重,难道我打坏了她的脏器?这个预感让他啪一下打了自己一巴掌。这一声让小雯醒了,怔怔地看着他,眼睛像最初看到他一样,一片疑惑和茫然。第二天他带她到医院一查,小雯已经怀孕四十多天了。

2

郝磊来的那天,脸上阴云密布。他一直反对小雯和刘伟的这桩婚姻,刘伟知道,所以一直视他为敌。但刘伟还是给郝磊倒了一杯金骏眉。刘伟回身的时候还抚弄了一下小雯的头发。郝磊知道是刘伟故意让他看见,他也确实看见了,他想让自己相信对刘伟带着偏见,但他看见刘伟的手从小雯肩上耷拉下来的样子,坚信自己对刘伟的厌恶不是空穴来风。

“也许小雯会幸福吧?”郝磊想,“没有比幸福更真实的诱惑了。”

“既然刘伟不喜欢,就不要再画画了。你们能这样,也挺好。”郝磊趁刘伟出去,悄悄说。小雯没说话,她知道自己嘴上的血痂已经脱落了。

3

他是在一次酒會上听到这种传言的。一个相交不深也不浅的朋友悄悄跟他说:小雯以前和她在美院的老师关系不正常。他开始不信,他记得小雯初夜的疼痛和茫然。但是后来又有一相交不深也不浅的朋友重说这种话时,他开始怀疑了。

很快,他发现小雯的电脑上,有和那个老师的聊天记录:

问:小雯先生,三月在境美美术馆有画展,参加一下吧。

答:谢谢周老,很久没画,手感不好,我会尽力。

问:你,还好吧?

答:还行。

问:结婚是大事,还是要慎重。

答:懂,谢周老。

乍一看没什么,一琢磨就不对了。她不称呼对方为老师,而是周老。周老称呼小雯也不叫小雯,而是叫先生。太他妈巧了,这不就是鲁迅和许广平吗?真他妈欺负自己是学编程的吗?再有,一问一答本来几分钟的事,但小雯每次回答都拖延三五分钟,甚至最后一个“懂”,竟然是在周老发出信息七分钟后才回的。这算欲言又止吗?他想起李清照的词,“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觉得这师徒俩果然在玩感情的文字游戏。他们以为他不懂,却不知道他编程这些年,几乎能进入任何一台他想进入的电脑,看了很多男男女女的酸故事,这种文字把戏,和网上那些人比是小case。可那些再邪乎,也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不能想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找小雯,源于一个聚会。他注意到了小雯,小雯喝酒红脸,就喝了一杯红酒,就红得昏天黑地,看起来特别逗,好像桌上的酒都被她喝了一样。一顿饭他就记住了她,晚上他就登录了小雯的电脑。比小雯喝酒还让他吃惊的是,小雯的电脑中,只有花花草草。她几乎不和别人聊天,仅有的聊天记录也就是:好、行吧、还是你定之类。也有男人逗她,她回得最多的是:哦,不行哦,或者一连串句号、问号。有一个人,刘伟查到了,是境美画廊的经理,叫郝磊,约她喝茶,她答应了,地点定在云斋茶室。两个小时之后,小雯在QQ上回答说:“谢谢你的美意,但我们不合适。”显然是见面交谈之后的回复。

现在还真有这样的女孩?刘伟浏览了小雯的电脑之后忍不住想。想了一阵之后,他发挥网络优势,很容易就知道了小雯的底细,美院毕业后,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室内设计,工资不高,因为她在小雯的日志中看到了这样一句话:2000大元,可以吃一顿台帮小厨的牛排吗?刘伟第二天就去了台帮小厨,自助西餐,38元一位;如果点牛排,59元,可以享受自助。这竟然是小雯奢侈的想法,让他心酸了一下。他后来也了解到,小雯家是小镇上的,父亲是工程兵,七十年代兴修水利工程的时候,落下病根,腰间盘突出,不能干重体力活,转业到地方,在弹簧厂工会工作。还有一个弟弟,刚上大学。刘伟很容易就想到了小雯的生活,甚至推演了小雯的性格,长女,过早承受家庭压力,有自卑感,也内敛。后来结婚发现自己判断还挺准确,小雯很少主动联系人,通话记录中,都是已接电话和未接电话,打出电话很少。

他在听到传言后登录电脑发现,小雯电话的确有些异常,在她很少打出的电话中,周老出现的频率增高了,一个月三次,而且都是他不在的时候打的。

离开电脑之后,他来到小雯身边,小雯在织一个小衫,开领很小。

“你最近和周思毅有联系吗?”刘伟问。周思毅就是周老。

“最近?没有。”小雯说着,举起手里的毛衫看了看,接着织。

“商场什么样的都有,别织了。”刘伟夺过毛衫说。

小雯仰着脸看着他,半天才说:“你干什么?”

“我问你话呢。”刘伟一屁股坐下说。

“不是回答你了吗?没联系。”小雯拿起毛衫接着织。

“你五天前还给他打过电话。”刘伟抢过毛衫扔到沙发上说。

小雯吃惊地看着她,半天才说:“五天算最近吗?”

刘伟愣了一下问:“你找他什么事?”

“聊天。”小雯毫不犹豫地回答。这让刘伟有些措手不及。他恼羞成怒,喊了起来:“聊天,你都毕业几年了有什么好聊的?”

小雯没回答这话,拿过毛衫接着织。

“你给谁织的,这么用心?”刘伟的愤怒像堰塞湖,因为找不到泄洪口四处乱涌。

小雯眼睛看着前方,点了点下巴。前方是一面白墙,什么都没有。

刘伟不耐烦地问:“怎么了?”

“我在织一幅画,莫奈的《迷雾的早晨》,挂在那。”小雯笑眯眯地说。

刘伟犹豫是不是还进行这个话题,不继续该怎样结束,他需要一个台阶让自己在小雯面前体面地撤退。可是,《迷雾的早晨》,这题目让他不舒服。他这才注意到沙发上有一本莫奈画册,拿起来浏览了一下,第一页写着:你要知道如何继续。周思毅题赠。刘伟那有些熄灭的愤怒终于汹涌而来,他一把摔掉画册,呵斥道:“又他妈周思毅,你们到底什么关系?继续,继续什么啊?”

小雯站起来,问:“你在说什么啊?”

他看着小雯的额头,光洁明亮,像是总有一束光打在发际之下。她会说吗?她不会,顶多就是“哦”“没有”之类,他早就明白。当时他以为这样的回答是生活简单干净,现在他才意识到,这是掩盖秘密的武器,像白雪掩盖垃圾一样。

“你和他什么关系?”刘伟指着画册上周思毅的名字问。

“导师。”小雯说着,转身往卧室走,被刘伟一把拽住。小雯显然愤怒了,她回头瞪着刘伟,刘伟从没有见过小雯这种眼神,他从中看到了不耐烦、质疑,甚至鄙视。他在小雯的眼神中看到了鄙视,这让他彻底疯狂了。

“告诉我你和他什么关系?”刘伟又拽了一把小雯。

小雯看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继续往卧室走。刘伟一把拉过小雯,小雯没站住,一下子倒在茶几旁。小雯尖叫了一声,站起身就向他扑过来,他对这种动作太陌生了,包括小雯的尖叫。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电脑上只有花花草草的女人,能发出这么锐利的尖叫。这尖叫刺激了他,让他找到了一种深埋心底的快感,像是从另外一个男人身上拔出刀子。他一巴掌甩过去,尖叫声又响起来,他看见那把刀子的寒光,从小雯的头顶一闪而过。他又甩过去一巴掌,小雯倒在地上,没有吭声。他以为小雯死了,这让他紧张,他刚想蹲下看看,小雯又站起来了。小雯没有反扑,也没有尖叫,而是摇摇晃晃向卧室走去。

“真他妈的,告诉我你们什么关系?”刘伟咆哮着。

天彻底暗下来,房间的一切隐没在黑暗中,卧室门砰一声关上了。

4

你要知道如何继续。继续什么?继续两性关系,还是继续画画?小雯拒绝给他明确的回答。小雯不反抗,不争辩,不解释,这让他无法继续,甚至无法就此中断。

小雯觉得没什么可反抗的。她其实也需要知道如何继续。她在知道刘伟翻看她的电脑时就考虑这个问题。两个人相爱的基础是因为电脑里没存黄片,没有暧昧的聊天记录,这样的婚姻基础像冰面上建别墅一样。她已经没有耐心论证这个建筑的合理性。她宿命地看到了冰面的裂缝,要么一起陷落,要么一起逃遁。一起,她还是想一起,这是她的宿命。

现在,刘伟让他看到,宿命本身也是巨大的冰面,并且,刘伟挥拳把冰面砸出了裂缝。真的要继续吗?和这个婚姻一起毁灭,或者逃出去,找一条生路?她想起境美美术馆老板郝磊,他们对面而坐,郝磊对她说:“我们之间应该有一个真实的拥抱。”

真实的拥抱,两个人搂在一起就叫真实的拥抱吗?她和刘伟之间甚至都没有真实的拥抱。他只是一个有可能陪她到老的人,她按照合约忠实于他,她这个48公斤体重、腰围一尺八、高1米65的身体,只能让这个叫刘伟的人抚摸,做性事,包括拥抱。他们双方有责任和义务让对方舒服,有快感,共同搭建一生不倒塌的婚姻。如果不往深处追究,小雯能做到,她愿意继续。但现在刘伟质疑了,他也在质疑他们之间拥抱的真实性。该告诉他吗?她不认为夫妻之间的拥抱必须真实。

她看着刘伟,他凛冽的眼神充满了疑心,但他们仍然做爱了,用心又谨慎,他们都很努力,似乎肉欲的狂欢能够挽救完美。又似乎,用肉体证明他们之间的爱情像刘伟射出的精子一样,真实存在。

做完之后,他们拥抱在一起,像平时一样。两个身体充滿了链接的欲望。而小雯自己并不这样想,这常让她觉得自己被这个48公斤的肉体绑架了。

“这孩子是谁的?”丈夫胳膊动了一下,像平时一样,这轻微的动作意味着丈夫累了,要睡了。小雯也像平时一样,默契地想把头挪开。但刘伟曲了一只胳膊,阻止了小雯。

小雯没有依从刘伟,她觉得拥抱在一起探讨这个问题太滑稽了。她打开台灯,坐起来。刘伟的手还伸着,好像她的头还躺在那里一样。那真是一双优美的手,细长,柔韧,指甲呈扇形,皮肤白皙,充满质感。这只手完全可以和蒙娜丽莎的手相媲美。

“我的手指能够十三个音节。”刘伟最初和她在一起时,看见她注视他的手时,骄傲地说。

她应该画这双手,他们相识之后,当她拿起画笔的时候,她画下的是两片树叶,一个大,一个小,他们试图靠拢,但是,那是两片大小不一、品种不同的树叶,它们长在各自的树上。

刘伟看了画后,不解地问:“我的手长成这样?”

“在我眼里就是这样。”小雯模棱两可地回答。

“挺好看。”刘伟大大咧咧地说。

“这是你身上最值得骄傲的东西。”小雯说。

“不会吧?我还有更骄傲的。”刘伟坏坏地看着小雯,小雯笑了一下,给树叶添上了一根瘦长的枝条。

5

“这孩子是我的吗?”刘伟看着小雯的腹部,小雯转了一下身子,好像要刻意遮蔽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一样。

“我是孩子的父亲吗?”刘伟拉过小雯,看着小雯继续问。

小雯觉得这问题对腹中的孩子是一种伤害。她抚摸着柔软的小腹,像是安慰孩子一样。三个月了,新生命理直气壮,不需要理由和答案,更不需要解释。

小雯的沉默让刘伟生气了,他又想起了那个男人,这让他心里一冷。万一,万一,这个万一带给他一种扑面而来的硝烟,他闻到了和他气息相斥的另一个男人的味道。这个气味如此嚣张,海啸一样,把刚才耳鬓厮磨的那点恩爱席卷而去。

他认定了还有一个男人,和他一起分享小雯的一生。他存在着,触伤着他的骄傲和自尊,万一呢?万一这孩子是别人的,他的人生就全军溃败了。

“我是孩子的父亲吗?”这一次,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小雯觉得很冷,她拽起被子,裹在身上,问:“你还想打我,是吗?”

“我只想知道孩子是谁的。”刘伟申辩道。

“我和孩子,我们,想过不需要辩解的生活。”小雯再次裹紧被子,说。

“假的。”刘伟看着小雯那张过于平静的脸,心里想,“有什么好装的,自视清高其实龌龊不堪,自命不凡其实浅薄无聊,我当初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女人?那么多温暖的女人我都错过了,命运啊,我要去找那个男人,我要让她翻过去打自己的脸。”

6

郝磊这几天右眼一直在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使他有些心悸。他很后悔那天酒后和刘伟开那个玩笑,其实他也是听人说的,几个人议论刘伟夫妇的时候都说,刘伟艳福不浅,能找这样的老婆。旁边就有一人说:别会是二手货吧,听说和导师关系不错。这说法让他们都觉得过瘾。小雯是二手货,这样和刘伟在一起他们才平衡;如果小雯没缺陷没毛病,就这么跟了刘伟,他们实在难以忍受。郝磊想起他约小雯一起喝茶,他提出跟小雯拥抱一下,小雯想了想,说:“我们不是那种可以真实拥抱的人。”

什么叫真实拥抱?在郝磊看来,这就是拒绝。本来特别简单的事情,两个人,把手搭在对方肩膀或者腰部,两个身子贴在一起,就是拥抱,这并不难做到,他至今和多少人拥抱过了,女人,甚至男人也不少,都是真实发生的,到小雯这里,他们成了不能“真实拥抱的人”。咬文嚼字,酸腐矫情,她和刘伟就能真实拥抱了?刘伟什么东西啊,一个程序员而已。

生气归生气,但郝磊想起那天刘伟的眼神还是有些懊悔。这个玩笑对刘伟这样的人来说,可能有点大。他想补救一下,或者说,想看看小雯过得到底怎样,就约了几个朋友找刘伟打麻将,想探探风声。

他们到时,小雯正在呕吐,趴在抽水马桶上吐得脸色发紫。刘伟蹲在旁边,轻轻捶后背。

“行,还算禁得起考验。”郝磊想。心里酸溜溜的,嘴上还是开玩笑说:“怎么着,有喜了?巧了,今天算是给二位祝贺了。”

“怎么着,打几圈?”刘伟没接这个话茬。问了一句,转身给小雯端过一杯水。小雯接过水就向卧室走去。

“嫂子,陪我们哥几个坐会儿吧,跑什么啊?”郝磊冲着小雯喊。

“我有点不舒服,你们玩吧。”小雯说完就进了卧室。

郝磊盯着卧室门看了一会儿,棕红色木门,普通又老气,郝磊觉得小雯有什么东西粘在门上了。

“演吧。”刘伟看了郝磊一眼,暗暗说了一句。他想起小雯回答郝磊的话:“我们不是适合拥抱的人。”这小子,打过小雯的主意,可他还要装着不知情。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郝磊告诉自己小雯和导师不错,很有可能出于嫉妒。这想法让他兴奋了一阵,这意味着小雯是清白的。他心情爽朗了一下,放下麻将桌,烧了一壶水,招呼大家坐下来。郝磊在沙发上没动,他在翻看莫奈的画册,那本署有周思毅名字的画册。

“要知道如何继续。有意思。”郝磊说。

刘伟的愤怒又回来了。是啊,郝磊在他和小雯的生活中,安插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真实存在,怎么可能轻易带走呢?他没有再招呼郝磊。在一个知道自己老婆隐私的男人面前,他没有底气了。

“小雯,小雯,过来给哥几个倒杯水。”刘伟招呼道,“开始了。”他心里想。

过了一会儿,小雯拿着一本《孕妇须知》出来,坐在刘伟身边。

“一条龙,嫂子,你往这一坐我的点真正。”郝磊推倒麻将说,没有注意到刘伟阴着脸。这一把刘伟输了90元,他不在乎钱了,在不知道小雯和周老之前的事前,他在乎他生命中的一切,包括钱,现在,他只在乎那个依附在小雯身上的,另外一个男人的气息。他必须从小雯身上挖走那个男人。他一把扯过小雯的书,扔到沙发上,说:“输输输,离我远点。”

气氛一下子紧张了,郝磊沉吟了一下说:“兄弟,不至于吧,这把,算了。”

“别,我就看她拿本书堵心。”刘伟缓和着语气说。

小雯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开。

“你坐下。”刘伟命令道。他用眼角扫着小雯,其实心里爱恨参半。可他停不下来,他不是在折磨小雯,而是折磨给另外一个男人看。他要让那个周老知道,是他的侵犯,让小雯在受罪。

郝磊绝望了,他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再也无心打牌,借口有事要走,刘伟说:“玩都玩不痛快。”

郝磊想了想,对刘伟说:“哥们,有些话只是玩笑,男人不能连一个玩笑都担不起啊。嫂子是好女人啊。”

“不是好女人你能勾引她吗?”刘伟心里说,回击道:“管好自己的下半身吧。别人老婆少操心。”

7

“我想出去玩玩,也许两三天回来,也许五六天,也许,我再也不回来了。别多想,我不去泡妞,不插足别人家庭,也不会和什么周老李老瞎勾搭,我就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清静一下。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我觉得周围人都是我的敌人,都在骗我,包括我的妻子。我觉得自己每天生活在虚伪的花言巧语中,爱情给予我的一切幻想都随爱情一起消失了。我变得冷漠暴躁,面目全非。我不愿看到自命清高其實虚伪鄙俗妓女不如的样子,你其实欺骗了我的青春和爱情,葬送了我的将来,这一切只有你最清楚……”

小雯下班回来,看见压在《孕妇须知》下的纸条,她看完纸条,默默坐在沙发上。她很想流泪,但是,眼泪像是手中的茶具,没有水。需要解释吗?他们的婚姻需要解释吗?然而生活能解释得清吗?即使单纯如她和导师之间,他们只是师生,高师与爱徒,他们之间惺惺相惜的是颜料铺向画布的淋漓和自由,是别人不能体悟的才情。这么简单,特别简单。简单得像她刚刚灌入茶壶的清水。但是,刘伟不信。刘伟身边的人也不信。不信她过着不需要解释的生活,他们把她的生活搅乱了。

刘伟也搅乱了自己的生活。

已经乱了的生活,犹如放入劣等茶叶的水啊,喝了,不情愿;倒掉,舍不得。

还有孩子。孩子已经胎动了,总是出其不意地踢她,抚摸她,提醒妈妈,他或者她已经存在,正在往人世奔走,妈妈要等着,要帮着孩子一起行走。

“孩子。”在刘伟打她之后,她就有了去意。可孩子就是在她被打的第二天,让她呕吐了。这是孩子在提醒她?是吧,她认为是。她几乎看见了孩子在自己的子宫中紧张又恐惧的样子,孩子该多么害怕啊。她怎么能让孩子害怕?她怎么能不要孩子?她选择了沉默,等着孩子的来临。

孩子生下来一目了然。她心里有底。但她没想到刘伟这么没底,他甚至没有耐心等几个月之后看到生龙活虎的真相。她想起了周导在知道她将和刘伟结婚后说的话:“你有必要再考虑一下吗?”

是的,也许当初真该再考虑一下。也许,不是也许,事实已经证明,刘伟和她不是一种人。刘伟也是简单的人,这是她当初选择他的理由,但现在她发现,刘伟的简单不能对抗复杂,甚至不能接受复杂。而她不是,她的简单就是从复杂的生活中走出来。她的父母就是再婚家庭,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孩子,每一天都有很多需要反复解释才能顺利度日的事情,甚至眼神、表情、肢体动作、米饭的色泽,都需要反复解释。她厌倦了充满解释的生活。

和她比,刘伟很简单,家庭简单,父母高级知识分子,在外地,他一个人在北京。他编程,她画画,两个人一起做炖豆腐。他们都懒得出去吃。她以为他们能一直这样简单。她还画了一幅画,题目叫《不需要解释的生活》。刘伟看了,一笑。她以为他懂了,现在才知道,他不懂。这意味着,她和刘伟之间,不是爱情。这想法让她感觉太荒凉了。这种荒凉甚至淹没了她的恐惧。

她已经感到了恐惧。夜里,不止一次,刘伟抚摸她的喉咙。有一次,刘伟喝多了酒,睡在沙发上。她弄不动他,就自己回房睡了。梦中,她听到了磨刀的声音。她悄悄起床,看见刘伟躲在厨房里,真的在磨那把他们从夜市买来的菜刀。他们结婚的那段时间,正赶上奥运,超市不允许卖菜刀。他们就用剪刀剪菠菜、豆角、猪肉片。她觉得那时候他们炒的菜特别香。后来,他们晚上逛夜市,看见了这把菜刀,23块钱,其实20块钱就可以买,但他们没有还价。那时候,用一把菜刀切韭菜是他们最美好的人生理想。这个理想值这些钱,太值了。

现在,刘伟在磨菜刀。她浑身发抖。她想锁上卧室门,但她担心惊动了刘伟,只好悄悄回到床上,她一夜未睡。孩子像是感应了她的恐惧,也格外活跃,伸胳膊伸腿,轻轻踢她,抚摸她,她的肚皮上不时隆起小小的鼓包,像神话里的小蘑菇,这开一朵,那开一朵,有时是上腹,有时是左肋。她觉得孩子在跟她捉迷藏,一会儿躲到树后,一会儿藏在檐下,她甚至听到孩子细微的呼吸,遥远得如佛音一般,从毛细血管里隐隐传来。

“哦,孩子,我的孩子。多么美好啊,让这所有的伤痛见鬼去吧,孩子不需要解释,孩子也是最好的解释。”就当丈夫被魔鬼缠身,她和孩子一起,解救迷失的丈夫吧。她躺下去,听到外面有异样的声音,一惊,又坐起来。是丈夫睡觉的呼噜声。孩子也好像累了,在她腹中一动不动,她没有困意,拿过《孕妇须知》继续看。

8

刘伟在外面转悠了一天,最后找到郝磊,郝磊也想找他,向他解释一下,那天就是一个玩笑。

“都在骗我。”刘伟心里说,“我当然也希望那是个玩笑,可他妈我真感到了那个男人的存在,那个周导,他在。”他在写下那些话时,觉得终于在小雯面前做了一回男人,但当他冷静下来,他又那么害怕小雯离去。他可以恨她,报复她,但不能离开她。

“喝两杯?”郝磊打开冰箱门,拿出华生香肠和花生豆,问刘伟。

刘伟吸了一口烟,没说话,郝磊就找出一瓶御河春白酒,两个玻璃水杯,一人半杯。刘伟撩了一下眼皮,突然拿过郝磊的酒瓶,把酒杯斟满了。郝磊看他意在取醉,心里顿时有些不屑。郝磊在社会上混久了,在他眼里,凡借酒浇愁的男人,多不够老练,且高估自己,后来他看到一句流行语:你配不上自己的苦难。说这种人挺合适。

刘伟先喝了一大口,显然他并不常喝酒,下咽的时候眉头紧皱,咽下去之后使劲捶着胸口。

“男人都高估了酒醉的功力,其实喝酒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郝磊说,“大家都是开玩笑。我跟我哥们之间经常这样。”说着他演示了一下,冲着收银台旁一位服务生喊:“哎,刘,哪天把你媳妇带来,让哥们开开眼。”

那位叫刘的男人扬起手说:“去你的吧,你先让嫂子给我养养眼。”

郝磊没再接刘的话,而是回身对刘伟说:“男人之间,说话捎带着女人,这都是正常的。哥们,你这样对小雯可就不够爷们了。”

刘伟已经喝下大半杯酒,脸通红,他又紧皱眉头,咽下一口酒,说:“郝哥,不瞒你说,我做程序员这些年,把女人都看透了,别看那些人出来光鲜亮丽,说话跟人似的,背地里都特别龌龊。我能登上任何人的电脑,我他妈真讨厌我竟然有这种能力。”

“你……也能登我的电脑?”郝磊吃惊地问。

“我对男人不感兴趣,我是异性恋。”刘伟认真地解释说。郝磊想笑,忍住了。

“不过,”刘伟神秘地看着郝磊,故意停顿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参加了一些活动。”

郝磊没接他的话茬,他参加的活动多了,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项,不敢贸然接茬。

“这世界真禁不起偷窥。”刘伟沮丧地说,“到处都是垃圾。”

郝磊想辩驳,又觉得刘伟只是需要发泄一下。他举起杯子,跟刘伟碰了一下,刘伟端起杯子,又赤眉瞪眼地喝下一口。

“小雯不一样,小雯的电脑是干净的。”刘伟说。

“你是先看了小雯的电脑才决定跟她谈恋爱的?”郝磊问。

“没错。就那次咱们一起吃饭,她喝多了,没心没肺,我就好奇,登录了她的电脑。就是花花草草,各种绘画理论,她自己的照片文字资料,聊天记录。”刘伟忽然挑战似的看着郝磊说:“我知道你追过她,跟她要一个拥抱。”

“我操。”郝磊一下放下酒杯,说,“哥们,你这也太他妈不靠谱了,你用放大镜看世界,全他妈是细菌。你自己就那么干净?没撸管?在小雯之外没想过别的女人?”

“我承认我不完美,我也有下流的想法,可我都没有付诸行动。”刘伟辩解道。

“小雯和周导之间,也就是师生关系,也没有付诸行动,就是大家开玩笑,开玩笑你懂吧,像我刚才跟我员工一样。”郝磊说。

“他们不一样。”刘伟垂头丧气地说。

“他们怎么不一样了?你看聊天记录了?”郝磊不耐烦了,甚至想到自己的电脑也被这样的网络高手偷窥,心里不免恶心。觉得眼前的刘伟猥琐,下作,像科幻电影中的小丑一样。落在这种人手里,真委屈了小雯。

“我怀疑孩子不是我的。”刘伟沉默了一会儿,委屈地说。

“这问题可就严重了。哥们,这可不是开玩笑,你有什么证据?”郝磊已经没有耐心了。

“没证据。不错,我来之前又看了他们之间的聊天记录,没有证据。他们好像一个多月没联系了。”刘伟低声说。

“操,刘伟,你这太不地道了,动不动就监控。你这么折磨小雯就是因为怀疑孩子不是你的?”郝磊问。

“是。”劉伟说。

“我靠,别怪我没耐心,这要是你的孩子呢?你对得起孩子吗?就他妈真是周导的,你也不能这么对待一个怀孕的女人。别怪我不客气,我还真看不起打女人的男人。咱今天把话撂这,你要是再这么对待小雯,别怪哥们不客气。”郝磊站了起来,来回溜达,店里的伙计也注视这边的动静,有几个想过来,被郝磊制止了。

“你情绪这么激动,你跟小雯什么关系?”刘伟问。

“朋友,就一般朋友,一般朋友我都看不惯。说真的,我要真和小雯有什么关系,我早就收拾你了。听我的,赶紧回家,照顾小雯。我敢打包票,你说的那下三滥事,小雯干不出来,这孩子是你的,就是你的。”

刘伟走了之后,郝磊一口干了杯中酒,长出一口气,说:“真他妈的。”

9

从郝磊那出来,刘伟的心是柔软的。孩子不可能是别人的,这他其实知道,小雯怎么会跟别人怀孩子呢?她怎么会?想到这里,他加快了步子,希望早一点回家,他会检讨自己,轻手轻脚照顾小雯。但是,当他打开房门,看见小雯扭曲着身子睡在沙发上,他突然感到失望。他又一次闻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气味,他觉得那个男人在,在小雯的气息里。

他一把拽起小雯,小雯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他。小雯的脸上有了孕妇常有的黑斑,呈蝴蝶状沿着鼻翼散开,往日的美丽不复存在,连嘴里的呼气都有了一种俗家女人才有的酸腐气。

“这孩子是我的,又怎么样呢?”刘伟恶毒地想。他弯下身子,抚摸小雯的眼睛,那眼睛不时晃出他的面孔,时大时小,有时又突然隐去,像是藏匿起来。他又抚摸那层暗褐色的蝴蝶斑,一个女人,也只有为孩子才能不在乎自己的容颜吧。她是为我的孩子才忍受这么迅速的衰老和丑陋吗?小雯一动不动,定定看着他,看得他有些得意。他又抚摸小雯的肚子,已经八个月了吧,肚子滚圆,肉皮被撕裂出密密麻麻的妊娠纹,像粗糙的春耕土地。他突然就想到了土地,这肚子已经彻底失去了往昔的柔滑温润,变得像久旱的土地一样粗粝。他意犹未尽,继续往下抚摸,一边看着小雯。小雯的眼神从开始的茫然,渐渐变成了恐惧。她流出了眼泪,开始挣扎。刘伟突然压下去,绝望像超重的拉沙车,突然翻车了。小雯号叫起来,沙发上一片水渍。

事过多年,小雯印象最深的,是那天的云彩,大朵大朵的云彩,在天空漫漶,像是无数堕胎婴灵的魂魄,来不及降落,又匆匆回到了虚无中。有一次,小雯在虚云禅林,看见有人在为堕 胎婴灵供牌位,她想起了在她肚子里活了八个月,却没有谋面的女儿,泪流满面,低声念着地藏菩萨摩诃萨,祈愿自己的女儿能离苦得乐。

那一天,刘伟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诊断胎盘早剥,孩子大人只能留一个。家属需要签字的时候,刘伟一直哆嗦,手拿不住笔,是医生帮他签上了刘伟的名字。

小雯已经停止了呻吟,苍白的脸上汗珠滚滚而下。小雯在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突然仰起头,她瞪着一双大眼睛注视着他。他恐惧地望着小雯,看到了自己不可救赎的罪恶。

两个小时的手术,他在这两个小时中走过了自己全部人生。医生告诉他,大人保住了,但是女儿没有了。他从医生手中接过孩子,八斤半,胖得像花骨朵一样。修长的眉毛一直延伸到鬓角,像小雯一样乌黑的头发,挺翘的鼻梁也是小雯的,他抚摸孩子细嫩的小脸。他碰到了孩子的小手,那双手细长,指甲呈扇形朝外翘着,充满质感。

“我的手能够十三个音节。”当年他跟小雯吹嘘时,小雯复述这句话时的腔调声若在耳畔。

他把孩子的小手放在自己手心,轻声叫了一声:“女儿。”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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