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溪四路简史

2018-07-23 19:12米兰
鹿鸣 2018年6期
关键词:宿舍时光

米兰

贝特朗·罗素作过一次关于天文学的演讲,他描述了在这个空间上无边无沿、时间上无始无终、造物主无所事事的宇宙里,地球如何绕着太阳运动、太阳又如何绕着巨大的恒星群中心转动,然后他说,不管怎样,一切唯有让时间来判断。演讲结束后,坐在后排的一位老妇人站起来说道:你说的这些都是废话,这个世界实际上是驮在乌龟背上的一块平板……

很多人总以为自己知道的更多一些,但还是没有人能够说清楚时间的本质是什么,我则一直困惑:我与黛溪四路有着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历史情缘,可它于我而言,为什么仍然是个谜?

路有多长,记忆就有多长

黛溪四路南至黄山脚下,北至外环路,不长也不短。农机局、五金交电公司、机关招待所、建行、工會、农业局、实验小学、文化馆、妇保院、东关农贸市场、轻工机械厂、皮肤病医院等单位,都在这条路上。新华书店曾在这里开过一家分店,店长与我当时的男友是同学,我去买书的时候,他就给我打八折。分店经营了不长时间就撤走了,可能效益不好。我同学的妹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轻工机械厂,下班后我俩经常约着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我还给她介绍过男朋友,可惜没成。机械厂后来破产倒闭,同学的妹妹去了济南另谋出路,不知道这些年她过得怎么样。呃,还要提一提那个桥头饭店,那时候饭店少,好多人记着呢。文友史小诺、明悟、俊佐都在黛溪四路工作,肯定在那儿吃过饭,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饭店里那位漂亮的女服务员,皮肤很白,眼睛很大,跟我们小诺长得很像。

刚工作那会儿,同宿舍的人除了我,都有男朋友,晚上各有美好去处。我在黛溪四路暗沉的灯影里“幽人独往来”,内心其实很平静,怪就怪在路人好奇的目光:一个单身女子,在街上晃荡什么呢。一天晚上,我从三楼宿舍下来,还没想好去哪儿、做什么,正犹豫不决,发现树下站着一个人,“是他?”既然已经分手了,又来这里干什么呢?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不即,不离。曹操的鸡肋我知道是什么滋味,他也知道。不同的是,在找到一段新感情之前,他是无法忍受孤独的。他喜欢的,永远是他得不到的东西。我曾试图大度一点,选择与他继续做朋友,但是,他做不到;那就选择做路人吧,但是,他不让。他永远不明白他最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总是胡乱伸手。

一段记忆,最终变成了裂帛,且不可修补。

在黛溪四路,人们最常光顾的一个地方当然是东关农贸市场。鸡鸭鱼肉、馒头包子、生菜熟食,应有尽有。十年前,一位摊主经常拉住我聊天,她女儿与我女儿是小学同学,家长会上我们见过面,她问我能不能给她传授一下育子经验。我因为工作烦乱,又经常出差,很多时候管不上孩子,孩子不听话的时候还动手打过她,真不好给人家传授什么“经验”。好在后来,她不再提孩子们的事。

我曾在一篇所谓的小说里以一家妇幼保健院为故事背景,当时脑子里的影像就是黛溪四路上的这家妇保院。平时感冒头疼,每年妇女查体,都来这里,与好多医生、护士都很熟。妇保院现在的院长是我高中同学,每次碰到,他总是客气地说,有什么需要,找我啊。想想吧,最不喜欢与两位院长打交道,一位是医院院长,一位是法院院长,谁稀罕找他们呢。

在黛溪四路,肯定还有很多人和事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此刻,他们却都避而不见。我知道一页纸的诉说不但不能还原其本来面目,反而让人更加迷茫。

那些夏天都过去了

49号院内,从北楼到南楼,需要绕过一个花坛,花坛呈S形,曲折、狭长。花坛里种着玫瑰和月季,花下松软的土地上长满马齿苋。无所事事的傍晚,一个人慢腾腾绕过花坛,踱出大门,右转,是一座桥,桥下一条深沟,积满垃圾和臭水,蚊蝇横飞。路旁的槐树上开满浅黄色的花,正一朵一朵凋落,有的落在我浓密的头发上,有的落进横七竖八乱放的自行车筐里,有的落进草丛里,更多的,落在地上,被行人和车辆碾过,绿色汁液汇成溪流,马路上仿佛一条一条黑绿色的、细而长的虫子在蠕动,很脏。我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没有热恋,也没有失恋,工作中偶尔被老同志委婉地挤兑一下,也不放在心上。

要说说“角落”的问题。说真的,我喜欢角落,清静、安谧、自在,有一层看不见的保护膜。还可以悄悄把高跟鞋蹬掉,赤脚站在水泥地板上,惬意得很。

情感深处有块伤疤还在发炎,隐约的伤痛一直影响某种感觉,比如脑垂体好久好久不再分泌那种叫做多巴胺的神秘物质了,被人约去看电影、看月亮、看黛溪湖边的垂柳,一概找不到感觉。后来就对相亲之类约会一概拒绝。并不是我喜欢孤单,只是觉得两个陌生人在一起生出两份孤独,何必呢。再后来,我的一位老师把他堂弟领到我面前,在黛溪四路幽暗的路灯下介绍我俩认识,我就此告别一段时光,开始了另一段时光。

时光中隐约的知了声声叫着夏天,蓦然回首,事情已过去多年。今天,黛溪四路的槐树、花朵、人流、角落里的野草,依旧蓬蓬勃勃,我,只有我,成为陈旧之物。我坐在办公室一个角落里发着呆——即将离开49号大院,我在这里得到过什么,失去了什么?窗外那棵树是杨树,如果我愿意屈指计算的话,它的年轮应该不超过二十五年,比我的工龄稍短。似乎不久前还能听到知了声若有若无从枝杈间传出,现在,一场雪已经悄悄把又一个夏天彻底埋葬了。

明年的夏天,自然还在黛溪四路等候,只是我,再无可能与它日日相守,那风华正茂的一页,已被时光之手戛然合上。

我感谢知了的鸣唱,那些坠落的槐花从我的文字中滑过时,我亦体悟到了温情和哀绝、惆怅和眷念。好在,时光会有更深的思考,除了遗忘,我什么都可以拒绝。

一起桃色事件

春天的气息融入49号大院,一些毛茸茸的、鲜嫩嫩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感觉次第萌发。麻雀的叽叽喳喳也柔情似水似的,让人心痒痒的、暖暖的。

一个春风吹拂的夜晚,某领导的老婆站在大院里扯开嗓子骂人了,不指名不道姓,音调铿锵、声情并茂、条理清晰,一个脏字没有,却大有狗血喷头之势。人们悄悄打开窗子探出头去。有一户人家的窗子是不会打开的,她避之唯恐不及。她是谁呢?一个大院里住着,我竟然一无所知。人们窃窃私语,话说一半留一半,让我好生纳闷。等我知道被骂的那个人是谁的时候,她已经变成惯犯,且从中得了实惠。

那些年,49号大院的春天的确值得人怀念。一进大门就会看到,迎面一大片樱花全开了,开得绚烂无比。樱花树后面是三排红砖平房,家家户户院内,迎春、蔷薇、海棠、刺梅、玉兰、丁香,伴着人心缓缓苏醒,温暖、缠绵、情浓意稠。北楼前五棵法国梧桐高大挺拔,嫩绿的叶子满含春意,透过窗玻璃照进宿舍,愈发如梦似幻一般。我经常打开窗子,把树枝拽进房间赏玩,一个动作重复来重复去,就能度过寂寞时光。后来,三排平房被拆除,建了两座楼房,正在绽放的樱花全部被铲除。很多同事不再满足于挤在这个院子里,纷纷去山南新区买了房子,我也快快地搬了出去。当人们把自行车换成汽车的时候,院子里的S形花坛也消失了,光秃秃的水泥地横七竖八放着夏利、奥拓、普桑、奇瑞QQ,一点也不悦目。再后来那五棵梧桐树也被砍掉,一棵巨大的塔松也被砍了,院子里仅剩的一点空地上建了几间车库对外出售。单位大门也拆掉了,盖了三层的沿街楼并对外兜售。也就是说,我们每次上班都要跨过别人家的门槛才能进入自己的单位。

如果你想知道黛溪四路49号是哪个单位,对不起,我也找不到单位的牌子了。

如果你认为“风水学”不完全是迷信的话,你会明白,49号大院的风水变了,桃色事件显得微不足道,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

时光的嗣响

听过一段广播,男主持声音很温婉,背景音乐是低回的钢琴曲,带着一抹淡淡的忧伤。他说,如果有一天,你与十八岁的你相遇了,他(她)会喜欢你吗?

1988年8月2日,是我参加工作第一天。单位还没来得及安排宿舍,我暂时借住在张老师家。张老师是我高中时的政治老师,是县里年轻的后备干部,时任县工会副主席。她家有一套“飞利浦”落地音响,我经常陪着她窝在沙发里听贝多芬、肖邦、莫扎特,音响效果真是好。那时候我就打算找对象要彩礼的话,就要一套这样的音响。因为喜欢读古书,经常碰到生僻字,新华字典里大部分查不到,所以我还希望拥有一本康熙字典。那年夏天去北京,在王府井书店,终于圆了我的康熙字典梦。但组合音响的梦想还没有实现——你爱上一个人,看到他大冬天里連件像样的毛衣都没有,怎么忍心跟他要音箱呢?而当你把“爱”过成了“日子”,进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音乐的梦想也就变得无足轻重。

一同分配的大中专生陆续到岗后,单位安排了宿舍,两人一间,每人还分到一床、一桌、一椅、一套炉具、一只水桶和一把水瓢。终于拥有了相对私密的个人空间。我在床头那面墙上贴了一张风景画,另一头放着一张小办公桌,桌子上分门别类摆着书、日记本、影集、笔筒、宝石花牌小收音机。我把浅蓝色旧挂历折叠成菱形纸袋,粘到办公桌后面的墙上,在里面插了几枝芦花,那是我出差去滨县,从一个苇塘边折来的。

——今天,我在院子里种了海棠种芭蕉,种了玫瑰种绣球,与当年那个初涉世事的姑娘相比,对于美,我仍然有着与生俱来的饕餮之心。

工作两年后,室友们陆陆续续有了意中人,都结了婚,搬了出去。我一个人住在单身宿舍里,很孤单。尤其寒冷的冬夜,房间里没有暖气,也没有炉子,实在太冷了。1991年,我终于也结婚了,对方有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我的同事们很是羡慕。整理了单身宿舍的物品,我准备搬走。一位老同事对我搬走单人床和小办公桌提出了异议。我好生纳闷,就问她,这是局里分给我们个人的物品,先前结婚的几位,不也都把东西搬走了么,为什么我就不能搬呢?她一下子红了脸,张口结舌道,咱办公室不是缺张桌子吗,想借你这张用用。我说,那你也准备把这张单人床放在咱办公室吗?……这位老同事当年大力吹捧的一个人,后来做了单位领导,可惜,“此何遽不能为祸乎?”那个人耽于吃喝玩乐,贪污受贿,挪用公款,最终锒铛入狱。大院里的人七嘴八舌,埋怨他们把49号的风水糟蹋坏了。

老同事已退休多年,在街上碰到过一次,她在我面前摇摇晃晃,瘦得就像一枚干枯的树叶,我担心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暗暗祈祷上天保佑,让她少操点心、多长点肉吧。

说来说去都是鸡毛小事,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只是想说,每个人的生活背景,点点滴滴,都是难以修改的,该呈现的,都不会从生命中自行消失。

冬天已然到达黛溪四路。细碎的槐叶落在地上,碎了。恍惚中,路边的槐树、野花,路上的人流、声响,角落里的野草和叹息,嗣响不绝,依稀仿佛还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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