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忆黄异庵老师

2018-07-24 11:59王洁
苏州杂志 2018年3期
关键词:周汝昌比划陈云

王洁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家住在桃花坞的石幢新村39幢。小学期间的一个暑假,我准备参加一次少儿书法比赛,因家中书房狭小,便在院子里的洗衣石板上铺纸书写。写到一半,忽听得二楼阳台上有声音传来:“小小年纪,写得不错呀!”我抬头望去,原来是一位慈祥而帅气的老爷爷。爸爸闻声也走了出来,他认出了楼上的长者便是大名鼎鼎的黄异庵先生。

从此,黄异庵先生决定收我为徒,嘱我每晚做完作业后到他楼上屋里练字。他家的房间和我家一模一样,都是“手枪式”小户。进门是一间小厨房,穿过厨房是一个仅6平米、两面都没有窗户的“客厅”,黄老师就睡在那里。“客厅”北面是一个依旧只有6平米的小房间,那是师母的卧室。南面大房间有14平米,是老师会客和创作的地方。房间里有一张很大的长方桌上,铺着毛毡,桌子的一头有一个大墨缸,里面的墨汁都是老师当天凌晨研磨的,供一天使用。长桌的另一头是笔架和笔筒,许多印章和石料则摆放在一个大盒子里。

那段时间,每晚做完回家作业,爸爸便带我上楼到黄老师家练字。我练字时,黄老师就和我爸聊天,一个多小时后,老师进行点评,直言字的优劣,然后我们告辞下楼休息。

光阴荏苒,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黄老师仙逝已经二十载,我已是年届不惑,但老师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老师与我爸聊天的内容我依然记得。经与爸核对,现在把它们拉杂写来,与大家分享。

黄异庵老师诗、书、文、印无所不精,素有“江南才子”之美誉,为什么不在自己最擅长的方面发展而要搞“评弹”呢?老师说:“评弹是自由职业,‘自由’了才有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况且我的文艺修养对评弹也有很大的帮助。”说完,老师又轻声吟唱起《西厢记》里的句子。

说到临帖,老师主张先要用心读帖,用手在空中比划,仔细揣摹该字的特点,然后临写,写就后再与原帖对照,再行临写,待基本写像后合起帖来默写多遍以加强记忆。他主张要学透学精一本字帖,不要贪多,要熟练到能把原帖背出来,记得帖上任何一个字在什么位置。

关于执笔,黄老师与众不同,他执笔时拇指、食指在一个平面上,上面可放一盛水的小酒杯,书写时水不外溢。他说此法当今只有其和曹宝麟二人能为之。

老师与人交谈时,其右手食指总在桌上比划、写字,交谈多久则比划、写字多久。我曾问老师为何要这样做,他笑着说,跟别人谈什么,手就在桌上比划些什么,脑子里就在想昔日王羲之是怎么写这个字的,久而久之这已成习惯了,而这样做可以利用更多的时间来学习书法。

说到自己的工资,黄老师特别感激陈云同志。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黄老师从沪上回苏时,被安排在苏州评弹团,工资每月36元,生活甚为拮据。有一次陈云同志来苏州评弹团,点名要听黄异庵说《西厢记》。听罢,首长大加赞赏,当他得知黄老师工资只有36元,便问时任苏州评弹团团长的曹汉昌先生有多少工资,曹团长告诉陈云同志自己工资是96元。陈云当即表态,黄异庵同志业务水平高,建议和曹团长拿同等的工资。就这样,黄老师的工资一下涨到了每月96元。

黄异庵老师德高望重,演艺圈、书法界的朋友很多,但与他友谊最深的要数沙曼翁先生了。老师常在我面前谈起沙老,称赞沙老的学养。每次沙老来访,我家楼上总是欢声笑语不断。事后师母总要对我说:“两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在一起‘掻头摸耳朵’,活像两个、八岁的小孩子。”

现在我渐渐明白黄老师与沙老都是当代宿儒、艺坛大家,在“文革”期间又都有相同的境遇,加之年龄相近,他们惺惺相惜,成为挚友是情理之中的事。

老师对优秀传统文化有极深的造诣。有一次他对我爸说,当今书坛,青年书家多重书写技巧而忽视文化修养,“书法家”成了“抄书匠”,有的“抄”书还要抄出错别字来,这是一种并不好的现象。他指着桌上一本《诗经》问我爸爸:“你是学文科的,能背诵几篇诗经?”爸爸回答:“最多不超过十篇。”黄老师说:“你还算好的,这305篇诗经,我能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又问我爸学过《离骚》没有?我爸说学过,但太长了,不会背。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古代的经典,仅“读过”是不够的,要能背诵,直至滚瓜烂熟,作诗时才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

要问黄异庵老师最得意的事是哪桩?

一次,我随爸到老师家里,他兴奋地拿出一张《新民晚报》给我爸看,那是一篇红学家周汝昌先生的文章。原来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黄老师就林黛玉性格问题提出了一个新观点,引起了周汝昌先生的极大兴趣,当即决定第二天去观看黄老师的评弹表演。但次日周汝昌因故未能成行。黄老师当即用钢笔在一张香烟壳纸上赋诗一首,诗中还用了周瑜有一次“失约”的典故,托人转交周汝昌。周汝昌立即写信给老师,表达因故提前回京而“失约”的歉意,并请老师把对《红楼梦》研究的一些新观点写信告诉他。老师遂用毛笔写了回信,并盖上自己镌刻的名章。不久,周汝昌先生在《新民晚报》上撰文,文章说,在研讨会上听了黄异庵的发言,知此老有才;看到黄异庵在香烟壳纸上的诗,知此老能诗;读了黄异庵给他的信,知此老能书能印。余走南闯北40年矣,见过各类艺人无数,其中不乏有才艺者,但像黄异庵这样的才子,未之见也!

幼年时领略到黄老师的教诲和风采,成为我学习书法一辈子的动力。现在,书法教育和创作已经成为我的专门职业,每日读帖、临池已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我要学习老师的治学精神,“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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