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手下的“自己人”和“其他人”

2018-07-31 04:45易升
东西南北 2018年11期
关键词:塞申斯科米白宫

易升

“这并不是一本揭秘性质的书。”

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前局长詹姆斯·科米似乎想极力撇开人们在这方面的期待。

科米在新书中描述了第一次与特朗普见面时的心理活动。仅4个月后,他就从电视上得知,自己被这位新总统解职了。

Vox新闻评论,在人们心目中,对于美国此刻的政治形势,科米既是“肇事者”,又是“受害者”。一方面,他被解雇后对于备忘录和特朗普的证词促成了“通俄门”调查;另一方面来讲,他在大选前11天突然宣布重启希拉里“邮件门”调查的行为,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特朗普胜选的结果走向。

去年5月,科米离开FBI,在未解的疑团之中淡出了公众视野。近日,他的新书《更高的忠诚:真相、谎言与领导力》出版,又掀起了一波美国政坛的高潮戏。

更高的忠诚

2017年1月20日,特朗普正式就职。两天后,科米忐忑不安地出席了在白宫举行的一场晚间招待会。“鉴于许多人似乎认为我帮助特朗普赢得了大选,我一直专注于和他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FBI是美国司法部管辖下的联邦执法机构,不属于任何党派。此前,共和党出身的科米罕见地在两党内都受到了高度的赞赏,并在2013年得到民主党总统奥巴马的提名,开始执掌FBI。

2004年,一场戏剧性的“医院对峙”让他名声大噪。时任司法部长约翰·阿什克罗夫特重病入院,科米当时正担任代理司法部长,因为坚持法律高于情报,他拒绝批准小布什政府不经授权在美国国内进行秘密监听。

说不过科米的时任白宫幕僚长安迪·卡德连夜赶往医院,试图取得刚脱离生命危险的阿什克罗夫特的批准,科米也抢先一步火速赶到医院,双方在重症病房里展开了对峙。

事后,阿什克罗夫特公开称赞科米对法治的坚持,“他真的把宪法当回事”。数年后被提名执掌FBI时,联邦检察官戴维·凯利说,“他(科米)将成为这一机构的道德罗盘”。

书中,科米回忆起这场对峙,称这是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与白宫人员的交锋。

但2016年的大选中,这位美国人民最爱的、“坚守司法独立”的“法律斗士”却一脚踩进了两党斗争的泥潭。

书中,他为当时宣布重启“邮件门”调查的行为进行了辩白。科米称,特朗普胜选他其实感到非常惊讶,而自己是在认定希拉里一定会赢得大选的心态下,才决定重启调查——为了避免希拉里成为不合法的总统。“如果当时支持率数据显示特朗普领先,我还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么?我不确定。”

他认定,对希拉里私人电邮的这场颠来覆去、噩梦般的调查,是出于FBI和司法部的完整性和独立性,为了维护信任和可信度。因此,对于自己可能影响了大选结果的想法,科米感到有些恶心。

然而,特朗普就职后第二天,就公开对科米表示了感谢——他的又一场噩梦。

身处风口浪尖的科米只想避免在媒体前和新总统有任何“亲密接触”。前述招待会上,特朗普进入会场前,科米研究了多种他可能选择的入场方式,极力淡化自己的存在感。然而2米03的身高让他注定难以隐藏,特朗普在其“日常的意识流发言”后发现了科米,并大声喊出:“吉姆!他现在比我更有名。”科米走上前,伸出自己的手,希望一切能停留在简单的礼貌握手。但特朗普热情地凑了上来,倾身靠近他的右耳,说了一句,“我真的很期待与你合作”。

“不幸的是,由于电视摄像机的角度,世界上许多人,包括我的孩子,都认为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吻。唐纳德·特朗普亲吻了一个帮助他胜选的人。”

这种“亲密关系”继续推进。不久之后,科米收到了来自特朗普的晚餐邀请。

总统不应该单独与FBI局长一起用餐,这是基本的常识。但显然特朗普并不是这么想的。事实上,在科米和特朗普短短几个月的共事中,他们进行了多次一对一的交流。而在奥巴马第二任期的三年之中,仅与其有过两次单独谈话。

科米描述道,晚餐期间,特朗普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我需要忠诚,我期望忠诚。”

在他看来,这就像是一位黑手党老大在面试自己的“打手”。他决定不直接回答特朗普,而是保持沉默,“我盯着他蓝色眼睛下面的那两块白色色块,心想这位总统根本完全不懂FBI的职责范围”。

临近晚餐结束时,特朗普又一次回到忠诚的话题,再次说:“我需要忠诚。”科米停顿了一下,“我会永远对你诚实。”他选择回复。特朗普也停了下来,“这就是我想要的,诚实的忠诚”——显然他曲解了科米的态度。

正是那个时候开始,科米意识到,自己需要保护FBI和他自己,因为他无法保证这个新总统将来会对他们的谈话内容保持客观。他开始在每次和特朗普会面之后,第一时间将会议细节详细记录下来。这是他在和小布什以及奥巴马共事时都不曾有过的行为。

每个备忘录都留存了两份,一份发送给了FBI的高层领导团队,保存在机密档案中;另一份被他锁在了自己的家里。这和他在2017年6月初举行的听证会上的证词相符,那时他刚刚被解雇。听证会上,科米发言揭露特朗普不断就“通俄门”向其施压,直言特朗普“说谎”,并透露了这份备忘录的存在。他称自己担心有一天需要一份谈判纪要为自己和FBI辩护。

担心最后变成了现实。

最终,美国《国会山报》称,他的备忘錄成了希拉里“邮件门”和特朗普与俄关系调查的“爆点”,直接促成穆勒获任特别检察官,开启“通俄门”调查。

黑手党一般的关系?

2017年初,科米和时任CIA局长詹姆斯·克拉珀等组成的高级情报官员团队,与特朗普带领的新一任白宫团队第一次会面。

此时,情报团队手头握着一份评估报告,认为普京曾下令干涉美国大选,助特朗普当选。额外还有一份被称为“斯蒂尔档案”的文件,指控特朗普曾在俄罗斯与莫斯科的妓女进行过不寻常的性活动。这被俄情报部门记录,意在讹诈美国的新总统。情报团队判断,他们需要在媒体曝光之前,向特朗普进行“防御性简报”。

在特朗普大厦被金色窗帘遮挡的会议室里,谈话的内容很快转向了关于俄罗斯干涉美国大选的事宜。出乎科米的意料,当着4位情报官员的面,特朗普和其余的政府成员当即投入了一轮全新的战略会议,讨论该如何对外把控关于俄罗斯的调查内容,以及新闻声明的口径。

“就好像我们根本不存在一样。”

长久以来,情报团队探究事实,白宫处理政治运作——两条线一直刻意地独立于彼此。“这是从伊拉克战争得出的惨痛教训。”

2003年至2005年间,科米担任小布什政府司法部副部长,系司法部的“二号人物”。2013年,在奥巴马的第二任期任FBI局长。他与两位前总统都开过大量情报会议,但从未见过这样毫不遮掩,直接在情报人员面前进行舆论导向研究的领导人,况且其中还有两人即将随奥巴马卸任。

此刻,科米感觉,情报和政治之间的界限开始消失。

“当时我坐在那里,脑子里充斥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古怪想法。”科米想起了纽约黑手党的社交俱乐部。20世纪80和90年代,他曾担任曼哈顿联邦检察官,和当年臭名昭著的冈比诺犯罪家庭打交道。在自称为La Cosa Nostra的意大利派系黑手党内部,党内的成员就是一个大的家族,“自己人”和“其他人”的界限格外明晰。

科米感觉,就在这个瞬间,特朗普试图通过这样的公开讨论让他们成为这个大家族中的一员,前所未有的,把两条线交缠在一起。

當时在科米脑海中上演的这幕戏剧,在后来逐渐转变成了更大范围的,对于特朗普“妨碍司法公正”的质疑。

2017年2月14日,特朗普再次寻求和科米单独谈话的机会。当时,白宫正在进行一场反恐简报会,副总统彭斯,中央情报局副局长,全国反恐中心主任,国土安全部部长,以及科米的新上司,特朗普刚刚提名的新司法部部长杰夫·塞申斯都在场。

“我想和吉姆单独谈谈。”特朗普在会议接近尾声时突然说。当所有人开始往外走的时候,塞申斯显得有些犹豫。作为司法部的老大,他毫无疑问应该出席这次谈话。

“谢谢,杰夫。”特朗普以一种轻蔑的语气说,“但我想和吉姆谈谈。”

“我想谈谈迈克·弗林。”所有人离场之后,特朗普说。因为对彭斯隐瞒了自己和俄罗斯政府接触过的事实,弗林在前一天被迫辞职。特朗普希望FBI放过弗林——这显然是不恰当的,总统无权阻挠FBI正在进行的调查。

那天的对话成为了一个核心事件。事到如今,“通俄门”特别检察官穆勒仍在就特朗普当时的行为涉嫌“阻碍司法”一事进行调查。而科米在回忆录中也摆出了自己的态度,“尽管他的行为让人困扰,毫无道德领导力,或许还够不上违法”。但他不打算让这个情况持续下去。

第二天例行通报会后,科米就向杰夫·塞申斯提出了抗议。“你是我的上司。你不能就被那样要求离开房间,让总统可以单独和我说话。你必须站在我和总统之间。”

当时,科米假设起码这位司法部长可以对总统带来一点影响。但接下来塞申斯的反应让他目瞪口呆。塞申斯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询问科米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他把目光投向了桌子,眼神来来回回,左右移动。这样短暂地注视了一会儿之后,他把双手放在桌子上,站立起来,表示感谢科米的到来。

科米知道这是在表示他也无能为力。“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时常再看见塞申斯这样的反应。”

另类现实的茧

科米还曾目睹时任白宫幕僚长雷恩斯·普里布斯和特朗普的一次互动。

特朗普曾接受了福克斯电视台主持人Bill O'Reilly的采访。采访中,他说自己对普京表示尊敬,言论在两党内都引发了很大的批评,此时俄罗斯助特朗普获选的舆论已经愈炒愈热。

“我又能怎么样呢?说我不尊重一个我想与之相处的大国的领导人?O'Reilly问了一个很难的问题,而我给出了一个非常好的答案。”特朗普一直在絮叨,不停试图肯定和证明自己,没有给在场的普里布斯或科米任何插话的机会。

科米眼中,特朗普用话语建立了一个另类现实的茧,忙着将所有人包裹进去——这是他从未在白宫见过的景象。“无声的同意圈,由老板完全掌控。我们和世界对立。对一切的曲解,无论大小事务都要服务于忠诚的原则。组织超越了道德和客观事实。”普里布斯无疑是这个同意圈内的一员,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示任何异议。

科米终于有机会发言,提出总统确实不应将普京的统治与美国民主等同起来后,特朗普突然停住,眯了下眼睛,“像个不习惯被周围人挑战或纠正的人”,然后结束了这场会面。

“普里布斯在整个过程中都一言不发,他送我离开了房间,没有更进一步的交谈。”

普里布斯的幕僚长生涯仅仅持续了六个月,这段时间也被认为是现代美国总统任期中最动荡的时期之一。他辞职时,特朗普发出推特说“他是一个好人”。而根据当时的报道,白宫内部人员透露,特朗普嫌弃普里布斯“不够强势”。

2017年3月30日,特朗普打电话给科米,将针对俄罗斯的调查形容为“乌云”,这削弱了他作为国家领袖的执政能力。

对于妓女的事情,他格外耿耿于怀。他第四次争辩,“斯蒂尔档案”中提及的他与俄罗斯妓女的交集,是不真实的。“你能想象么?我,会找妓女?”为了取得科米的同情心,特朗普还补充说自己有一个美丽的妻子,这件事给她带来非常大的痛苦。

2017年4月11日上午,又一通电话,几乎是同样的内容和诉求——他希望FBI对外宣告自己并没有受到调查。

这次,特朗普跳过了以往先套近乎的开场,他听起来有点生气和不耐烦了。“我可是一直很忠于你,非常忠诚。我们之间有这个东西,你懂的。”他告诉科米。

这是科米最后一次与特朗普交谈。

结束后,科米向当时的代理司法部副部长达纳·波恩特报告了这个电话。书中解释,当时塞申斯已经对外宣布会完全回避有关俄干预大选的调查,这引发了特朗普的强烈不满。

波恩特显然没有打算对此作出任何应对,只说:“哦,上帝,我希望这件事能自己消失。”

但它没有。

2017年5月9日,科米在洛杉矶参加一个活动。下午2点左右,他开始发言。不一会儿,在观众后方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了“科米辞职”几个大字。“我以为这只是个精心编织的玩笑。”

然后屏幕上的信息发生了变化,在三个屏幕上,三个不同的新闻台都打出了同样的标题:科米被解雇。房间里开始变得嘈杂。

作为FBI局长,科米身边有一个通讯团队以便随时接受來自白宫的消息。但没有一个人打来电话解释他为什么会被解雇,而他前一天才见过司法部长塞申斯。

一会儿,国土安全部部长约翰·凯利打来电话,表示他对科米受到的对待感到非常恶心,想要辞职以表抗议。“我告诉他不要这么做,总统身边需要一个有原则的人,尤其是在这位总统的身边。”

接下来,科米收到了来自助手的一封电邮,里面是她扫描的解雇信,写着立即生效。

“我感到胃不舒服,有点眩晕。”种种迹象显示,解雇真正的导火索就是因为科米不愿意对外宣告特朗普没有受到FBI调查,但特朗普和他的白宫团队从未承认过。

此后不久,科米联系了他的好朋友丹尼尔·里奇曼,一位前检察官。他想要把备忘录的内容发布出去,但不是亲自。

特朗普很快对此作出回应,2017年5月12日,他在推特上写道:科米在考虑开始向媒体泄露信息之前,最好希望我们的交谈没有“录音”!

“我感到奇怪,他是在威胁我么?”也正如科米最开始的想象,特朗普而后矢口否认了他们会议中的种种细节。

科米回忆录出版之际,特朗普和白宫正处在一个极敏感的时刻。白宫官员描述说,特朗普因为FBI最近突击搜查他的私人律师的住宅和办公室而勃然大怒。这使人们觉得,他下令终止涉俄调查的可能加大了。

新书发布后两天,共和党全国委员会推出了一个新的网站,名为“说谎的科米”。福克斯新闻报道,共和党计划对科米的新书进行事实查证,凸显科米任何的“错误陈述”或“矛盾之处”。

几乎同一时间,在共和党的施压下,科米的备忘录15页的内容终于全部公布出来。这套“可能是政治史上最大的一套庇护备忘录”和他回忆录中的内容保持了惊人的一致,强调了“特朗普对总统基本职责的无知,对维护民主制衡和司法独立的蔑视。”

新书令特朗普大怒,4月13日他先是连发两条推特,怒骂科米是“骗子”和“泄密者”,又称科米的工作一团糟,能解雇科米是他莫大的荣幸。

对于科米自身而言,Politico认为,备忘录的曝光和回忆录的出版是一件好事,反转了他支离破碎的公众形象,正如书名所言:更高的忠诚。两个版本的信息都透露出他所追求的,超越党派政治的独立行动力。

“里面的内容让他的形象改头换面,再次回到了美国最受欢迎的反犯罪斗士的地位。”

(周雪晶荐自《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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