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壮壮:幽人独往来

2018-07-31 04:45卢美慧
东西南北 2018年11期
关键词:李雪健张艾嘉风筝

卢美慧

田壮壮成了符号和图腾。

张艺谋和陈凯歌拍出好电影的时候,人们想念田壮壮:田壮壮太可惜了,太倒霉了,点儿太背了。

张艺谋和陈凯歌拍不出好电影的时候,人们依然想念田壮壮:这哥俩儿算是彻底堕落了,还好我们有田壮壮。

人们喜欢悲情英雄的故事。“折戟沉沙”和“壮志难酬”都是可以被津津乐道的上好戏码,岁数到了,头发胡子白成一片,还能再加一个“廉颇老矣”。

寂寞和失落是常被提起的词汇,人们想象出这样一个田壮壮:壮年之际被外力所伤,多年以来不忘对艺术的坚持,苦守着一个艺术家应有的清高和寂寞。

人们可能自作多情了。

出演張艾嘉电影《相爱相亲》之前的七八年,田壮壮基本远离了电影圈,整个人蒸发了一般。可人不在江湖,人们还是常常会惦记他,关于他的行踪朋友们总结出大致几项,教书育人,提携后辈,打高尔夫,以及还有阵子彻底失踪,据说是跟某个女朋友环游世界去了。

跟《相爱相亲》结尾那个哼着《花房姑娘》一脚油门去远方的男人一样,至少表面上看,田壮壮并不寂寞。

宿命

张艾嘉把田壮壮找了回来。

张艾嘉把田壮壮拽回到电影里。两人2004年因合作《吴清源》认识,那次张艾嘉只是客串,匆匆来匆匆走,此后交集也并不多。

到了写《相爱相亲》剧本的时候,丈夫老尹这个角色在脑海里就成了田壮壮的样子,通透如张艾嘉,觉得田壮壮身上有那种让人踏实的温暖,打了一圈电话找到田壮壮,没怎么做工作,田壮壮同意了。

在片场的大部分时间,田壮壮都在监视器旁边看着张艾嘉工作,有点儿像小孩子眼巴巴盯着别人手中的玩具。

李雪健到剧组探班,田壮壮和张艾嘉拉着他在电影中客串角色,李雪健在片场看田壮壮东张罗西张罗,觉得他有种难以形容的快乐,“说不清多少年了,这种快乐我在别处看不到。”

最重的一场戏,张艾嘉要把精力全部放在表演上,那阵子张艾嘉身体也不是很好,于是就让田壮壮帮忙导那一场。

表演结束,群演在周围陆续散去。张艾嘉擦了擦戏中流下的眼泪,转头看监视器的方向,田壮壮弯着身子窝在那儿聚精会神,那个画面让张艾嘉心头瞬时一热,“他是那么爱电影,他还是爱电影的。”

后来《相爱相亲》到田壮壮执教的北京电影学院路演,张艾嘉在台上说起这件事,俏皮地问旁边的田壮壮:“导戏的感觉还是挺棒的?”田壮壮双手来回搓着话筒没有马上回答,张艾嘉继续对台下说,“我们让壮壮导演出来多拍一些电影好不好?”这时候田壮壮害羞地低下头,原本翘着的腿往回收了收,两只手把话筒捧到嘴边,说了句“嗯,我争取。”羞涩得像个被戳破心事的小姑娘。

世人乐于消费田壮壮早期的狂妄傲慢,张艾嘉却看到了田壮壮极害羞的那一面。“他对电影是那种纯净的爱,人只有在面对最爱的时候才会害羞,才会紧张对不对?”

在张艾嘉看来,田壮壮交付给电影的,“真的是最好最好的东西”,但聒噪喧嚣的环境会轻易否决掉这份沉静,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这种好。

对田壮壮,“隔岸观火”的张艾嘉观察的或许更为客观,“他给自己创作了新的一个外表,好像嬉笑人生、玩世不恭,浪漫啊,有很多的妞儿啊,热闹啊,但他打心底里我觉得他有一份痛,是他不愿意说的。”

这和李雪健的观察一致,李雪健的爱人是田壮壮的表妹,两人自上世纪80年代早期便认识,先后合作了《鼓书艺人》《蓝风筝》《吴清源》《相爱相亲》等电影。

几十年下来,李雪健记得80年代第五代导演横空出世时,田壮壮身上那种挺拔和热烈,也在之后的年月里,几乎全程目睹了这挺拔和热烈的渐渐消逝。

电影是田壮壮的宿命,李雪健一路看着他对电影的那种投入,也目睹了他一次次的伤心,或被动或主动地离开,但又不可能真的离得开,然后几十年如一梦,“一下子就老了”。

反叛

年轻时的田壮壮远不是《相爱相亲》中温暖和缓的样子,后人津津乐道的一个场景是当年恢复高考,被荒废了整整10年的年轻人从各地赶到考场,使出浑身解数去抓这个改写命运的机会。

有场考试,田壮壮在所有考生中第一个站了起来,不到半个小时,他就答完了卷子,老师问要不要再检查一遍,他说不用了。然后走出考场,买了烟和冰棍儿,在树下一边抽烟一边吃冰棍儿,有路过的老师问他怎么还不走,他说不能走,他还要等陈凯歌。

同班同学李少红对田壮壮最初的印象就是这种满不在乎和木秀于林,考政治的那一场,大家陆陆续续走出考场,其中有道题是“双百方针”是什么时候提出的,当时很多同学嘀咕,是延安文艺座谈会吧,李少红心里咯噔一下,自己跟他们答得不一样。

后来田壮壮过来,说你们傻不傻呀,哪儿是延安文艺座谈会啊,是1956年的一个会。李少红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最后一查,田壮壮是对的。

二十几岁时的田壮壮,有一种不加掩饰的直白的傲慢。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前,田壮壮在北京农业电影制片厂干了3年摄影,几乎是所有同学中唯一扛过摄影机的人。

当然还有,他是著名演员田方和于蓝的儿子,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时候,田方就坐毛泽东旁边,在一个没有人不知道《英雄儿女》和《烈火中永生》的年代,田壮壮的夺目可想而知。

但田壮壮对此很反感,在农影的时候,有人会特地跑去看田方和于蓝的儿子到底更像田方还是更像于蓝,田壮壮觉得这些人莫名其妙,没少给人甩脸子。

到了电影学院,他也从不在同学跟前提爸妈。李少红觉得当时的田壮壮有一种逆反,故意要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我们年轻时候,印象中,他爸简直帅呆了,所以一看见他长大了怎么长成这样了。”

田壮壮倒是坦然,甚至享受这种不同。那时候他成天趿拉着布鞋,鞋帮子就那么踩着,从来也不往上提,夏天一身绿军装,到冬天就罩一大棉袄,老是拎一特别大的暖水瓶,络腮胡,当时没剃须刀,胡子长了就拿剪刀随便咔嚓几下,一刻不停地抽烟,标准的愤怒青年。那时候田壮壮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别他妈上课,上什么课呀。”他觉得书本教不出什么东西,一切都要从实践中来,学生不碰摄影机,老师干讲蒙太奇没用。但胶片时代,根本没条件给学生做那么多练习,田壮壮就想方设法帮同学们争取触碰摄影机的机会,跟老师去磨,跟校领导去磨。同学们很快发现,在他刻意给自己营造的粗糙外表之下,掩藏着天然的真诚和热心。

“看上去是特立独行的,但他骨子里是那种很朴素的善良,不是说我是世家子弟就优越怎么的。”78级美术系的霍建起比田壮壮小6岁,那时候还是个毛孩子,“小孩儿眼里没别人,他眼里有。”那时候还是粮票年代,因为农影厂的工作,田壮壮有工资领,谁家里条件不好,或者是外地不能常回家的,他都会留心帮一把。

反叛也不是真反叛,78级的同学中,陈凯歌书读得最多,往那一站就指点江山,上下五千年洋洋洒洒,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读书多。田壮壮跟这个隔一条胡同长大的发小儿完全相反,好像生怕让人知道自己爱学习。导演张建亚印象最深的是,宿舍里出现什么书,历史的、哲学的、电影的,田壮壮从不凑过来看,但没过几天,你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书里的内容他就都知道了。

“不用想,‘文革前一定是好学生,他给自己打扮得特糙特叛逆,但骨子里那个对知识的敬重,对规矩的维护,盖也盖不住。”张建亚说,田壮壮是那种一直活在青春期的人,青春期的人才最心口不一,但也只有青春期的人才最单纯。

真实

1982年,田壮壮带着表面的傲慢和骨子里的单纯走出学校,走进混杂着理想与现实、冲动与禁忌、乌托邦与失乐园并存的80年代。

离开学校之前,田壮壮已经执导了《我们的角落》《小院》《九月》等作品,是78级的独一份儿。那时的电影界,还严格遵循着师傅带徒弟的传统,入行先要当场记,当完场记当副导演,这么摔打上三五年,才有独立拍片的机会。

电影界普遍看好这个初出茅庐的后辈。他的优势得天独厚,同学们也有共识,这群人中先走出来的一定是他,他的经验,他的旺盛精力,他身上那种舍我其谁的劲头儿,都让大家对他充满信心。

如今66岁的田壮壮回忆往事,在他的电影人生里,这是最为美妙的一段时光。此次同張艾嘉的合作,某些瞬间会让他觉得恍惚,那种开始一部电影后就全身心投入进去,心无旁骛的快乐,有点儿像他记忆中的80年代。

那时候导演系的学生也有两大派,陈凯歌和张艺谋几个人一拨儿,讲影像革命,讲视觉冲击;田壮壮和侯咏、霍建起这些是另一拨儿,这几个人的喜好是,要朴素,要干净,追求“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流”。

不是什么高下之分,大家各自在各自的坚持里拥抱着电影给予的快乐。拍《九月》的时候,田壮壮、霍建起、侯咏几个人在上海,有天大家去逛街,路过一家书店,买郁达夫、沈从文还有一些得以重见天日的外国名著。田壮壮招呼大家一起签名按手印,那天夕阳特别美,几个抱着书的年轻人在金色的光束里追着打闹,时间都是他们的。

一手扶张艺谋、陈凯歌上马的导演郭宝昌看的第一部第五代的片子是《红象》。这部片子由田壮壮、张建亚、谢小晶联合执导,摄影是张艺谋、侯咏和吕乐。时隔几十年,郭宝昌还记着在放映厅边欠着身子找座位,目光边不自觉地被银幕吸引过去的场景,“我还没坐下呢,就这么一闪,我就觉得不一样了。完了我就坐那儿看,我就傻了,我说中国要出大师了。”

78级的同学一个比一个有性格,张建亚也是出了名的浑不吝,但几十年下来,张建亚一直说,“出了朱辛庄,我只服田壮壮。”(注:朱辛庄是北京电影学院原校址)

几十年里,张建亚眼瞅着这群同学浮浮沉沉,外部力量过于强大,很多人都会变,“但田壮壮,他几乎没有,人出手就奔着艺术最高标准去,爱懂不懂,他压根儿也没想过要取悦谁。”

做自己从来不是容易事。

今天的田壮壮,自带游戏人间的散淡,什么都云淡风轻了,什么都俱往矣了。青年时代的田壮壮,始终有种无畏,但《蓝风筝》拍摄过程中,有一回他跟侯咏说,这个片子只要拍完,哪怕一辈子都不拍戏我都认了。这是侯咏认识田壮壮至今,“他最沉重的一句话,我当时都惊着了”。

如今的田壮壮提起《蓝风筝》,带着没有岁月可回头的淡漠。“那就是个大男孩儿的作品,挺大男孩儿的。”他不认为《蓝风筝》对自己有那么大的影响,甚至不承认这是自己最好的作品,对于许多影迷“假如没有《蓝风筝》,天知道田壮壮将取得多大的成就”的好奇,也统统一笑了之。

命运

上世纪80年代,郭宝昌反复提醒第五代的猴崽子们一句话,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你们要记得啊,这个老虎是会吃人的。但在《蓝风筝》的拍摄过程中,郭宝昌反倒没有了这种顾虑,“壮壮拍的是日常,当时真的完全没觉得这戏有多反叛。”

《蓝风筝》中,田壮壮用了大量镜头去呈现老北京的日常生活,他记忆中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北京,胡同口卖小鸡小鸭的小贩,穿棉袄擦鼻涕泡儿追逐着嬉闹的小孩儿,转动的风车,阳光下的糖葫芦,还有高高飞到天上的蓝风筝,都被田壮壮从脑海里拔出来移植到电影里。

然而焰火明灭皆在一瞬,荣誉和低谷携手而来,1993年《蓝风筝》获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电影,次年广电部下发通知,吊销田壮壮等7人的导演资格。

78岁的郭宝昌比所有人都更明白时也命也的道理,所以才更为田壮壮惋惜,他遗憾的是,一个具备卓绝天分和高洁品格的人,为什么不能拥有与之相匹配的命运,“还是这就是他的命?”

当时媒体疯传田壮壮因此被禁10年,这让他很困扰。实际并非如此,当时他觉得自己很冤枉,就去广电部找副部长田聪明。田聪明打心里喜欢这个小兄弟,就说你这处分背一年,明年这个时候我给你撤销了。一年后田聪明真的给田壮壮打了电话,交给他一张盖着红章的文件,处分被撤销了。

然而,真正困扰田壮壮的并不是那一纸禁令,而是环境的飞速变化。

时代给出的慷慨都有限期,对一直因循天时地利的中国电影来说,擦身而过便是永远错过。《霸王别姬》《蓝风筝》《活着》的集体亮相的确如火山喷发一样照亮了上世纪90年代的中国影坛,但是光芒之后便是沉寂。这一年,韩三平从峨眉电影制片厂调到北影厂任厂长。韩三平给过田壮壮剧本,想让他尝试拍主旋律,把那段时间打发过去,田壮壮拒绝了。到1997年,后发制人的冯小刚迎头赶上,第五代苦大仇深的那套话语体系,民族的创痛,历史的回声,人性的困局,所有沉重和宏大都迅速被消解和遗忘掉。

郭宝昌觉得,这个阶段田壮壮整个人的状态是,“得了得了,不跟你们玩了。”回忆那几年电影圈的状态,“我觉得壮壮属于他说不了真话,又不愿意说假话,就沉默了。很多人会给自己找理由,要生存,要活着,你有名,你有利,你有家庭要养,我必须做,壮壮不做了。”

田壮壮的性格底色中,一直有种不强求的消极。

关于第五代,张建亚曾编排过一个著名的段子:中国电影好比长征路,韩三平是抬担架的队员之一,张艺谋和陈凯歌一个要往这边走,一个要往那边去,最后两个人都犯了分裂的严重错误;田壮壮是因为抢渡大渡河,攻急了,留在当地的老乡家里养伤,每天都在给老乡家的闺女讲革命胜利以后会是什么样子的神话……

归来

作为导演的田壮壮消失了。

外界强加给了他一个不得志的标签,但田壮壮心里明白,一切都不过是他自己的选择。“我这个性格你让我当官儿,我早就被抓起来了。”同样的,他无比清楚,小有小的好处,“其实我特别清楚地活着,我只是不想我自己那么辛苦,我只是想让我自己活得,嗯,自由一点。我可以活成一个很小的人物,但是我可以控制我自己。我活成一个很大的人,我就不能控制自己了,是吧?你生孩子多了,得有人告你。你电影拍得不好,得有人骂你。但你活成一个很小的人物的时候,就可以很自由。”

田壮壮有自己的消解方法,不拍电影的几年他也没完全闲着。这期间他扶持了很多第六代导演的创作,相继监制了章明的《巫山云雨》、路学长的《长大成人》、王小帅的《扁担姑娘》等电影。

田壮壮有了教父的名号。他对后辈的扶植圈内闻名,缺钱给找钱,缺人给找人。

2002年,田壯壮应北京电影学院之邀,回到母校任教。人生兜兜转转一大圈,又回到最初的起点。他把所知所学,毫无保留地,全部都交付给了孩子们。他会像当年给自己的同学争取多几尺胶片、多一些拍片机会一样,尽力帮学生们多创造一些机会。

剩下的就是玩,打电子游戏,打麻将,钓鱼,养蜥蜴,打高尔夫,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冒出新的爱好,每一种都玩得昏天黑地。“其实他都是在掩盖一种心情,他是个胜负心很重的人,玩什么都一定要赢。”李少红说。

第六代和电影学院的事,挖地雷(游戏),老乡家的闺女,都让田壮壮过得活色生香,但是李少红一群朋友看着着急,时间差不多的时候,玩够了吧,你不能老这样,还是得出来拍戏。

《相爱相亲》宣传期间,田壮壮有一次说起,他挺感谢张艾嘉的,感谢张艾嘉又把他找了回来。

几十年的时间,一场归去来兮。

但归来也不存在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时代愈发失去耐心,《相爱相亲》虽然取得了不错的口碑,甚至被认为是张艾嘉最好的电影,但大陆地区的票房仅有1800万。

因为《相爱相亲》中不着痕迹的表演,重新回归公众视野的田壮壮得了个“暖男”的名号,前尘往事成云烟,很多事不刻意去提,时间已经久远到大家都忘了。李雪健从田壮壮的表演里看到了眷恋、甜蜜、辛酸,以及蔓延了大半生的求之不得。大银幕上须发皆白的田壮壮让李雪健无法不感慨时间的残酷,“他是个导演,能拿出这样表演水准的一定是好导演,他是该拍戏的。”

对于朋友们的欷歔感慨,田壮壮只是笑笑,“他们真的都太爱我了。”他说,自己还是想“再好好地,好好地拍一部电影”。

(钱胜荐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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