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先驱者
——徐刚

2018-08-01 12:16张守仁
星火 2018年4期
关键词:森林

张守仁

青春岁月爱诗篇

徐刚和笔者是同乡。他的出生地崇明岛保安镇西北乡村,与笔者庙镇的家,相距仅四五公里。我俩上过同一所母校——崇西中学,都是17岁参军,退役后都到北京上大学,毕业后都留京做文学编辑,且都热爱写作。

徐刚生下三个月,父亲就去世了。是他守寡的母亲日夜操劳,把他抚养长大。童年的徐刚,爱钻进油菜田里追蝴蝶,上柳树梢头掏鸟窝,下小河沟里捞鱼摸虾。春天趴伏在民沟沿上,看芦芽拱开湿土,冒出带血似的粉红尖头,第二天、第三天再去看,眼见着它长大、长大,给孤寂的他带来草木新生的喜乐。芦叶长长、长润后,他就叠芦叶船放漂,折芦秆制芦笛,吹着给飞舞在蚕豆花丛里的蜜蜂伴奏。再大一点,他跟着母亲到江边割芦柴。回家路上,他像个小小纤夫似的,肩上背着绳子在前头拉独轮车,减轻母亲的负重。他看到了寡母像树皮一样粗糙、干裂的手,冬天冻得渗出血珠的手。母亲整日忙碌,清早起来做饭,然后到农田里干活,吃了晚饭,收拾完毕,在一盏豆油灯下纺线。他母亲右手摇纺车,左手从棉卷里抽出棉线,纺车上的锭子就越转越大。夜色越来越浓,油灯火苗越来越幽。睡前他渴望母亲用她那粗糙的手抚摸他、抚慰他,但那时温饱比温柔、温暖更显迫切。上了西保小学,他对语文最感兴趣,放学时常钻进茶馆店里听苏州来的说书人讲《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接受民间艺人通俗文学的熏陶。那时小学六年级语文课本里有首袁鹰的新诗《时光老人的礼物》,张其文老师教完该课,要求大家以“光阴”为题练习作诗。学生问怎样作诗,老师说:“分行、简练、顺口就行了。”徐刚回家,反复琢磨,决定写写艰辛的母亲、早逝的父亲。他在油灯底下写到半夜,才憋出生平第一首诗。开头几行说:“父亲在我出生百天时就死了,/把我留给母亲、留给光阴。/总想让光阴还我父亲,/看见的却总是母亲种花地(庄稼)的身影……”级任张老师叫他站起来朗读,还把它刊登在学校墙报上。老师奖给他一本《唐诗三百首》、一本《诗经》、一支钢笔。后来他考取了三乐中学上初中,因无学费,母亲让他辍学。张老师知道了,赶到茅屋里,对他母亲说:“再穷,也要让伊读书。这个小囡是做诗人的料。”母亲听了张老师的话,卖掉了山羊、鸡蛋、蔬菜,凑钱作学费。徐刚于是穿上了母亲纺纱织布做成的新衣,背起土布新书包,去上中学。后来,三乐中学和笔者上的宏仁中学合并,改称崇西中学。徐刚上了高中,用两毛钱到庙镇新华书店买了郭沫若的《女神》。那时的两毛钱,可是他几顿饭钱啊。但徐刚已懂得,精神食粮远比普通饭菜重要。从此他接触到五四运动以来的新诗,背诵起了《女神》中的《天狗》《炉中煤》《站在地球边上放号》。参军、上北大以后,迷恋于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徐志摩的《翡冷翠的一夜》、戴望舒的《雨卷》、贺敬之的《桂林山水歌》、郭小川的《望星空》,并开始在笔记本上写诗。他的作品陆续在《解放军文艺》《诗刊》《人民文学》《人民日报》《文汇报》《光明日报》发表,遂以诗歌成名,著有《抒情诗100首》《徐刚九行抒情诗集》《徐刚诗选》等。他赞美故乡的绿竹:“故乡的绿竹呀,/多像我故乡的农人,/像故乡的母亲,/像故乡的儿女……/脱颖而出时,一身都是秀气,/脱颖而出后,节节都有骨气。”他曾爬上黄山险峻的天都峰,看见悬崖旁一朵艳丽的杜鹃花,突发灵感,作《悬崖上的红杜鹃》:“你悬崖上的红杜鹃,/对着我莞尔一笑,却使我心惊胆战!/我唯恐你掉下,/在峡谷里粉身碎骨——/美,从来都是面临着灾难……/你悬崖上的红杜鹃,/真像是黄山的笑容:/甜蜜中带着狡猾,/亲近中带着疏远,/你会使每一个人想起自己的初恋。/哦,那已经过去的岁月,/有时,真像悬崖上的红杜鹃……”大诗人艾青看重、欣赏他,给他的诗集题辞:“蚕在吐丝的时候,想不到吐出一条丝绸之路。”

敲响伐木毁林的警钟

2018年2月2日,我冒着冬天的严寒,奔赴徐刚北京西城区的寓所,到他古色古香的书房里,坐在小桌旁,喝着浓酽的普洱茶畅谈。我问他:“你是位出色的抒情诗人,为什么从1987年开始,改写起报告文学来了,从此走遍大江南北,三十年如一日,撰写有关山河大地的生态文学作品?”

徐刚坐在我对面,沉吟有顷,道:说来话长,但主要是当年两件事情,促使我离开北京,走向祖国河山。一件是1987年5月至6月的那场大兴安岭森林火灾,一直烧了20多天,过火面积达133万公顷,5万多同胞流离失所,193人葬身火海,当时动员了许多万军民围剿25个昼夜才将大火扑灭。这是1949年以来毁林面积最大、伤亡人数最多、损失最惨重的一次。那期间,看见电视里播放的熊熊烈火,我心痛楚,焦灼不已。我们国家本来森林面积就少,覆盖率仅占12%,而发达国家的覆盖率达30%、40%、50%,甚至高达60%。那时我国每年增加人口一千万,而耕地面积每年减少一千万亩。我对同胞未来的生计,忧心忡忡。就在那时,我的一个视腐恶为敌的文友,从武夷山下来,告诉我那里名胜区盗伐现象极严重,竟有公社、大队领导带领农民砍伐大树。有个林管人员陈建霖劝阻无效,被迫树碑刻上盗伐者名字。风景区负责人说是有碍观瞻,影响不好,竟命人将它推倒。看到、听到这些,我坐不住了,便请假暂离《中国作家》编辑部,南下武夷山,找到了陈建霖,跟他一起生活了半个月,了解到许多难以想象的咄咄怪事。

陈建霖家住崇安县城,每天吃了早饭,骑车走十多里山路,赶到风景区一面施工一面护树。看见砍树的人,他总是先劝后求,直到声泪俱下。鹰嘴岩旁屹立着一棵巨松,一个农民挥动大斧砍它。陈建霖闻声追过去劝阻。农民家中煮饭要柴烧,哪里听得进他的劝告。陈建霖只好从口袋里掏钱让他买柴。只有5元,太少,砍树的农民不接受。陈建霖告诉他:“我家里还有钱,我马上骑车下山回家拿钱,5点钟以前赶回来,求你千万别砍了!”陈建霖急匆匆回家拿了仅存的60元钱——这是他每月工资的一大半,回到鹰嘴岩把钱交给砍树人,才救下了一棵松树的命。农民怀揣60元钱走后,陈建霖抚摸已被斧子砍进三分之一的受伤的松树,心痛欲裂。武夷山是石头山,所覆土层,其实不过是厚不过一寸的地衣薄尘,长一根灌木尚且艰难,何况一棵大树。武夷山公社黄柏大队的负责人,率领农民到风景区金鸡洞砍树18棵,最小的直径30厘米,最大的直径80厘米。如此严重的违法事件,仅仅罚款200元了事。1985年,崇安县红星大队支部书记叶广昌,每天雇成百民工上山砍树,在九曲溪发源地实行砍光政策,先砍大树再砍小树,伐木5000多立方米,占崇安县当年用木量的四分之一。面对如此无法无天的情况,陈建霖给各级领导写信,给报纸写文章,力诉武夷山毁林之严重,但领导不作为,舆论的作用有限。武夷山风景区向上级汇报,永远是“成绩是主要的,山山有树,岭岭披绿;砍树是个别的,而且已经教育了他们。”陈建霖面对有关部门不管、自己劝阻不成的无奈,就在武夷山幔亭山房重要风景点竖起一块石碑,申述毁林之害,并凿刻上了毁林者的名字。出人意料的是此碑揭了当地的伤疤,使有关部门丢脸、难堪,他们立即行动起来,雇请民工到幔亭山房前将毁林碑推倒、砸碎,这才使他们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又过起一杯茶、一份《参考消息》、尸位素餐的清闲生活。这件事使陈建霖痛彻心扉,一个人爬上天游峰,抱头大哭了一场。我知道了这一切,义愤填膺,下山后便写出了长篇报告文学《伐木者,醒来!》向国人敲响警钟。这篇檄文,先在杂志上发表,后《新华文摘》全文转载,产生了很大影响。

长江赤子写长江

那天徐刚坐在自己书房里对我说:我血管里流的是长江里的水。我和你都是喝着长江水长大的。水是生命之源,更是文明之根。我们国家缺水,人均拥有量只占世界四分之一,却在污染水。这几十年,我们污染了淮河、太湖、巢湖、滇池、海河、黄河、松花江,还有咱们的母亲河长江。这样下去,未来岁月我们民族怎样生存?物质、财富、GDP、金钱,可以代替水吗?我们正走在离物质财富越来越近,距江河、大地越来越远的不文明路上。幸运的是,近年国家开始重视环境,每条河、每个湖都设立了河长、湖长,对河湖水情、水质严加监管,情况有所好转。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起,长江污染越来越严重,江水浑浊,我便动了写长江的念头。长江下游的城市,如上海、南京、芜湖、黄山,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生活过、游历过,写过诗,较为熟悉。1995年,我受林业部门委托,踏访长江中上游防护林,顺便对那里的码头、城市进行考察、研究。1998年,得到福建教育出版社资助,于是西上青藏高原,了解长江源头数月。深入三江源之后,我才知道长江真正的源头在唐古拉山主峰各拉丹东雪山西南侧的沱沱江,全长6300公里,比美国的密西西比河还长,仅次于南美洲的亚马逊河和非洲的尼罗河。各拉丹冬,藏语意为“高高尖尖的山峰”,海拔6621米。区域内有许多座雪山,覆盖着厚雪,发育成冰川,这就是长江真正的源头,从这儿开始点点滴滴地向下游流泻。在《长江传》构思完成后,为了对比,写作前先去了浙江温州永嘉县境内的楠溪江。楠溪江是瓯江下游最大的支流,为东边的雁荡山、西边的括苍山所挟持。河谷深切,茂林葱郁,清澈见底。楠溪江水质优良,达到国家一级水标准。我沿江走了大半天,带的水喝光了,便捧楠溪江水喝,清冽甘甜,如饮醇酿。为使楠溪江水保持纯净,永嘉县不允许任何有污染的企业染指江边。同时在上游封山造林,大片的亚热带阔叶林和次生阔叶林在山谷里保持原生态。因为水分充足,山青树绿,草密花艳,源头地区森林覆盖率90%以上。守仁兄你大概看到了近日报道,说朝韩三八军事分界线两侧是宽阔的禁区,积以半个多世纪的铁丝网封闭,那里的植物葳蕤葱茏,遮荫蔽日,动物更是繁多,生机盎然。可见人的狂砍滥猎、人的活动,是森林地貌破坏的主要因素。楠溪江使我激动,也使我怅惘。永嘉以一县之力,保护了一条干流为140公里的楠溪江;中国为什么不能倾全国之力,保护6300公里长的中华民族生命之河长江呢?

怀着这样的心情,开始我对母亲河的踏访和书写。起首是通天河,接着是金沙江。金沙江是古战场。诸葛亮《前出师表》中有所谓“五月渡泸,深入不毛”。这里的“泸”水,指的就是金沙江。金沙江和岷江,在四川宜宾附近汇合,始称长江。往前流淌就是山城重庆。重庆坐落在长江与嘉陵江之间狭长的丘陵间,群山怀抱,三面倚江,夏季酷热,与武汉、南京并称为长江沿岸三大火炉。传说中治水的大禹娶涂山氏为妻。涂山在重庆。夏禹常年治水在外,涂山氏独守空房,便到江边巨石上呼喊“禹兮归来”——那块巨石便称为“望夫石”。下面是万县、奉节县。奉节又称夔州,再往前瞿塘峡、巫峡、西陵峡在望。历史上这儿是文人荟萃之处。李白、杜甫、刘禹锡、白居易、苏轼、黄庭坚、陆游先后来到奉节,留下了宝贵诗篇。李白在瞿塘峡口白帝城下获赦,返舟东下,留下了千古绝唱:“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杜甫漂泊流离,贫病煎熬,在夔州住了近两年,写了400多首诗。他于公元767年写了《登高》一诗:“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纱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诗之格调雄浑,古今独步。过了三峡,我走向平原,“极目楚天舒”,欣赏了楚乐、楚舞,便奔赴赤壁、黄冈、武汉、庐山、安庆、金陵、扬州、镇江、上海……

写完长江,搁笔浩叹:长江天造地设,神圣无比。我们中华民族只有一条长江。我们决不能污毁这条母亲河的容颜,务必要像保护眼珠那样保持它的清澈、洁净!

《大森林》的史诗品格

2017年秋,徐刚送我一本新出的《大森林》。仔细阅读,爱不释手,每个章节所呈现的丰富内容、出彩语言,紧紧吸引着我。该书记述从史前时期、三皇五帝的神话传说到先秦、汉、唐、宋、元、明、清的森林状况、体制沿革,一直写到中华人民国和国成立后的“绿化祖国”、始于本世纪初全面推行的林改政策,林农发挥生产积极性、树立“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爱林观念。

中国生态文学写作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徐刚的《伐木者,醒来!》,中经他写的《中国:另一种危机》《中国风沙线》《守望家园》《地球传》《长江传》《崇明岛传》,到《大森林》是他自然文学写作集大成的总结。《大森林》涉及植物学、地理、历史、气象、文学、考古及文化人类学等众多学科,是一部文化信息量大、知识丰富、史料翔实、百科全书式的大作。《大森林》描写了与森林有关的方方面面:比如古代的文字刻写在竹简、木板上,这就涉及中国文字史、典籍史;中国的宫殿、房屋大都系木结构,这就谈到了建筑史、家具业;古代车船以木材建造,这和航海、交通业有关;中国的瓷器靠林木烧窑而成、青花瓷需用松木烧制,这就关联到陶瓷业;中国的书院、寺庙大都建于林泉秀美之处,这就关涉到学术流派和佛教、道教;国人爱喝茶(西人称“中国树叶”)、爱穿绸(筑成了丝绸之路),这就联系到饮料业、服装业……这本书好比一棵参天大树,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浓荫蔽日,百鸟云集,无疑是当今浩瀚书林里的一架巨构。

徐刚以天、地、生、文、史、哲的阔大视野,以宇宙史、地球史、生物史的时空眼光,来阐释人类只有一个地球以及森林是陆地生态的总枢纽。《大森林》具有实地考察者的详细记录、数据确凿,文化学者的博大精深、融会贯通,更有诗人的激情澎湃,隽语潮涌。它是森林的史,史的森林;森林的文,文的森林;森林的诗,诗的森林,因而具备了史诗品格。

《大森林》告诉人们:如果把地球上植物发生、发展,直到人类出现的漫长历史,浓缩到一天之内,以最早的微生物发生于午夜为起点,当一天的时间过去了六分之五,即晚八点左右,古海洋中蓝绿藻完成了光合作用的程序繁殖旺盛;晚九时以前,植物登陆;晚十时左右石炭纪森林盛极全球;晚十一时以后,始有开花植物出现;午夜结束前十分之一秒时,人类才姗姗来迟。人类是地球上的迟到者。迟到者无权毁坏他出现之前的地球生态以及地球上的万类万物。森林是人类的摇篮。人类社会不能没有森林的庇荫和滋养。林中的一草一木、一禽一兽都是平等成员。人和众多草木、禽兽是兄弟姐妹、至爱亲朋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人类和动植物是命运共同体。爱惜它们,就是爱惜人类;呵护它们,就是呵护自己。

徐刚是诗人。他的作品洋溢着诗的语言。他是这样描写冬日林中兽类的足印的:“在北方冰雪覆盖下,林中小路退隐了。林地的白雪只显示出一些脚印,护林员的脚印,那些猛兽觅食的脚印。这时隐时现的路还有一些浅淡的印迹,那是鹿经过之处。鹿是森林动物中少有的、自信的冒险者。它昂起头,撒开腿,不贮备食物,不冬眠,而让全身长满空心的冬毛,保有一层相对温暖的空气,然后腾挪跳跃,啃食树皮,或者群鹿踏雪觅食。还有狐狸在冰雪中追逐野兔的足印……他像录音师似的描绘夏日林中风拂树叶的声音:松林‘唰唰’有声。榆树‘飒飒’作响。白杨叶梗扁平,风过时叶子颤抖、翻动,漾起‘哗哗’声浪。栎树的叶梗像弹簧,上下弹跳,妙不可言,故两千年前罗马诗人维吉尔以‘风中的簧片’赞之。柳叶细长、柳条柔软,风过时婀娜多姿。银杏的叶子似随风摇曳的小扇子。鹅掌楸叶令人想起马褂。林塘中的荷叶如碧波仙子在水面上托起翡翠般的绿玉盘……”绘形绘音绘色,让读者获得视觉、听觉享受。这是音画诗篇,更是经典美文。

笔者为上海市崇明岛同乡兄弟写出了如此杰作而骄傲,更为笔者曾经工作过数十载的北京出版集团推出这部巨著而感到荣耀。笔者悦读《大森林》后,由衷感慨:我们活着,为祖国的繁茂工作着、写作着,那是多么美好、多么美妙!

向青山绿水创造者致敬

三十多年来,徐刚走南闯北,不知跋涉了多少路,攀登了多少山,过了多少河,踏进了多少沙漠。他矢志于生态文学写作,从中年写到老年,从黑发写到白发,从森林写到江河,从土地写到沙漠,始终钟情于、牵挂着祖国河山风貌,既有痛楚,也有感动。那些用双手老茧、额上皱纹、身上血汗、整个生命防沙造林英雄们的业绩,永远铭记他心间,终生难忘。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徐刚跋涉到甘肃河西走廊古浪县八亩沙农民护林站。这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干打垒的屋子里只有一排炕,一张旧桌子。那儿周围原有八步沙丘,树草丰茂,牛羊成群。不到一百年时间,由于人口增加带来的垦荒伐木及过度放牧,那一片土地荒漠化了,流沙入侵之后出现了茫茫无际的沙地。家园即将毁弃之前,站出来6个农民承包了这大片荒沙地。他们没有得到国家一分钱资助,耗尽6户农民所有积累,卖掉了鸡羊换成了钱,从自己家里背来粮食、种子,盖起窝棚,三块石头架个锅,睡觉时还得蒙头挡住沙子,开始了他们治沙植树的伟业。经过13年苦干,终于有了3.8万亩的沙漠植物和林地。他们的嘴唇厚实而干裂,脸上的皱纹深刻而枯燥,手掌像树皮一样粗粝,但徐刚看到了他们新种的梭梭,绿得像江南的小葱。这6位农民像愚公移山那样搬掉了一片沙漠。

山西保德县有个人称“树疯子”的张候拉,一个人住在山洞里,一条被,一口锅,一辈子用细粮换成粗粮,省下钱买树秧子。一生育苗种树100多万棵,治理了九塔河水流域。当树变林、水变清的时候,他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地离开了人间。

河北与内蒙交界的塞罕坝林场,清代康熙年间还是一大片原始森林,设有“木兰围场”。1690年,康熙曾策马从承德行宫来这里猎鹿。道光年间,清政府为增加财政收入开始砍伐,到清朝没落时这里的森林已经荡然无存。从1956年到1962年,这里云集了上千年轻人,住在干打垒里,吃的是筱面、土豆、咸菜,造林季节就吃住在野外。他们一锨一锨挖坑种树。经过40多年奋战,那里出现了上百万亩人工森林。与森林相邻的草原上牧草青青,黄羊飞跃。鸽子花、断肠草、喜鹊花、虞美人等美丽小花与高大的落叶松、樟子松、云杉、水杉一起生长,享受塞外阳光的抚慰。那里天是那么蓝、月亮那么大、星星那么亮。场长对徐刚说:“有了森林,飞的、走的、开花的、不开花的,一切都回来了。”那百万亩森林,使河北、内蒙一大片地域,处于绿色保护之下,涵养了滦河的水源,阻止了沙漠向京津地区漫延、侵袭。那里秋天的傍晚,已颇有寒意。徐刚裹着场长借给他的棉大衣,独自信步去探看滦河很小的源头。徐刚周围是无边的草原,梦幻一样的黑色森林。在月上中天之际,草和树正沐浴着天露。他伸手探进滦河源头的流水里,慨叹着:引滦入津的工程已载入史册,可是那些建设塞罕坝林场、保护滦河源头者的业绩,何时能让更多国人知道呢?幸运的是,十多年后的今天,报刊、电视台、报告会已经大规模宣扬塞罕坝人的精神。塞罕坝已被人誉为“河的源头、云的故乡、花的世界、林的海洋、珍禽异兽的天堂”。

徐刚喝了一口茶,动情地对我说:动物是有感情的。我给你讲讲陕西汉中地区城固县铁路乡陈秀莲老人的故事。上世纪七十年代,秀莲老人和她的儿子袁德山让两对鹭鸟在他们门前树上筑巢安居,孵育雏鸟。陈秀莲喂鸡食时还让鹭鸟与鸡共享。由于陈氏的百般呵护,鹭鸟们飞回南方后,第二年清明前夕,竟带来二十多对鹭鸟飞到陈秀莲家四周树木上筑巢安居,鸣声不绝。陈秀莲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它们在她头上飞来飞去,在林子里看到雏鸟跌落在小路上,她捡起来叫儿子搁进鸟巢里。第三年它们按时北归,还引来了白鹭、夜鹭、池鹭。他们家30亩地全是鸟窝,成了鸟的乐园。发展到1987年,鹭鸟筑巢4000多个;1988年,增加到6000多;1990年,鸟巢超过一万。每到夏天,万鸟飞翔,翅膀遮天,鸣声不断。1990年9月26日,日本著名鸟类学家尾崎清明来到二岭沟,在陈秀莲田边林子前,连声感叹:奇迹!奇迹!鸟专家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鹭鸟群。1992年农历10月22日,本该在半月前南飞四川越冬的鹭鸟们,竟推迟了归期。这些灵鸟似乎得悉关爱、呵护它们的陈秀莲老人已病危、辞世。上万只鹭鸟围着陈家宅院,绕屋低飞,哀鸣不已,依依惜别,直至翌日即23日清晨,才展翅飞离……

讲完这个神秘、动人的故事,徐刚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说:“万物有灵。在我看来,爱国主义就是爱我们脚下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时间晚了,在我家用顿便餐吧。”我婉辞道:“不用了。你今日所讲的一切,就是佳肴美食。”

我俩走出大楼,站在寒风劲吹的十字街头,他帮我打到了出租车。我们互道保重,握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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