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灯五四,举火人间

2018-08-02 21:21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清华
南方周末 2018-08-02
关键词:文学精神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张清华

张清华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办完朱德发先生的丧事,我回到北京,夜里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梦中我在一片类似故乡的水网中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家的方向。

醒来,我查阅了各种解梦大全,得到的答案多数是,梦见自己在水边回不去了,是焦虑和怀念过往的意思。

我一直是武断的无神论者,也几乎从不相信各种诡异灵验的东西。但这次,我却非常希望能够有一种解释,这种解释能够解除我内心的一种巨大的失落,一种无法填补的真空。因为朱先生的离去,我生命中那个可以归来的去处,那个可以叙说的和告白的人,永远地离开了。

是的,再也没有这样一个坐标,一个精神的支点,一个可以归来的港湾了。这是失去父亲的感觉,虽然我的生父尚顽强地蹒跚在他自己暮色中,但另一位具有同样意义的长者,一个精神之父,却匆匆地去了,没有给我丝毫的思想准备。

直到这一刻,我或许才明白了“师父”的含义,用了整整三十年的时光。

回想三十年前的1988,那时我以25岁之身,工作四年的阅历,重新考回了母校,拜在先生的门下,从此我有了一位学业意义上的导师。可是对于“导师”的含义,却真的是似懂非懂的,我几乎是用了生命中最年轻和最富能量的30年,方才明白了他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原本的计划,是要考取北京师大或者南京大学的世界文学专业的研究生。那时,面向中文系的学生招收世界文学硕士的学校,全国不过几所,我实在不想放弃自己在专科学校四年教书生涯中积累起来的那点对于外国文学的热爱。但是一旦遇到了他,一切便都被改变了。

他告诉我,他最希望发现和招到这样的学生:有一定世界文学的视野,又以研究中国新文学为使命,他希望我能够参与到那一时期波澜壮阔的思想解放与学术变革的浪潮之中。我被他所描绘的这样一幅滔滔大河般的景致迷住了,我无法不攀爬到他的船上来。当然,另一个客观上的无奈是,我的外语水平还远达不到要求,改考中国现代文学,会极大地缩短我漫长的求学之路。

就这样,我变成了朱德发先生的学生,他变成了我的导师。

“不过, 还要多读点书”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回忆,我是如何从一个生性懒散的年轻人,一个喜欢赖床做梦的奥勃洛摩夫,走上了学术研究之路,还几乎有了一种“获得性劳作强迫症”的,一旦放下手中的活计,便会没着没落手足无措,这完全是拜先生之所赐。

1988年秋一入学,先生就给布置了一个工作,与他合写一本书。题目是出版社给的,由我们师徒三人来完成。选题是关于“中国文学中的爱情叙事”。那时我们刚接触主题学的概念,尚未有比较明晰的“叙事学”理解,于是我就提议,将中国文学中不同时期的爱情主题进行一个梳理,由我承担古代部分,且尝试运用刚刚学来的“原型批评理论”来进行处理。原以为自己的冒失和不自量力会惹来先生的批评,但没想到这一设想立刻得到了肯定,他的宽宥和从善如流给了我极大的鼓舞,从此我便得上了那种“巴甫洛夫式”的反应症。

说实话,今天看来这是一个偷懒的无奈之举,除了卖弄一点点方法上的新意,实在没有什么所长。原本出版社要求我们将这本书写成通俗读物,但先生却要求我们按照一部学术论著的方式去写,刚刚步入练习之路的我们,要想写成它,谈何容易。可是反过来说,这也刚好满足了我希图有一点学术历练的想法。

隔了一个酷热的夏季,在这一年秋,我历经了生命中最焦虑、也最充实的一段时光。每天耳边响着他的催促声,必须抓紧,再抓紧!我们几乎每周都要与先生汇报、请教、商谈接下来的写法,终于在秋末,我们连滚带爬,把字数凑够。但没想到,正是这本书,让我体会到什么是材料、观点、逻辑和建构,也正是这本书,给了我问学之处的信心和勇气。

其间是无数的日子……围绕他身旁,求问,研习,登堂入室与耳提面命。那一年我毕业,按原单位的合同,需要回到鲁北的那所专科学校任教,但是我因为那点成绩,却意外获得了老师们的认可留校任教。只是依照当时的人事制度,原单位根本不放,拖了长达半年时间,最终还是先生亲自找了分管教育的省领导,他的老同学,我方才得以脱身,成为了山师大的一名青年教师。

多年后回想,假如没有这关键一步,没有他老人家出手相救,我怎么会有后来的一切经历?之后的许多年,都是无法叙述的。我骨子里的那些懒散乃至颓废,一方面是被他的鞭策与督促改造了,另一方面是被他的宽容保护了。他常常说,“你是诗人气质……”当他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总是露出宽宥的笑容,就像一个父亲看着他的儿子,由衷地、无原则地认可着,“不错,很不错。”“不过,还要多读点书”——直到世纪之交前后,他还在催促我,多读一点文学社会学方面的新理论,不能满足于文学性的谈论。

多年后,我要离开山东,调往北师大,先生慷慨地应允了,还说,如果到那里觉得不行,就再回来。

还有一次,他老人家偶然读了我在某杂志上发表的一个批评小辑,居然亲自跑来我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清华,我很少表扬你,但今天我想告诉你,读了你这两篇文章,我以为你通了,像那么回事了。”这是记忆中先生为数不多的郑重夸奖。他总是这样,很少表扬,但又让学生总觉得自己还行;他总是鼓励着学生,但又从来都不会廉价地夸赞。记得有一次我回山东看望他,他提起十几年前我的一本书,说一位重要的长辈学者曾夸奖过我,我笑问他,那您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才告诉我?他也笑着说,“我怕你翘尾巴。”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他真的太像一个父亲了。

“勇往直前地 迎上去”

学生时代就给老师写过书评之类的文字,但这么多年过去,我才渐渐懂得先生在学术上的价值和意义。作为读书人,他可谓出自寒门。毕业于曲阜师大,1960年代初分配至山东师大,叨陪末席,多年中只被指派带学生学工学农,直至“文革”结束,四十来岁才有机会参与教材编纂。但就是凭着自己的敏感与韧劲儿,凭着从扎实的材料功夫里得来的那些参悟,凭着从鲁迅和现代作家的细读中获得的那些人文主义的滋养,他在1980年代之初乍暖还寒的文化气氛里,勇敢地提出了关于五四文学指导思想不是无产阶级思想,而是人道主义思想的问题。就是这样一个常识的道破,在那时不啻为踩响了一颗地雷。很多人其实聪明地绕开了,但朱先生却勇往直前地迎了上去。

这是什么精神呢,这就是坚持真理的精神,就是共工与刑天式的精神。先生正是以此为契机,获得了他研究的价值和领地、勇气与品性。至于他的五四文学研究的突破,他对鲁迅和许多现代作家研究的精细开拓,他对于“文学史学”、“文学史思维”这样一门具有哲学性质的学问的创建,他在作家群落与流派、现象与思潮研究方面的广泛耕耘,还有在各种跨界领域的纵横巡游……都是以此为起点的顺势而为,自然而然罢了。

我不想在这里罗列先生的著述,我只是想说,他终其一生,是想在学术研究中建立一种真理的幻境,以此来寄托他对当代历史的思考,对于人生的反思,对于思想与精神生活本身的体味。他的一生,不爱吸烟喝酒,不爱交游品茗,不爱下棋打牌,就是爱读书写作这一件事,当然,这件事的背后,是那一切的寄托。直到最近的十年中,他还通过别辟蹊径的胡适研究,守护在新文学研究的第一线。其动力来自哪里?难道仅仅是一种积久的习性么?

回想起今春在青岛,与先生最后一次一同参加活动,那时他还精神尚好,作了一个四座皆惊的发言。分别时望着他蹒跚而去的背影,料峭的春风中,我忽然想起了陈寅恪的诗句,“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真是感慨万端。

转眼生死已相隔

生活中的先生,是个十足可爱的人。他一生只讲一口浓重的蓬莱方言,有时努力矫正一点,他以为是在讲“普通话”,但别人还常常是半懂不懂。有人编造故事,说他在学术会议上与一位浙江籍的先生争起来,浙江口音的先生在说“五四文学是‘人的文学”的时候,“人”字的发音听起来像是“神”字,朱先生立刻拍案而起,说“不对,是‘yin的文学”,他将“人”字发成了“银”字。遂有哄堂大笑。

我也曾背地里讲老师的故事,被有的朋友听到,去求证我师,他老人家并不生气,只说了“夸奖,夸奖”,又将“夸张”说成了“夸奖”。现在想来,如果我的老师没有这些故事,他便离我们远了许多,正是因为他的平易近人,他的那些可爱的质朴与纯真,他那爽朗的笑貌与音容,才如此生动地长留于我们的记忆之中。

先生的身体一向很好,认识他四十年中从未见他吁叹过困倦和疲累,抱怨身体衰老蜕化。每当问及他的身体状况,向来都是“很好”,“没事儿”,最差的情况他也会说,“还可以罢”。可是没想到,就在最近的两个月里发生了如此迅疾的变化。6月底的一天,接到师弟的短信,言及“师父重病,眼下已无良药”之时,我几乎目瞪口呆,难以置信。急切赶回济南,在重症监护室里见到病床上的师父的时候,他已经说不出话,我只感到他的大手紧紧地、紧紧地与我相握着,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不能接受,当我对他说,“老师,坚持住,就要好起来了”的时候,热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在一路奔丧的火车上,我含泪写了这样几句:“……半世行孤路,一生独盘桓。寻灯望五四,举火照人间。……此晚吾师去,定居在桃源。永享安宁地,功德无量还。”前半生他一个人辛苦奔波,终其一生都在情感上苦苦追寻,但这一切,最终都转换和升华为他对于五四精神的诠释与瞩望,转化为他对于社会进步的期许与实践。而今他功成还山,必定居于他钟情的桃源,那充满着一切人间之爱与正义的精神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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