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之歌的多重阐释

2018-08-04 06:24于成
读书 2018年8期
关键词:阿多诺基德古希腊

于成

奥德修斯用计逃脱塞壬们的诱惑,是《荷马史诗》中的经典段落。有趣的是,这则故事被现当代的人们赋予了各色各样的意义。作家卡夫卡、哲学家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社会学家厄曼(Ulrichoevermann)、媒介理论家基德勒(Friedrich Kittler)等都对这个故事做过极富想象力的阐释。他们的阐释不但各有侧重,有的甚至相互冲突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奥德修斯与塞壬的故事为什么能引起西方文人这么大的兴趣?谁的阐释更能让人信服?

根据《荷马史诗·奥德赛》原诗,整段故事是由奥德修斯自述的。塞壬的可怕,是他从女神基尔克(circe)那里获悉的:

你首先将会见到塞壬们,她们迷惑/所有来到她们那里的过往行人。/要是有人冒昧地靠近她们,聆听/塞壬们的优美歌声,他便永远不可能/返回家园,欣悦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们;/塞壬们会用嘹亮的歌声把他迷惑,/她们坐在绿茵间,周围是腐烂的尸体的/大堆骨骸,还有风干萎缩的人皮。

女神紧接着告诉了他们逃过此劫的方法:

你可以从那里航过,但需把蜂蜡柔软,/塞住同伴们的耳朵,不让他们任何人/听见歌声;你自己如果想听歌唱,/可以叫同伴们让你站立,把手脚绑在/快船桅杆的支架上,用绳索牢牢绑紧,/这样你便可聆听欣赏塞壬们的歌声。/如果你恳求、命令他们为你解绳索,/他们要更牢固地用绳索把你绑紧。(王焕生译:

奥德修斯与同伴们后来在经过塞壬们的居地时,没有丝毫掉以轻心。正是严格遵从了女神的建议,他们才得以逃过此劫。德拉波(Herbert James Draper)的名画《奥德修斯与塞壬们》(Odysseusand the Sirens),就形象地表现出了奥德修斯与水手们在遭遇塞壬时的紧张与惊恐。可是,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笔下,奥德修斯与塞壬的紧张关系却并非表面上的惊恐那么简单。

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中,奥德修斯与塞壬的对立,构成了启蒙与巫魅之对立的原型。他们认为奥德修斯与塞壬之间的遭遇是“一场既成功又不成功的遭遇”。说是“成功”,表面上指的是奥德修斯的成功,按照两位作者的阐释,则是启蒙者的成功。奥德修斯通过“有理性形式的抗拒”,祛除了笼罩在塞壬之歌上的“巫魅”;启蒙完成了对自然、对远古至高无上之权力的胜利。同样,所谓“不成功”,指的是塞壬及其代表的原始自然力的失败。

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看来,更加意味深长的是,这场遭遇一方面固然意味着塞壬、巫魅的失败,却也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启蒙自身的失败:

……自从奥德修斯与塞壬之间发生了一场既成功又不成功的遭遇以后,所有的歌聲便都在劫难逃了,在这样的文明中,在这些充斥着矛盾的歌声中,整个西方音乐都遭受了劫难——不过这歌声也表露出了一切音乐艺术中的动人力量。(渠敬东、曹卫东译)

所谓“动人力量”,乃是原始的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歌声的劫难”,说的是歌声动人的力量被启蒙拉下神坛。这是启蒙的胜利,也是启蒙的代价。资本主义的工具理性取得了至高的地位;美妙的歌声则在与理性的遭遇中被中和了,不再具有穿透一切的力量。

更进一步讲,水中女妖可能带来灾难的形象,乃是自然灾难的拟人化,也就是“神话”。奥德修斯的神话,讲的是人类如何用理性的诡计克服所有的困难,所以,这个神话乃是自我的启蒙。甚至可以说,在古希腊,神话对人类社会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启蒙方式,因为古希腊人开始透过神话系统获得知识,开始用神话系统看清世界的样子。《启蒙辩证法》特别提醒我们注意的是,在后来的所谓“启蒙时代”,这些原本作为启蒙的神话通通变成了应当清理的蒙昧的神话,由神话所生成的启蒙最终摧毁了神话。这就是启蒙的辩证。

同属法兰克福学派脉络下的、哈贝马斯的学生厄曼,则在德国《水星》杂志上提出了完全不同的见解。他认为奥德修斯执意要听歌声,并非理性的诡计,而是为了美学的目的。即,人就算面临死亡,也要争取美学经验。对于奥德修斯来说,美学相对于理性,应当更具有优先性。

德国著名媒介理论、媒介史专家基德勒则对上述解读方式嗤之以鼻。他批评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这两位“业余哲学家”弃历史性于不顾,看不到《奥德赛》这个由一套复杂的书写系统再生产出来的故事其实疑点重重。基德勒甚而讥讽道:Its all Greek tothem(他们对此一窍不通);把塞壬之歌阐释为原始之巫魅,无异于“文本的意淫”。基德勒的这个批评,与文化史学家达恩顿对心理分析学家弗洛姆的批判可谓如出一辙。他批评弗洛姆所采用的童话版本(如格林兄弟的《小红帽》)中的许多细节,在十七和十八世纪的农民所知道的版本里根本不存在。所以,仰赖可疑文本所做的阐释,必然十分“离谱”。

其实在基德勒之前,古典学学者就考察过《奥德赛》的书写系统。古典学家彼得·普奇(PietroPucci)发现,塞壬之歌中的许多术语、绰号和短语更接近更古老的《伊利亚特》(Hiad)的用法,而并没有在《奥德赛》的其他地方出现;普奇进而推论出这则故事的深层含义是,塞壬们用过去的语言诱使奥德修斯在魅惑之歌中沉迷于昔日的荣光。

相比于普奇,基德勒对文本的怀疑更为彻底。他首先就问,鉴于奥德修斯以狡诈著称,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他的描述?既然奥德修斯采取的措施是只能让他本人听到塞壬之歌,他为什么会说待他们(奥德修斯的同伴)驶过塞壬们的居地,再也听不到塞壬们发出的动人声音和美妙的歌唱?(见古希腊文第一九七行:奥德修斯的同伴按理根本听不到塞壬之歌。)当他描述他的船离海岛而去时,他为什么会使用“离开”这个词,而不用“经过”?(王焕生的翻译是:“待我们离开了那座海岛,我很快望见[古希腊文第二0一行:迷漫的烟雾和汹涌的波涛,耳闻撞击声。”)

除了这些文本上的疑点,基德勒还提出,奥德修斯和他的水手们不可能在地中海的烈焰下从埃阿亚岛(Aeaea,基尔克的家)驶过利加利群岛(Li Galli,塞壬所在地)而不补给淡水。他甚至在二00四年到利加利群岛做实验,证明不管船距离岸边有多近,他都只能听到岸上传来的声音,而无法听清歌词;而且,从船上根本看不到基尔克所说的绿茵,要想看到,必须上岸。总而言之,种种迹象表明,奥德修斯在说谎,他其实上了岛。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问,基德勒这一番费尽心机的考证,究竟有多少历史学或学术上的意义呢,塞壬难道不是根本就不存在吗?有趣的是,在“二战”期间,还真有人声称听到了塞壬之歌。

在“埃克斯穆尔号”(HMSExmoor)上服役期间,英国历史学家布拉德福德(Ernle Bradford)记载了听到塞壬之歌的情景:

……我无法准确地描述她们的歌声,只闻到低沉而渺远的声音,可以说是一种让人忆起波涛和海风的自然之声。但这声音绝非无生命的,它有一种人性的挑逗与撩拨……

我眼前浮现出一幅图景:海岸边的小小的庙宇,阳光下白色的海岸,波涛卷入陆地。[载于布拉德福德出版于一九六八年的书《发现尤利西斯》(Ulysses Found)]

基德勒等对声音的技术分析显示,布拉德福德听到的声音其实是自然的产物。源自加洛·伦戈岛(Gallo Lungo)上的声音,声音撞击到Castelluccio和LaRotonda岩上,于是声音开始在两个岩石之间来回跳动,结果就是布拉德福德所听到的魅惑之声。这个结论,等于也宣布了女妖之歌确实根本不存在,神話被还原成了历史与科学。

那么基德勒到底用意何在呢?基德勒主要兴趣并不在于为神话祛魅,他所在意的是“声音能被记载”这个事实对古希腊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传统中,由数学和音乐表现出的完美和谐,被看作两个塞壬的歌唱。也就是说,记载下来的塞壬之歌代表的是古希腊的书写系统,其魔力不仅在刻画各种声音,更在于能够记载数学和音乐;比如字母a既能代表数字1,又能代表一个音乐音符。塞壬对奥德修斯的诱惑,乃是文字对古希腊人的诱惑。

基德勒证明奥德修斯上了岛,是想说明奥德修斯实际上接受了女妖(文字)的性爱邀请,嘴上却死不承认。这一过程恰恰反映了古希腊人对文字的暧昧态度,一方面领受着文字所带来的实际好处,另一方面又贬低文字,褒扬口语。柏拉图《斐德罗篇》的一则故事对此展现得淋漓尽致:

……塞乌斯说:“大王,这种学问(文字)可以使埃及人更加聪明,能改善他们的记忆力。我的这个发明可以作为一种治疗,使他们博闻强记。”但是那位国王回答说:“……如果有人学了这种技艺,就会在他们的灵魂中播下遗忘,因为他们这样一来就会依赖写下来的东西,不再去努力记忆。他们不再用心回忆,而是借助外在的符号来回想……”(王晓朝译)

基德勒的诠释可谓融史实与想象为一炉,可惜不解风情。解风情者,还要看文学家。在卡夫卡笔下,故事定格在沉默的瞬间:塞壬们不再想去诱惑人,“只想尽可能长久地捉住尤利西斯那双大眼睛里反射出来的光芒”(《塞壬们的沉默》,洪天富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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