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花落,洒一地微凉

2018-08-06 07:14诗言流苏
新青年 2018年7期
关键词:阿辉傻瓜馄饨

诗言流苏

紫荆花盛开的季节,确实要比平常美许多,一树又一树的花瓣落在后岩街的石板路上,我们就这样从屁颠屁颠的乳臭孩童长成现在的模样。老一辈后岩街人的那些故事就像散落在地上的花瓣,风一扬起就不知道飞向何方。我每次听起后岩街的老爷爷老奶奶讲起阿辉的故事,发现他们的脸上有欢笑也有泪水。

这条街的第一家店就是阿辉的理发店。

阿辉小的时候理得一个板寸头,黑不溜秋的小家伙一天到晚大谈“自由”,在他眼里这辈子失去了自由就失去了人生的乐趣。当然,按他爹的话来说,这兔崽子摆着潇洒不羁的样子谈人生,就好比连女人的胸都没看清就开始妄想摸她的腰。阿辉才不管他爹说什么,反正把他象征自由的头发剪掉就是不行!为这个阿辉愣是好几天没和他爹说话。当然,胳膊拎不过大腿,阿辉最终还是屈服了。这件事,阿辉向好兄弟阿瘦抱怨了好几天。

那条街上,除了阿辉理发店外,大家最爱去的还数翠婶的馄饨店了,每每还没迈进店铺就扑鼻而来一阵葱花下汤锅的香气,皮薄肉鲜。阿辉总吹嘘,整个后岩街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小吃比得过翠婶的馄饨。

帮衬翠婶的小胖妞,阿瘦和阿辉都爱叫她馄饨妹,馄饨妹喜欢剪发辉,这是整条街的人都知道的事。

打从幼儿园起,馄饨妹就一天到晚地跟在阿辉屁股后面,流着鼻涕颠着小碎步喊:“辉哥哥,你等等我呀!”阿辉却鸟都不鸟一眼,一个箭步撒腿跑到钟表铺找阿瘦玩弹弓。

有一次,馄饨妹跑得太急,没注意到脚底的青苔,滑了一跤,下巴磕出一个大血窝子,血汩汩地流个不停,气得翠婶站在阿辉理发店门口,把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骂过一遍,骂累了牵着馄饨妹回家喝了一碗馄饨,再跑过去又骂上一轮。

街里街坊都以为这两家以后不会再有来往,但没想到第二天馄饨妹又跑到阿辉店门口,等着和他一起去上学。翠婶也只能坐在木槛上拍着大腿说:“铁了心跟定狼的羊崽,送上门的倒贴呀!”

大家都以为阿辉总有一天会被馄饨妹的一片痴心给感动,但阿辉的心思终究没人猜得透,直到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跑来和阿瘦说了一句话,阿瘦就知道馄饨妹这辈子是没戏了。

“阿瘦,我碰到真命天女啦!”

“你又在对什么阿猫阿狗犯花痴了!”阿瘦盯着老式手表练调针。

“哎呀,一天到晚对着老古董的玩意儿有什么出息,听我和你说正经事嘛。”阿辉聒噪不停。

阿瘦无奈地放下表,心不在焉地说:“好好好,我就听听你这狗嘴里能有啥惊天动地的事儿。”

“她一定是刚刚搬到这条街来的。”阿辉一脸神秘兮兮。

“你怎么知道,说不准是你没碰见过呢。”

“不可能!整条街上还有我剪发辉没见过的妹子吗!”

“得了,那,你在哪里看到她的。”

“就是前天早上,俺爹非塞钱让我去吃早餐,男子汉大丈夫早上还吃什么早餐呀,我原本心里不痛快想拿钱去买弹弓玩。但是,经过早餐店的时候,我看见了她!哇塞,简直,简直……哎!语文老师教过我们一个啥词来着,貌……?什么仙……!”

“是貌若天仙!瞧你磕巴的!”

“对!就是这词,你小子脑袋挺灵光的嘛。”阿辉继续美滋滋地回味着那天美妙的邂逅,“那天,她点的是一碗豆浆和一块三角黄糕,妈的,世界上居然还有人连吃东西都吃得那么好看,那脸蛋和豆浆一样白,摸起来估计和黄糕一样软……”

阿瘦立马猛地弹了下阿辉的后脑勺,阻止他想入非非。

“切,我正讲到关键的地方呢!”

“是吗?小心过头啦!”

“哼,你懂个啥,我一定要知道她的名字,把她带到你的面前,让你叫嫂子!”

这是读六年级的阿辉当时对阿瘦夸下的豪言壮语,阿瘦不禁替女生捏了一把汗,真怕他整夜去骚扰人家,毕竟还没有谁见过阿辉追女生的模样,就是这样才可怕。但出乎阿瘦意料的是,阿辉并没有采取什么疯狂的追击模式,就连弄到女生的名字也是问了好几个班没有惊动到她。而且,自称从不吃早餐的阿辉居然开始天天跑到早餐店吃早餐。

据阿辉说,女生名字叫桑落,每天早上七点都会在早餐店,永远只点一碗豆浆和一块黄糕。两块钱的东西十分钟准时搞定,吃东西时永远低着头,脸色冰冷像死人一样苍白,搞得他都不敢去接近,只敢在隔壁位置点一样的东西边吃边偷瞄。那一个月下来,阿辉看见豆浆黄糕都会吐。

其实,桑落看过去冷冰冰是有原因的,她刚搬来这条街上不久,就有一家素描馆开张。桑落小的时候很喜欢画画,素描描摹得栩栩如生,小小年纪就已经开始帮父母张罗生意。生意虽然不如馄饨店和剪发店火,但是每一个客人进门,桑落都会极其认真地准备,画久了还会提醒客人活动活动筋骨。

和馄饨妹不同,前者每天粗嗓红脸地吆喝送外卖,而后者只是安静地坐在一块洗得发白的布旁拿着2B铅笔在纸上用线条勾勒出轮廓。刚开始,大家都因为麻烦费时不愿意进馆,但后来看见一幅又一幅栩栩如生、装裱精致的肖像画摆放在店门前,大家都纷纷夸赞好手艺。

这一次,阿辉比做以往任何事都还要有耐心和毅力,坚持吃反胃的早餐但却也坚持不搭讪,阿辉曾和阿瘦唠嗑过:“奶奶的,她家要是开个别的什么店,我保準天天光顾,可怎么偏偏开得是画馆……我要天天进去让俺爹知道非把我吊起来打不可!”

说归这样说,可每一次阿辉路过肖像馆门口的时候,总会忍不住瞟一眼认真画画的桑落。于是,阿辉决定采取迂回策略,以学画画为名向桑落请教,每周礼拜天的时候就去馆里向桑落学习画画。

一直到了高中,阿辉密谋一番后终于鼓起勇气要向桑落表白,结果可想而知,哪个傻瓜风雨不改地吃了六年豆浆黄糕,那个傻瓜就注定要败得一塌糊涂。

阿辉高中没念完就辍学了,打算外出打拼见见世面。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在阿瘦的修表屋里喝得酩酊大醉,拎着酒瓶子嘟囔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她不会喜欢我,像她那样的好学生是不会喜欢差等生的,哈哈……老子才不伤心咧,等我剪发辉的女人从街头排到巷尾,我会在乎她?……”

说着说着,阿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起来,像一个小孩子嘤嘤呀呀闹腾了大半夜。本想安慰一番,但想想算了,还是让他好好发泄吧。快破晓时,阿瘦被木窗边狭缝投进的亮光刺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才发现阿辉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东倒西歪的酒瓶子。阿瘦用手撑着地面想起身,却摸到一块硬板板的东西,用牛皮纸包了一层又一层,阿瘦撕开一看,玻璃面下是一幅恬静冰冷的面容,阿瘦原本以为,这小子借画画的由头泡妞,没想到居然还真学的有模有样,阿瘦想应该要把阿辉最后的心意交给桑落。

桑落收到肖像画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惊讶,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他学得很认真,我没有白教他。”是啊,六年的观摩怎么可能还会画不好呢,阿瘦心里暗想道。

说实在的,阿瘦确实挺佩服阿辉的痴心守候,怎么都想不通桑落为什么就纹丝不动呢?直到若干年后,阿瘦才明白,原来世界上最令人心痛的不是无法相爱,而是难以相守。少了阿辉的日子,阿瘦每天都在修表店里和昏暗的台灯打持久战,功夫不负有心人,阿瘦考上了省外的一所大学。

读大学后放暑假回来,才发现后岩街的一切都变了,高楼大厦的蓝图就悬挂在宣传栏的布告里,这条街上的许多百年老店面临拆迁。阿瘦走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阿辉的理发店倒了半片墙,翠婶的馄饨店里泥沙倾落,电影院成了停车场,钟表店也不复存在,只是那肖像馆还在。

阿瘦走进馆里,光线更加暗了,那是,桑落的肖像画,是阿辉画给桑落的画!没想到它居然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过不了几天了,这一条街就都要被拆光了。”桑落的妈妈看着画伤感地说。

“桑落呢?”阿瘦好奇地问。

“落落,”女人摸着画框,嚅动苍白的双唇说:“这是她生前最喜欢的一幅画,这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为什么还……唉,临走前叮嘱我要用这幅画陪她最后一程,她说,帮别人画了那么多幅,还好不用再帮自己画。她很难过没有亲口说出谢谢,但她希望他会懂。”

如果阿辉能等到这句话,不知道该是幸福,还是不幸呢?

阿瘦径直走向馄饨店斜对面的早餐店,惊讶地发现早餐店的老板娘居然是馄饨妹。

“你?你是馄饨妹!”阿瘦看着尾发盘起,身材臃肿的女老板。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哦!你是修表阿瘦吧。”馄饨妹勾起掉下的一缕鬓发。

“嗯,我回来了。”

“真好,真好……”馄饨妹看着阿瘦喃喃道。

“你怎么成了这家店的老板?”

“你还记不记得,阿辉六年来每天早上都到这家早餐店,点一碗豆浆和一块黄糕。”

“啊?你怎么会知道!”

“我家就在早餐店斜对面呀!我每天都可以看见他坐在固定的位置点不变的早餐,风雨无改,只是他从来都不回头,如果他愿意,他一定会看见除了一个傻瓜外,还有一个傻瓜。阿辉走的那天,我就盘下了这家店,我会在这里等他回来。”

其实阿辉并不知道馄饨汤真正的滋味,他面前的每一碗蔥花都是某人用心切了很久很久,案板上的青渍是独有的印记,在落花流水的年华里缄默不言。而馄饨妹也并不晓得豆浆黄糕独有的味道,香醇柔软的感觉,只是为了给某人的质朴清纯画上永不结局的句点。

世界上从来不会有两个相同的傻瓜在一起。

走在后岩街上,紫荆花瓣洒落一地,像是下了一场绵延不绝的花雨,很美。风一吹,那条街的回忆,那些人的故事就不知道飞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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