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上海牌手表的创立发展

2018-08-06 08:59李挺贾彦宋晓东
上海党史与党建 2018年6期
关键词:机芯手表上海

李挺 贾彦 宋晓东

李挺,1957年生,上海手表厂首任厂长刘思仁之子,原上海手表厂职工。刘思仁(1928-1987),参与上海手表厂的筹建工作,1958年任上海手表厂厂长,1977年4月后,先后担任上海市轻工业局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上海市轻工业局局长。

父亲是上海手表厂第一任厂长

父亲是当兵出身,当兵时只有12岁,属于陈毅部队第三野战军,直接的兵团是许世友山东兵团,是许世友部队里的一个通信兵。当时通信兵在部队是技术兵种,有点技术含量。我父亲在淮海战役结束向江南进军的时候,很有幸被部队选中参加丹阳集训,集训完到上海,就为接管上海做准备。所以解放上海的第二天父亲就来了,参加上海的军管会,他主要是在通信这一块,参与接管上海电报局(以前叫国际电台),在和平饭店三楼,没多久就地转业。解放初期百废待兴,急需干部,为适应这样的形势,从电信方面抽调了相当一部分干部到其他行业,其中好多人被派到私营企业做公方经理。我父亲就是从电信行业被组织上调动到轻工业品行业,先是到牙膏雪花膏这一类的日化行业,做了好几个厂的公方经理,比如日化二厂,做几个月,把公私合营这些事整合好了,又被组织调到另外一个企业,日化行业走了四到五个企业,最后才到钟表行业。

那时钟表行业基本是空白,特别是手表,钟表公司以钟为主,没有表。有个私营钟厂也在搞公私合营,公私合营后就把它整合成新中国的钟厂。我父亲到钟表公司做副经理是过渡,主要是让他筹备上海手表厂。当时手表厂的筹备已经开始了,但是很难,没有这方面的人,好多老师傅都是马路上找来的,马路上找到钟表摊,跟修钟表的老师傅说,我有个地方专门要建个厂,你来。结果大家在一起,也觉得要把它组织、整合起来。为什么让我父亲筹备这个厂?因为他喜欢钻研技术。举个例子,战争年代有封很重要的电报,收报时蓄电池没电了,没电电报怎么收发呀?!我父亲很会动脑子,向蓄电瓶里尿泡尿,电瓶短时间内马上可以用了,坚持把这封报收到。他不是凭空做这个事,平时他会去研究,为什么蓄电瓶里有液体,液体派什么用场等等,组织上也了解我父亲这个特点。而且父亲对手艺人一直很尊重,派他去建立手表厂是有这方面考虑的。我父亲到上海手表厂参与筹建时只有二十七八岁。当时轻工业局的领导对筹备组的老师傅说,接下来马上要来一个你们的领导,他很灵的,脑子也很灵的,会钻研,年纪不大。这几个方面的因素将他推上了手表厂领导的岗位。

“南刘北杨”

当时上海成立手表厂,北方的天津也在成立手表厂,天津手表厂老厂长叫杨可能,有个说法叫“南刘北杨”。天津手表厂生产的海鸥牌手表也很厉害,到底是哪家力量更强?据我了解,以手表关键部件的不同来分,细马手表是上海,粗马的手表是天津。细马和粗马太大的差别也不至于,细马精度更高,加工要求也更高,且构造里含有人造钻石,细马的贵,粗马的便宜。其实当时上海和海鸥走动很频繁,我父亲和杨厂长经常碰头,一会儿在北京开会,一会儿到天津交流,他们关系很好,以前没有竞争的概念。从手表来说,海鸥先出来手表,但是它是粗马。上海是后出,是细马。大家都说自己是中国第一块手表,有对也有不对。

争论这个没有太大意义,不管怎样,当时中国南北两大城市都在做手表,说明轻工业部很重视这一块,要把国内的工业建立起来。建立之初往哪个方向走有好多争论,争论比较多的无非是走苏联的路还是瑞士的路。苏联是老大哥,有自己的工业,现在苏联手表是没有太大的工业了,但是秒表还有。当时老大哥在这方面绝对比中国强,但做出的东西是粗犷型的,瑞士跟苏联不同,瑞士手表有自己的特色,就像北方人粗犷一些,南方人细腻一些一样。最后我了解到没有明确讲不走苏联的路,因为老大哥你怎么不向他学习,其实还是更多侧重于走瑞士这条路。上海手表厂定型基础机芯的时候,用瑞士“三道士”品牌的机芯作为原始机芯的蓝本,逐步把它研究起来。中国人的模仿测绘能力相当强,开始创作比较难,有个基础东西帮你拓宽视野。当然也没有放掉和苏联专家的合作,包括东德为主的东欧专家。所以上海手表厂各方面的人才是很多的,各个语种的翻译很多。和苏联一直合作到撤走专家那一阵。合作中也不是太紧密,不是整天手把手在一起。我父亲还带着工厂的总工等关键技术人员,去苏联访问好几回。

走自己的路,一定要有人才

说到人才,走自己的路,一定要有人才。我父亲对有本事的人很看重,广泛招罗人才,只要对这方面有兴趣有爱好想干下去,他都会把他请来,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新中国成立以后遇到的封锁很厉害,手表这么高精度这么小的东西,要量产的话,不可能手工去做,一定要其他方面的人才,不单单表机方面的人才,还有设备和工模方面的人才。父亲这辈人有战略眼光,不单是到社会上广罗机械制造方面的人才,还自己办学、办校。他们当时和上海轻工业学校联合办了手表系的大专班,我父亲还兼任了手表系的系主任。到现在为止,手表行业在技术上高一层的人,还是这个大专班培养出来的,现在他们都70多了,比如手表厂后来的厂长戚德林。随着国家教育的恢复,天津大学开设了精密计时仪器专业,培养了一些这方面人才,父亲他们也去招聘一部分毕业生来。这几方面人形成上海手表厂独特的技术配置,包括人员储备、人员培养。这个环节正因为前辈比较重视,所以后劲比较足。

手表制造行业好多设备,像车床、刨床、铣床等,都是专业设备,不是很通用。手表厂最兴旺的时候,专业设备占总设备大概80%。专业设备怎么来的?自己造。上海手表厂这方面的力量相当厉害。他们选择开发某一系列的手表,同时考虑量产增长以后设备怎么跟上,各种模具、刀具都跟上以后,把这个产业才能真正带起来。几方面的人才都在进行战略考虑。不是做几十个几百个表就完了。这个路子一旦开出来,70年代全国开了许许多多手表厂,都是按照这个模式。整个模式由他们这代人奠定好,就不会走回头路,比较顺。一直到最后设备的引进,有些设备封锁了以后不可能给你,自己就挖空心思去想、去试,看国外拍的照片去模仿。巴黎统筹委员会(注:多边出口管理统筹管理委员会)逐步放松对中国的封锁后,才开始引进一些瑞士和日本的先进设备。引进设备你要会用,會维修会保养,上海手表厂就有这方面的人才来应对。

改革开放前,香港是“四小龙”之一,手表也是香港起飞时候一大支柱产业,但是很遗憾,香港再大的手表产业,没有机芯制造工业,造不出机芯,只能问人家买,把机芯买来后自己设计成各种款式。相比之下,上海手表厂从机芯开始,这是它生存的命脉,完全自主生产,后面还有发展。在手表厂的一些老师傅们面前没有什么难的,比如说弄坏个东西或是外面钟表店修不好,他们都搞得定,零件坏了他自己做一个,到这个水准都是前辈们综合考虑的结果。

上海手表厂的利税表要上报财政部

上海手表厂曾经开发过军用手表,之前是空白。军表像飞行员和潜水员戴的表有特殊要求,从接到试制任务到出来,花费了很长时间,攻克了许多难关。我父亲从来没有带我们出去玩,破天荒有一次大热天带我们去宝山海滨游泳场,宝山那时候比较荒,吴淞口有个海滨浴场。他说带我们去游泳,结果到了那就把我们扔给我妈,自己戴了块当时试制出的表潜水去了,潜下去看表行不行。潜水表和飞行员用的表要求高在哪里?它要经受得住压力,上天、入水的压力对手表的机芯和走时、外观都有影响。人到水下5米就感到不舒服,要到10米、20米、30米,压力不要说对人有干扰,对整个物件都有强烈干扰,好多手表到了10米左右的地方,还没突破10米玻璃已经碎了。这个要求相当高,他们试制这个东西来来回回不知多少次,后来试制成功,也作为一个大事在说,但不能多说,是保密的。

我印象中,上海手表厂以前产生的利润和税收是每天上报,每天报到哪里?不是上海市,是报到国务院财政部。可见手表厂对国家贡献有多大,国务院要每天看你的报表。所以我父亲做厂长也是如履薄冰,不敢怠慢。我小时候对他不太有印象,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母亲也搞不清楚。他跟现在领导有点区别,不太喜欢开会,喜欢跑到下面去,带一帮人,当场帮人家解决一些事情,这是他的工作作风,后来他到轻工业局也是这样。

还有件事,是80年代末上海手表厂造石英表,是当年投产,当年造了10万只,那时我已在厂里呆了一段时间,厂长是戚德林。当时我们都很自豪,这个过程中我本人还承担了很重要一个环节,负责石英表里一些电子元器件的组件供应,整体提供给厂里装配到手表里去。我大学里是学电的,到工厂里,电子方面的事我管得多一些,尽管已不在技术一线,戚厂长还是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他说:你把这块工作帮我承包掉,从引进到生产、出产品,我已经没有精力再管这一块了,到车间的每个零件每个部件都要好。结果从投产到出产品,好像也就五六个月,这个速度手表厂历史上没有过。那时候人的精神状态和现在不一样,拼命干,为了工厂的荣誉。戚厂长功不可没,到现在为止,上海表业自动手表原始的机芯還是戚厂长那时打下的基础。

“重整轻工业”

我1973年年底进厂,是在“文革”中。“文革”对手表厂人才是最大的浪费和损失。当时厂里各种语言的翻译很多,被派到车间里去劳动,而且这些老翻译水准相当高,可以同声译电影。有个德语翻译,是德国电影一面看一面翻,有这样的水平,你让他到车间去开车床,他怎么干得了这个活?由此手表生产、上档次的节奏放慢。其实70年代我们和瑞士手表的差距不太大,这么一搞,进一步研究手表的人才都没有了,人家也不敢去做这个事,属于“白专”道路,差距就开始拉开了。和世界钟表接轨本来已经差不多了,但是不往前走就是后退。瑞士真正的手表工业飞速发展也就在70年代后面,前面打下了良好的工业基础。

我父亲70年代初属于“文革”中第一批被解放出来的老干部,当时老干部、造反派和赤卫队“三结合”管理企业,父亲被调到上海照相机厂,在照相机厂呆了几年。“文革”结束从照相机厂调到轻工业局。到了局里后,他的压力也很大。他那时四十六七岁,在局一级领导岗位的所有局长中,年龄最小。当时上海市领导叫“三驾马车”,从北京派来的,苏振华、倪志福、彭冲三人到上海要“重整轻工业”,轻工业是工业很大的一块,产值相当大。有关领导找我父亲谈。我父亲说老资格人都放在那,我怎么行,但他们不为所动。而且他们了解我父亲喜欢捣鼓事情,对产品有兴趣,那就叫他了。

我父亲抓住几个上海的特色产品:手表、“三大件”等,把它们稳住。另外发展些新的,比如现在叫助动车,当时叫机器脚踏两用车,用汽油的,还发展些小家电。重点是让手表厂发展新的手表。所以手表厂石英手表从80年代末开始每年是一百万只速度往上增,最多的每年要做到一千多万只。当时市里每个行业都有产值指标,手表厂的产值比较高,专门有另外一个指标,除企业所得税、增值税外,还有产品调节税,就是根据利润情况调整税收。整个利润的6%自己留,改造设备等,其他全部缴给国家。每年做的多了,多出来的一块就被调节走了。对上海手表厂特别征了产品调节税,好多行业听都没听到过。“三大件”里,自行车增长也很厉害,特别是凤凰自行车,“文革”结束后逐步开始出口,到了最后出口产量占总产量大概百分之八九十,内销已经很少,在国际上凤凰的牌子比永久响。一但出口量大,整个水平就出来了,规模生产越来越大。

把握时代的命脉

手表厂的产量到90年代以后就逐步下来了,冲击来自日本的电子表,另外整个消费观念在变,好多人也不一定戴表,特别是电子行业好多产品出来后替代得很厉害。现在的手表属于奢侈品这一块,要求更高。回过头看,一个行业在整个历史发展进程中起起伏伏很正常,关键是起伏中如何把握命脉和方向,把握得好,起伏不要紧,道路还在,把握不好,路都没了。把握些什么?一个就是把握时代的命脉,手表发展到现在,要造什么样的表,时代概念一定要有,21世纪人是怎么想的,社会怎么发展,需要又是怎样,要把这些时尚的东西放在一起定位你的产品。

第二,随着时代发展要有战略眼光,有储备,今年推什么产品,明年推什么产品,就像苹果手机一样的概念。这很要紧,我们手表厂从历史看逐步发展,跟产品储备是有关系的。一开始机芯是581,后面是ss7,每一个机芯都有特色,在不同时期推出不同的机芯,都有它的战略考虑,这就是储备,这个道理我们的前辈都懂,但是现在有点脱钩,将来一定要把它补上。搞基础工业搞产品的人,一定要有储备的概念,没有这个战略考虑后面的路是不好走的。

第三,技术储备也就是研发的命脉也要卡住。工厂现在缺的就是这方面,招不到人,我介绍好多年轻人到这个厂来,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坐不住,做手表人要坐得住,心定下来,才能出成果。瑞士手表这个行业没有高学历的,总裁一级的也最多是个大学本科生,外面留学回来,下面技术人员高学历的不大有的,他们从小对这个东西感兴趣,这是其一。其二他们在瑞士读专门的技术学校,初中毕业后读技术学校,介于本科和高中之间的,有点像我们的大专,可能比大专还要低,重点是学手艺。上海大学现在也搞这方面。手表凳子比较高,趴在这,先学怎么坐,坐得住才能出东西,而且一坐就是几年,得耐得住寂寞,现在的年轻人耐不住寂寞。

最后讲氛围。手表厂当时的氛围相当好,我们进厂的时候大家的想法都很简单,都想学技术,现在文化的引导没了。现在都说工匠精神,但是工匠精神有几个人有?真的是很少。哪个父母亲会跟小孩说,大学不要念了,学门手艺。不是这个氛围,怎么培养得出人才。不是我们一个行业,很多行业都存在这个问题。瑞士有位匠人,一辈子,六块表,养活一家,他的国家就崇尚有手艺的,让你活得好而且有质量。他做表的工装间在别墅的地下室,我去看过,上面就是他的别墅,没有太大压力,心很静在打磨精致的产品。我们国家提倡工匠精神,整个氛围、国家政策、各方面措施都要向崇尚工匠精神去倾斜,怎么做要配套,鼓励去这样做,创造好条件,要让年轻人去学这门手艺,要让他看到奔头。

责任编辑:周奕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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