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2018-08-08 03:02张圣香
短篇小说 2018年6期
关键词:安阳国泰儿子

◎张圣香

安阳回来的消息还是国泰告诉我的,当时我正坐在床边叠着衣服,听了国泰的话,我的身子是否不易察觉地颤动或者僵硬了一下,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国泰是否觉察到了什么。当然,不管下意识里有着怎样的反应,我表现出来的还算冷淡,但冷淡的话语多少还是有点不够自然:“他回来他的,管我屁事。”

“我随便说说而已。”国泰终于将目光移开转身走了。我知道国泰绝对不是随便说说那么简单,我的后背哪怕不易察觉的震颤或僵硬那么一下,都难逃他的眼睛。

我差不多已经将这个叫安阳的人忘记了,甚至觉得这兔崽子连叶落归根都不配,何况他还未到告老还乡的年岁,为何就毫无预兆地突然回来了呢?

老刘,刘国泰,我的老公,他对我怎样,这并不重要。夫妻间有多少情感能越走越浓烈的?特别是中国夫妻。重要的是国泰对两个儿子特别的好,而且好得不分彼此。

当年,我抱着一瓶白酒,坐在河边的条凳上喝上一口哭上一阵的模样一定不堪入目,幸亏月色朦胧。刘国泰是什么时候坐在旁边的条凳上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但他后来时刻准备救我于不测的防备心理,我是能够感受到的。为了不让他失望,我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朝着水边靠近,看着城市里黑绿的河水,我真的没有勇气跳下去。

我不是个轻易就去寻死觅活的人,正爱得难舍难分,安阳这兔崽子竟突然抽身离去了。他说:“文琦,机会难得,让我出去闯闯吧,两年时间,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呵呵,当然,你如果选择嫁人,我也不会怪你。”这说的是人话吗!虽然带点调侃意味,但还是伤到了我。选择嫁人?哼!搞得好像除了你安阳我就找不到别人似的,这兔崽子,我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可是对于一个决意要离开你的人,况且是一个你爱着的人,最好连一句话也别说,不在乎是最有力的藐视。

其实,我心里是相信安阳的,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说回来找我那他就一定会回来找我,而且不会等到两年那么久,可是有什么用呢?就算我能够守在原地,爱情,它会丝毫无损吗?爱情也许是一份相守的忠贞,却很难经受分离的考验。我憋着劲撑着一副无所其谓的姿态,之所以没让自己扭着的肠胃在最后一秒訇然寸断,是因为我太了解安阳这兔崽子了,与其死皮赖脸地跪求无果,那还不如留给他一个傲然转身的背影。

那个晚上,我已走到河的边缘,只要抬腿跨过栏杆就能跳进河里的时候,刘国泰果然一把拉住了我。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刘国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认识安阳的,但我却肯定他不会袖手旁观。

他说:“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什么值得你用生命去捍卫的。”我第一次扭头去看他,看到了一个满身油污的小青工。我有点不太相信刚才的话出自他口。

“我不是捍卫,而是放弃。”

“如果是为安阳而放弃生命那就更不值得了。”

“安阳是谁?”

“会的,你很快就会如愿以偿,忘得连他长成啥样都记不起来。”国泰从我手中夺过酒瓶,一抡胳膊把它扔进了河里,“这东西,让人脑袋糊涂。”

“我并没有糊涂,只是不想清醒而已。”我真的没有糊涂,至少自杀的念头不是那么强烈,要不是国泰自以为是地躲在一旁悄悄注视着我,我也许借着酒劲朝污浊的河水发泄一通也就平静了。死水易臭,一条流动的河水也能如此暗黑腥熏,就不得不令人望而怯步了。这条河是这座城市的肠道。

我和安阳之间也不知是默契还是赌气,也可能是通讯还不发达的缘故,自打他离开,就没再联系,但安阳还是强烈地吸引着我,我的心时常在思念中抽搐。但爱情不是抽象的,它似乎就是一种时间上的陪伴和空间上的占有,虽然我不可能从遇到国泰那个夜晚起就一下子把安阳放下并忘记。

国泰干活的汽修厂就在河边,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和宽宽的绿化带。河水虽然色味欠佳,但河岸的美化工程却做得很好。仿木的水泥栏杆,闪烁的彩灯,成片的花与高大的树,所以我和国泰也算是花前月下了,只是我们谈话的内容经常涉及到另一个男人。那时的我还很单纯,否则我不会总对着一个男人去回忆另一个男人。那个听你倾诉的男人要么无可救药地爱着你,要么工于心计有所图,否则他不会忍受你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谈论另一个男人。

终于有一天,国泰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看着国泰,国泰看着河面,“安阳出国了。”我将目光移向河面,国泰将目光移向了我,“嫁给我吧,不然,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呢?”

我没有想到安阳居然会出国,这个疯子,他难道感觉不到我在挣扎、在等他吗?他为什么出国?凭什么出的国?去了哪个国家?我很想知道,但我知道这些还有什么用呢?爱情的有效范围最好是触手可及、最起码目之能及,可是,现在连心念都难以抵达了,难道我还要傻傻地把孩子生下来,等到两年或许更久以后给安阳一个惊喜吗?我还没有那个能耐。

我是在四个月以后嫁给国泰的,肚子已无法藏得住。他的那一帮小猴头们都不太敢闹,要是动了胎气,那国泰岂能饶得了他们?人们都以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国泰的。

我当然不止一次地问过国泰:“对于这个孩子,你真的能视如己出吗?”

“又不让生二胎,不当他是亲生的,我又能怎样呢?”国泰的话虽然说得有点无可奈何,可事实并非如此,并不是因为二胎受限,他才对刘柱好的。

刘柱,当然有那层意思,在有可能选择不要的情况下,想想,还是将他留住算了,也就是说,这孩子的命是捡来的。国泰非常爱这个孩子,不是那种为了顾及我的感受而带点敷衍意味的好,是那种发自肺腑的爱。我心里很是愧疚,便多方拉动关系,终于弄到一纸二胎指标。都说男人宠起女儿来比爱情人还要温柔,我一心想给国泰生个女儿,结果未能如愿,还是生了个小子,取名刘标。标,顾名思义,标准的,正宗的。两个儿子都非常优秀,国泰也如约践诺,对待两个儿子不偏不倚,一视同仁。

仅凭这一点,他安阳现在算什么呢?二十五年前的初恋情人,早已风干褪色,封存在了记忆的深处。

说是不想知道安阳的去向,那是一时的气话,但想要知道得那么清楚也不太可能。我也只是听说,安阳南下一无所获,后来北上,娶了一个北方姑娘并定居下来,但这姑娘的身份有点特殊,她的父亲是一位战后的日本遗孤,也就是说安阳娶了一位中日混血儿为妻。关于这一点,我想安阳很可能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凭我对他的了解,如果事先知道,他是不会娶她的。

那位日本遗孤、也就是安阳的老丈人后来历经挫折,寻到了在日亲人,便携同夫人回日本定居去了。至于后来安阳为什么也随同妻子去了日本,我就无从知晓了。虽然我猜想安阳一定有他的苦衷,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啐他一口:真是个没血性的家伙!

如今,安阳回来了,他为什么独自一人回来呢?我心里疑惑,却不想去打探,因为知道了除了添堵,别无他用。

大概是在几天后的一个午后,安阳把我堵在了去练瑜伽的路上。那条路并不是我去健身房的最近路径,而是一条林荫大道,繁茂的银杏枝叶挡住了暮春的阳光,虽然车流不断,但宽阔的人行道上却给人以安静的感觉,我特别喜欢,所以经常绕道经过此路。费点时间算什么呢,我现在有的是时间。我不但有时间,还有许多其他的,我已经好久没有缺什么的感觉了,优越感已经围困我很久了。

安阳这小子能把我堵在这条路上,绝非偶遇,他一定暗中盯梢我不止一回了,真是个死性不改的家伙。对一个人的最初印象真的是很难改变:乌黑浓密的头发,壮硕干练的身姿,都已年过半百的家伙了,可是靠在树上的样子,依然让我觉得还是当年那个坏小子。

我面露微笑,优雅地朝他走去。如果说我的笑容里完全是愉悦和惊喜,那是骗人的,国泰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整天穿着油污外套的汽修工了,他已是两家4S店的大老板了。要是乐意,我完全可以像一句笑话所说的那样,开着跑车去健身,但那不是我的风格,我骄傲却不张扬。此刻,在我恰到好处的笑容里,一定有适度的矜持和些微的傲慢。为什么不呢?我过着贵妇一般的生活,我有任性的资本。

我们进了一家咖啡店,推门落座之间,安阳完全一副让人舒适的绅士作派,当年的年少横野似乎已经槁悴成了中年稳沉。除了发现这种稳沉使安阳更加地成熟迷人之外,我还发现,他的脸色有点苍白,时差还没倒腾过来吗?

宁静伤感的旋律在明靡的咖啡屋里回旋着:

在街角的咖啡店

我会带着笑脸,挥手寒暄

和你坐着聊聊天

……

这首歌显然契合了安阳此时的心境,他看看我,喝喝咖啡,很享受的样子。我也觉得挺惬意的,可是我凭什么要坐在这里陪他喝咖啡呢?“你,不会光是为了请我喝咖啡吧?”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乐意。”安阳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我为什么要愿意?”我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那好吧,你最近好吗?”安阳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

真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家伙,他不会以为人生真如一首歌那样轻飘吧?哼!最近好吗?好像我们分开不过一年半载似的,二十五年的时光他怎能如此地轻描淡写?我反问道:“你呢?我倒想听听你伟大的梦想和现实的人生之间到底辉映得如何?”

“有得就有失,生活难道不是这样吗?”

“你又失去了什么呢?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是我想要的生活吗?”安阳脸上的肌肉绷了一下又松弛开来,笑意有点颓唐。

“难道不是吗?”

“离开你、离开中国都是被迫无奈!”

“被迫无奈?你离开我是被迫无奈?”

应该说我是被迫无奈才对,那个月色昏沉的夜晚,当我坐在水色暗绿的河边,用哭得昏沉沉的大脑思考着如何处理肚里的孩子时,对于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来说,那可不是什么好办的事儿。可是,却不知哪里去找他安阳,更不敢求助父母和朋友,除了哭,还是哭,哭到最后,当然就想到了死,要不是国泰干完活拿了肥皂到河边去洗他那满是油污的手,在那个月色不甚明朗的春夜,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如今,肇事者就坐在我的面前,居然跟我说什么被迫无奈,还用沉静中略带忧伤的眼神望着我,很无辜的样子,真是该遭雷劈的家伙。

“难道,刘国泰没有跟你说吗?”

“说什么?”

“说我回来找过你。”

“你回来找过我?”

“三个多月吧,我就回来了。我无法忍受那种,你知道的,那种折磨。”安阳浅浅地喝了一口咖啡,仿佛要和自己做个妥协,摆出一副释然的样子:“回来的当天晚上,我就去找你了,可是没走多远就被刘国泰给截住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我的行踪摸得那么准的。他先是旁敲侧击地阻止我,后来干脆就直截了当地恐吓我,可哪里唬得住我,闹到最后,我俩就差没打起来了,后来……”安阳停了下来。

“后来,你为什么没去找我呢?”我很好奇。

“后来,刘国泰说,他说,你、你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了。”安阳似乎很艰难地说完了这句话,当年的愤怒变成了一种尴尬。

“天啦!”我目瞪口呆。

“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呢,与其纠缠不清,不如远走高飞。”

安阳意味深长地瞅着我,似乎想看进我眼睛的深处去。“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是为着你的幸福着想才放的手。不过……”安阳一咏三叹的。

没有想到我的生活里居然还有过那样的情节,更不知道那曾经与我有关的故事又将转向哪里,我望着安阳不敢再问,

安阳却当头给我一棒:“让我没想到的是你,你怎么那么快就跟别人好上了呢?我还打算回到你的身边后……”

我没让安阳把话说完,“豁”地一下站了起来,狠狠地瞪着他,很想把咖啡泼到他的脸上,不过,我还是克制住了,只是把捏在手上的杯子蹾在了桌上,愤然离去。我走得很决绝,连头都没回,当然也就无从觑见那天安阳站在窗前目送我离去时的失落和痛苦。他以为那是最后一眼,这是安阳后来告诉我的。

我没有想到安阳会站在窗前注视我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当我怒气冲冲地冲到马路上时,已将安阳抛置脑后,心里寻思的全是国泰的卑鄙:安阳回来的事,他居然只字不提,还心甘情愿地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难道真像人们说的那样,老实人狡猾起来更难识破?我要质问国泰。

后来,我没有质问国泰。因为,还没走完那条马路,我就想明白了,一个男人愿意把别人的孩子说成是自己的,除了想保护自己所爱的女人以外还能图什么呢?当然,国泰的做法不排除有自私的成分,可是,爱本来就是自私的,我还能怎样责问他呢?

那天,安阳把我堵在路上,请我喝咖啡只是借口,真正用意是在和我做最后的告别。这,我当然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安阳的病情是他的妹妹安婕告诉我的。当初,我和安阳虽然未成秦晋之好,和他的妹妹却未曾有过隔阂,一直平淡相处,只是我从不向她打探安阳的情况,她也从不跟我提及她哥哥的事情。

那日早晨,我在“绿柳居”里吃早点,也不知是碰巧,还是知道我在里面,安婕也进来了,她心神不定地只端了碗南瓜粥,凄凄然坐在了我的对面。未及我问,她幽幽道:“我哥这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了。”我一头雾水,细问之下,被吓到了,也顾不上旁座有人,突然就无法遏制地哭了起来,而且哭得稀里哗啦的。我问安婕,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得这么严重呢?安婕说也不是突然,他们的父母早在二十多年前都因癌症相继去世,他哥安阳大概是遗传的缘故吧,命中注定的劫数。我这才突然明白安阳为何在朋友圈里那样追问:“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为什么伤得总是那么重?为什么连一条活路都不给我留下?”话下配了一张图,图中一只受伤的狮子落荒而逃,浑身的毛凌乱而垢结。

安阳内心的惶恐袒露无疑,我突然觉得他好可怜。他把一切留给了仍在日本生活的妻儿,自己只揣了少量的治疗费用回到故土。二十五年前我就知道这兔崽子的观点:如果不能轰轰烈烈地活着,那就安安静静地死去吧。我突然明白过来,这兔崽子原来是回国静静地等死来了。

我找到最好的姐妹凡,问她知不知道安阳的病情。她说当然知道,我说你还真够意思,都不带告诉我一声的。说完拎起包假装要走,她一把拽住我说,你不是不知道,消息总是最后才钻进亲人的耳朵里。我说我是他的亲人吗?话未说完,泪已决堤,凡搂着我低声说道,二十多年了,还能哭成这样,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啊。我突然就火冒三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数落起来:哪是什么亲人,我跟他是仇人,可是,我还未及炫耀我的幸福,压在心底的怨恨也还没有发泄出来,这小子居然快要死了?谁允许他这么做的?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吧?凡哄我说,是啊,不能便宜了这小子,咱一定要赶在他死前报仇雪恨。

晚上,国泰回到家中,看着我的样子,突然警觉起来:“你,见了安阳?他跟你说了什么?”

“安阳跟我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而不言。”我突然有点火大。

“他已病入膏肓,告诉你有用吗?”

“当初,你要是告诉我他回来找过我,也许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脱口而出,说出了本不想再提的话,内心一片混乱。

“难道你能改变他的命运吗?”我扭头离开时听见国泰在嘀咕,“幸亏我当初没有告诉你。”

国泰的话,我懂,意思是如果当初让我见了安阳,那今天遭殃的就有我。怎么听着和安阳的意思如出一辙呢,反正都是我上了算,可是,我的内心怎么这么痛呢?

我去看安阳,国泰惴惴不安。对于一个被命运击败、已经完全失去竞争能力的昔日情敌,按理说国泰应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他就是不愿意我去招惹这事,我心里很清楚,他是怕我把刘柱牵扯进去。他忘了,刘柱是我的亲生儿子,虽然他视若亲生。

我本想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去喝问安阳的,可是见了安阳,我泣不成声。他独自坐在二十二楼的阳台上晒着太阳,一边冒汗一边怕冷。

“别哭,文琦,看着你哭,我好难受。”

“你太自私了。”我擦干了眼泪,“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

安阳沉默着。

“如果我出钱,你愿意换肾吗?”

“不是钱的事。”

“如果,我有可能提供肾源呢?”话一出口,我后悔莫及,我知道那是国泰的底线。如果能成,国泰真有可能杀了我,可是不说,我又不能原谅自己。

安阳惊讶地望着我:“你染指黑道?”

我沉默着。

“别费那心思了,是我自己不想折腾了。”

“你怎么能把挽救自己的生命说成是折腾呢?如果你放弃了自己,任谁也救不了你。”

“是的,谁也救不了我啦。”安阳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我已从死亡线上逃脱了两回,累了,不想折腾了。”安阳示意我给他拿根烟来,我没有反对,把烟点着了递给他。“大概是到日本的第三年吧,让我想想,现在都已忘记当时得的是什么病了,反正按医生的说法也是能够送命的病,没有办法,动了一次大手术,结果还好,医生说看得及时,问题不大,我算是躲过了一劫。八年前,因为肝癌,我做了肝切除手术。如今,我双肾都出了问题,你说我还挣扎个啥呢?”

安阳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人生,波澜不惊,我却不敢相信,一个人怎能遭受如此多的灾难?都说上天是公平的,可是公平何在?不错,他当年撇下我独自出去闯荡,我是恨过他,但我从未诅咒过他。那点恨,此刻我才明白,早已风化氤氲成了一团叫作记忆的云雾。

“别哭,好吗?乘坐同一列火车,我只不过先到站而已。”

“我们乘坐同一列火车了吗?”我话里有怨。

安阳看了看我,深深地吸了口烟:“今生,算我辜负了你。”

我痛哭失声。

安阳任由我哭了一会儿,说:“哦,对了,你刚才说到肾源,我想劝你一句,犯法的事咱可不能做。”

我沉默着,内心翻江倒海。

“为了我更不值得去做,我已不抱任何幻想。”安阳看着我的纠结,又补充了一句。

“你,有个儿子。”我的声音轻飘飘的,很不真实。

“你说什么?”也不知安阳是没听清楚,还是不敢相信。

“刘柱,我家老大,他,他其实是你的儿子。”我终于把情况说得清清楚楚。

安阳瞪大眼睛望着我,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表情:惊诧,愤怒,怨责,绝望……他在几秒钟内经历了极其复杂的情感体验,但这复杂的情感中唯独没有激动。今世余生,恐怕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激动起来了。

那天剩下来的时间,安阳是在将信将疑、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的状态中度过的,他被这一喜讯击垮了,他是在那一瞬间老去的,我也是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他不再像个混小子了。

安阳当着我的面骂国泰是个无耻的骗子,说当初怎么能对他撒下那样的弥天大谎呢?顿了顿,他又骂我是个残忍的女人,说这么多年来我居然守口如瓶,假如他死在日本呢?

我残忍吗?我已无力辩解,也不想辩解。

看着安阳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在想象中把这个消息告诉安阳时想要达到的效果,此时,我的内心只有心酸和痛楚。如果当初,我不是那么在乎世俗而能坚定地等待安阳,那么今天,他能否借此逃过这致命的劫难呢?我满心自责。

说到最后,安阳要我立即带他去见刘柱。我说:“刘柱的身体里流淌着你躁动的血液,放着现成的生意不经营,跑去南方闯荡了。”

“跑去南方闯荡啦?”安阳的自言自语像是画外音,遥远而渺茫,似乎沉浸在了自己当年南下北上又去国外的回忆之中,好一会儿,他方才清醒过来,愣愣地望着我说:“千万别让他出国。”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态的呀!可怜的家伙,我想象不出在这二十多年里,他到底忍受了多少委屈和辛酸。

在我临走的时候,安阳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说你等等,然后他用一种严肃而发狠的眼神盯着我,问道:“你说你能提供肾源,指的就是我和刘柱之间的这层关系吗?”

我怔怔地望着安阳。

“亏你敢想!”安阳转过脸去,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转过头来,像是训斥又像是嘱咐我,“父母可以舍命救孩子,哪能让孩子伤身来救父母呢?谁都不准伤害他一丝一毫!明白了吗?”

我含泪点了点头。儿子是我的心头肉,我怎能忍心伤害他一丝一毫呢?可是又叫我如何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冤家的生命在我眼前陨落呢?

关于肾,我和国泰只字未提,但他还是气得三天三夜没有回家。他怒而不发,只是质问我:“你为什么要把儿子牵扯进去?”

“你想过没有,那也是他安阳的儿子,你想让他躺在坟墓里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吗?你心安吗?”

“我怎么就不安心啦?儿子和他有关吗?他养过儿子一天吗?关键是你替儿子想过吗?你让他如何面对这一切?”国泰的隐忍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一样可怕。

不得不承认,国泰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我在矛盾中徘徊着。我不能答应安阳,又不忍心拒绝他,问题是就算我拒绝了也没用,他安阳想见一见刘柱,那他就一定能见到,没有他想办办不到的事。我担心的是他们见面之后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我的内心纠结成一团。

我突然变得爱流眼泪,逛个街也能傻傻地坐在街角忘记了时间。二十五年前,我和安阳是多么快乐的一对,每到周末,我们就一起出去游山玩水。记得是在深秋的紫宁湖畔,玩了一天的我俩坐在石凳上小憩片刻,安阳像变魔术似的突然拿出一根项链来送给我。当然,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钱给我买什么黄金白银,关键在于项链的寓意:套住一颗心。安阳说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故意说我不明白,安阳急了,他站起来,把双手拢在嘴边冲着湖面喊道:“文琦,她是我的,只属于我安阳一个人的。”红彤彤的落日仿佛就挂在远处的树梢上,离我们那么的近,绚丽的晚霞映红了天空,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属于我俩的。其实,世界不属于任何人的,我们都是匆匆过客。

国泰对我小心翼翼而又魂不守舍的样子很不满意,他问我到底想怎么样。我说你站在安阳的角度想一想,他一定希望临死之前能听到儿子叫他一声爸爸。国泰满脸怒容,说我简直是疯了,气得在屋子转圈圈,眼见一场就要落地的暴风骤雨,却被狂风吹跑了乌云,他压着火气问我:“然后呢?他安阳是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儿子呢?你让他心里作何感想?”

想想儿子,我不愿意揭开这陈年疮疤,想想安阳,我又深切地感受到他内心的凄惶,我简直掉进了痛苦的深渊。无数个黑夜里,我想象过无数种可能,却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这个折磨我的问题,最后果然还是安阳自己解决的。是在吃晚饭的时间,他独自一人来了,等我打开门来还未及受到惊吓时,他就冲着门里爽声喊道:“老刘啊,是我,安阳,没打招呼就直接上门,实在有点冒昧。”话已至此,国泰怎好沉下脸色,当然热情招呼,我趁机支走了刘标。刘标走时低声问我搞什么呢,不会是给我介绍对象吧?这孩子,是该找个女朋友管管他了。

安阳非常克制、礼貌,话里话外都极尽感谢之意,国泰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拦头插话道:“你还真的不用感谢,因为在我心里,刘柱就是我的亲儿子,在刘柱心中,我就是他的亲爸。”

国泰这是要封缄安阳的嘴巴,暗示他不要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我担心双方话不投机而戗起来。

安阳不急不躁,问他能否看看刘柱的相册,然后,一边看一边透过相片探寻刘柱日常生活中的某个瞬间、某个细节,他是在我和国泰完全松弛的状态下突然提出请求的:“让我见一见刘柱吧,这是我最后的唯一的要求。”两个男人对视着,几秒钟后,国泰低眉轻叹了一声,这是一种无奈,也算是一种默许吧。

我是趁着安阳在医院透析的时候,带刘柱去看他的。我给刘柱的说法是一位定居国外的表舅,因为得了不治之症,恐怕不久于人世,所以回国了,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去看看他。孩子欣然前往。

已经进入冬季,下了车,才知道满世界的阳光已经没有了一点儿威力,到处冷飕飕的,再加上医院里特有的味道,我的内心萧瑟极了。我扯着儿子的胳膊,倒仿佛他带了一个不愿进院的孩子。

安阳已经透析完了,处于观察阶段,有点虚弱。但他在见到刘柱的瞬间,两眼突然有了光彩,仿佛回光返照。他的嘴唇不易察觉地翕动着,我知道他是在内心呼唤着儿子,那一刻,血缘的力量无比强大,儿子也从未有过的激动,他连忙上前扶着安阳说:“舅,您躺着别动,需要什么我给您拿。”

安阳说他什么也不需要,我就意味深长地看看安阳,示意他可别说漏了嘴。安阳明白我的意思,便用贪婪的目光环绕着刘柱,那么高大强悍的男人此刻乖巧极了,眼神里的舐犊深情让我不忍目睹,我借故离开了病房。两人单独待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们是心心相印相视无语,还是四目相对畅所欲言。

我仔细地询问了安阳的病情,医生告诉我安阳属于罕见的双肾衰竭,即使换肾,成功率也不是太高。我痛彻心扉,看来真的是在劫难逃了。

在回去的路上,刘柱说:“妈,这位表舅,从未听你提起过啊,怎么感觉比我爸还关心我呢?”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下子泪如泉涌。儿子慌了神:“我说着玩儿呢,妈你怎么还哭了呢?”“生命无常,有时间多陪陪他吧。”我哽噎道。儿子放慢了车速,安慰我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妈,你也别太难过了,有时间,我一定多陪陪他,因为我很喜欢他。”

刘柱遗传了安阳高大俊朗的外表,是否也承继了他强大彪悍的内心呢?假如,我把实情都告诉他,他能接受吗?他会在安阳临死之前,喊他一声爸爸吗?想想,还是算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生命轨迹,就让命运去暗自定夺吧。

一开始我只相信伟大的是感情

最后我无力地看清强悍的是命运

……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没说完温柔只剩下离歌

这是很久以后,我在那条林荫大道上听到的,歌声里那无奈、撕裂的感觉一下子让我泪崩。深秋的晚风将泪吹进我的发丝。

不远处,安阳漫不经心地斜倚在一棵树旁,脸上的笑容依旧带着一点恼人的揶揄和调皮,夕阳下的秋叶给他镀上了一层伤感的橘红色。我知道,他在等我靠近。我抬头看天,我不想让这坏小子看到我喜不自禁的笑脸。

几朵黑云的半边被夕阳镶上了神秘的玫红,我扭头寻找落日,透过城市高楼的缝隙,我居然看到了它,它正从容地向了远山的怀抱走了去。我,久久地,立在那儿,秋叶的飘零,落日的凄艳,让我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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