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最后的才女

2018-08-09 01:57林奕华
新民周刊 2018年29期
关键词:明报才女想象

林奕华

才女的桂冠降落在林燕妮的名字上,于我是1974年。恍如一夜之间,到处都是林的芳容。七十年代中到八十年中的十年,是香港的周报与周刊如雨后春笋之期。报章不提供的消闲空间,在周刊与周报开始涌现,为了填满版面所需,CELEB的需求出现,GOSSIP的文体登场。

林燕妮这名字本来更应归类在Media People之下,即孙郁标、(周)梁淑怡、吴慧萍、陈家瑛、叶洁馨,香港第一代的(女)电视菁英一族。她最早被看见,并非因为写作,而是广告。TVB在1970年代压倒性击败RTV的原因之一,是成功建立之前没有的一种电视文化:Hip。

Hip和时间息息相关,因为它就是话题性、实时性、关注性的三合一。无线宣传及节目推广部的伟大贡献,正是提醒大众,把时钟——家中的、心中的——都调到与TVB同步,而想出这一招,又把它执行得漂漂亮亮的——每个节目播出前,都会在上一个节目的播放时段内,变成一只小闹钟——全靠那个念完遗传学回来,却出任宣传及节目推广部经理的,林燕妮。

容我大胆地说,林燕妮最早展示的“才”,是如何“与大众调情”,如何在新生的媒体文化里社交,她的得心应手,TVB的意气风发,是天地人发挥合拍能量的势不可挡。致使一个电视台竟然散发出没有人会想象到的吸引力,叫sex appeal。

占有一定功劳的林燕妮,后来也把她和拍档创业的广告公司做得风生水起。这说明了,林燕妮的个人锋头,与她的性格、兴趣、专长不可分割:她可以成就别人(或物品——如用汪明荃李司棋黄淑仪三大阿姐拍洗发精广告),她就可以成就自己。是的,如果说林燕妮是成功的self publicist也许不会有人反对,但“才女”?

这名衔之所以对林燕妮不利反“害”,也跟1970年代,社会对于(女)文化人的某些定位有关:女性专栏作家才情橫溢不可否定,但没有一位像林燕妮那样抛头露面。应该访问人,却是被访问;应只卖文,却还卖脸,这样的“才女”,是不是有商榷余地?

她的专栏之中,打头阵的是“小屋集”。“小屋集”的栏目乍看中性,并未自行界定作者的性别身份,但接下来的“小黄花,青草地”却让林燕妮对“小”的心愿曝了光——不向往大世界扬名立万,反而追求有小天地给自己遨游飞翔。所以,不管是在明报、明报周刊,她的文字同地从牌匾已经明示——不是暗示——作者没有壮志,就不会有企图心,没有野心,就不会有攻击性。懒洋洋、粉红色、下午、枕头,全部指向一个字:梦。

林燕妮义无反顾地借“梦”的文字编织成大众眼中的“我”,一方面是呈现她的自我想象,另一方面,这些私密的想象,通过文字橱窗的展示,又成为别人眼中的挑逗了。又因为从自我想象投射出吸引对象的磁场,林燕妮的“懒洋洋”和“粉红色”,既可以是一些人心目中女性化的极致,亦可以成了另一些人所不认同的为了悦己者而装模作样。甲之挑逗,乙之挑衅,可以纯然只因观点角度南辕北辙。

她还以主持身份,出现在丽的电视的清谈节目《风花雪》。1979年,她又以编剧身份,给卢自强导演的《女人三十之女尔到何方》留下一朵“盛世之花”(剧中女主角缪骞人的角色名字,叫盛世华)。幕前和幕后,本人和角色,林燕妮的才,是身体力行地在浮华世界里虚中求实,实中求虚。实如给《欢乐今宵》撰写市井俚俗的开场曲:“日头猛做,到依家轻松吓,食过晚饭,要休息返一阵”,虚如《女尔在何方》中的金句:“我没有忘记,只是忘记了你会想起”,既贴地又离地,而女性的一面,则是当年芳华正茂的她,衣裙过处,没有不扬起一阵金色尘纷,叫Glamour。

但Glamour换了时代,换了社会精神,已经不是从前的那回事。无用武之地,非关年龄,非关本领,是时不我予。

由满场飞到斯人独瞧悴,林燕妮的孤身终老,可是命中注定,与历代才女相惜,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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