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见到肮脏之前,我们以为眼前“肮脏”就是全世界

2018-08-10 04:53围子
中学生博览·文艺憩 2018年7期
关键词:神甫南京城豆蔻

推荐作品:《金陵十三钗》

推荐作家:严歌苓

关于作家:1998年8月出版英文中篇小说集《白蛇》。长篇小说《人环》获“中国时报百万小说奖(台湾)”,其长篇小说《扶桑》进入2002年《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的前10名。

一句话推荐:这人间,无能为力与抽丝剥茧的疼痛,让人坐立不安。

[-1-]

书娟一下坐起来。

她不是被哑了的炮声惊醒的,万炮齐喑其实也像万炮齐鸣一样恐怖。

她是被自己轰然而至的少女初潮惊醒。

十三岁的书娟站在马桶前,好奇而厌恶地感到腹内那个器官如何活过来,蠕动抽搐,泌出深红色液体。

她赤着脚站在地板上,远近的楼宇被烧着,火光从阁楼小窗黑色的窗帘透进来,在阁楼里起伏动荡。

书娟过了很久才知道,她突然醒来的1937年的清晨,是一个怎样疯狂的末日清晨。

成百上千个膏药旗坦克正在进入南京,入侵者直捣城池深处,一具具尸体被履带碾入地面,血肉之躯转眼间被印刷在水泥上,一层又一层。血是最基本单位。炮火里的血光带着泥土,席卷了整个南京。

而威尔逊高高的教堂院墙里,女学生们安静地呼吸着,梦里仍旧是和平光景。

火光从一个脸上晃到另一个脸上,像沙漠里最后的绿洲。

清晨的时候,女学生们被院子里叽叽喳喳的叫喊声惊醒,围墙上是各色水红水绿缎袍,高高坐着,扑腾腾往下跳。从墙外面扔进来的箱子落到地上就崩开,各种旗袍、绢帕、女人五颜六色的小物件,撒了一地。

这些泣涕横流的先头部队,和后来旗袍叉开到腰间的白花花的女人身体,滚落到威尔逊教堂的地面上,这一刻,南京城的样貌开始缓缓在女学生们的眼前揭开。这些窑姐和女学生们一样,都是南京城里某一个角落最耀眼的存在,她们用洁白和香艳,在炮火来之前撑起了南京城的复杂两端。

-2-

南京城此刻被分成四个套叠的世界。

最里层是女学生们小嫉妒、小怨恨、父母不来接自己的焦虑,不得不和这些下贱的人共处一室的厌恶组成的密闭的纯洁小世界;往外一层是窑姐们从炮火连天的城外跳进教堂,既有不能和孩子们起冲突的大人心理,又有窑姐一贯的泼辣、放荡、魅惑的骄纵组成的成人世界;再往外是英格曼神甫和法比、阿顾、陈乔治,他们用高墙围住的虚幻世界。他们从战争的缝隙里,竭尽全力给所有的女人找吃的,妄图在一片血海横流里给这些生命留最后一条逃生通道。再往外呢?是被史学家称为最肮脏、最残酷的南京大屠杀的一个细部。这个细部的周边,处处铺着南京市民的身体,排水沟成了排血沟。

这些围墙里偷泳池的水洗衣服、嚷着饭菜不够吃的窑姐们要过很久才知道,神甫和教堂的高墙,为她们略去了多少血淋淋的图景和声响。

那些清纯的女学生们也要过很久才知道,当生命以千万计,女人都变成强暴者眼里的器官时,那些窑姐身份上的下贱,是多么不值一提。

-3-

严歌苓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能把一个复杂的社会的缩影,定格在几个人和一扇门上。

门第二次被敲开,这四个层叠的世界变得真实了。

在被屠杀的死人堆里逃出来的李全有和王浦生,把教堂臆想的安全拽回人间。

他们是前线的军人,亲眼目睹了守军怎么涣散、内外失联、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又目睹了日军怎么离间龌龊、手段下贱地把所有人变成战俘又全部屠杀。

他们拖着将死的身体,在刺刀下硬挺挺地活下来,他们是能给教堂臆想安全的守卫者,却用一种最狼狈的方式,成了和女人们分食物的人。他们不仅需要女人照顾,而且成了教堂“中立”原则的打破者。

因为他们,在这里的女人和神甫们都没有合理的理由被异国的光环庇护。

随着他们的到来,像被高墙封锁了的虚假梦境,被一点点敲醒。

戴涛的军人血统和睿智,李全有的刚烈和不藏心机,王浦生的青涩和孩子气,是城外所有军人的缩影。

理想主义和硬汉气息,都没能阻止南京沦陷的步伐,就连一枪没开的小男孩儿王浦生也成了这场战争无辜牺牲品。

他们曾支撑起了整个南京城,也失掉了整个南京城。

-4-

女人的嫉妒和攻击随时随地,天经地义。

不管是女学生还是窑姐。

豆蔻厚着脸皮来女学生们的桌上舀汤,小愚骂她“九月的烂白菜,都烂到芯了”,豆蔻不依不饶地和学生们动起手来。

这个同样十四五岁的少女,被另一群粉嫩的拳头抓烂了脸还嘴硬着说:“老娘天不怕地不怕,鸡毛掸子打断了不知道多少根,还怕你们几个嫩拳头!”

豆蔻是小时候被拐出来卖到妓院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就在女学生们唱着圣歌捧着圣经,天使般被教堂的光环绕时,豆蔻穿着姐妹们赏的带补丁的衣服,稚嫩的身子伺候着厨子、轿夫、下等兵。

人生来有贵贱吗?

要说有,大家都不甘心。

要说没有呢?又不现实。

但有一个女人,你说不清她的贵贱。

在书娟的描述里,这个叫赵玉墨的女人,身上处处都会笑、会怨、会一套微妙的哑语。只要人盯她久了,就会发现她每分钟都更好看一点儿。漆黑的又圆又大的眼睛,总像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一样深,微微外翘的下巴即便不说话,也一副“你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你”的傲气。她不艳丽,但极其耐看。

她四书五经都读过,琴棋书画都知晓,父母的血统也不低贱,只不过都是败家子。

家败完了,就把她抵了出去。

她也不是没努力逃出风尘过。

一个叫张世祧的男人,曾经要为她对抗全世界。他说玉墨是最美丽也最不幸的女子,他说你们这样仇视她歧视她,亏你们还是知识分子。

可是这世界,绝不是风尘里美不美就能一言蔽之的复杂。人们自有万千标准,不把那些已入泥潭的人捞出来。

世人为保证一部分人的永远高贵,就一定要确保另一部分人的永远低贱。

-5-

日本人还是敲开了威尔逊教堂的大门,用一抹圣诞红,禽兽般斯文地邀请女孩儿们唱诗助兴,不容置疑地虎视着这群洁净精微的纯洁身体。

赵玉墨带着那群窑姐天经地义般替学生们走上了卡车。

这群女学生还需要时间,还需要一截成长,来看清这些世人眼里下九流的女人。

原来强暴的恐怖不止于强暴本身,更在于强暴面前,女人无贵无贱。对于强暴者,知羞和不知羞是一样的。

那辆停靠在烧死的树边的卡车冒着浓烟开走,日本兵在车尾端着枪刺,英格曼神甫划着十字,脑袋空空地后悔为什么没有问过这些女人的名字,不是妓院里的名字,是真名。

那个1937年的清晨,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窑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父跪下来,微微垂头,这是个能在人心里生根的背影,她说:“我们的命是不贵重,不值得您搭救,不过我们只求好死。再贱的命,譬如豬狗,也配死得利索,死得不受罪。”

这是赵玉墨张嘴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一群人来威尔逊教堂的唯一愿望。

门被关上,教堂安静了。南京城安静了。

编辑/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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