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皇后

算了

一

收到杨川西经纪人海哥的私信那天，周耀木正在打工的便利店整理货架，私信的大意是想邀请她参加一档粉丝和偶像互动的节目，问她是否愿意，还特意提了一下是有偿的。周耀木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没有很疼，于是她推倒了一整排的可乐，证明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那档正在筹备的节目叫《和爱豆的同居》，光听名字，就让人想入非非。真人秀综艺节目风生水起的这几年，粉丝文化、粉丝经济火爆的这几年，各卫视和网络平台都不想放过大好的赚钱机会。这档节目虽然还没有官宣，但隔三差五放出来的关于参演嘉宾的一些小道消息，就使各家粉丝兴奋到爆炸。毕竟，能和自己的意淫对象在现实中有交集，简直是件堪比天上掉金条的事。

一开始，周耀木还忐忑不安以为遇到了骗子，但过了几天，明星嘉宾确定，其中确是有杨川西。节目的官微组织了活动来选择和爱豆同居的幸运儿，周耀木混在粉丝里，也积极的填写资料，拜托大家点赞投票。她拨通了那日海哥留下的电话，问自己是不是还要经过考核，海哥回答得很肯定，说她肯定是最后人选，这些活动只是给节目提高热度而已。

通话的最后，海哥问她，“你的脸好了吗？”

周耀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同时也确定对方应该不是骗子，于是赶忙回答：“好、好……了。”

收線后的周耀木，摸了摸自己早已恢复的脸，不由的想到了上次见杨川西的时候。没错，作为粉丝来讲，她是幸运的，因为在这之前，杨川西甚至抱过她。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另外一档竞技类综艺节目来周耀木就读的S大拍摄，节目中途有个跳大绳的的游戏环节，需要嘉宾找一些路人配合，在一群高举双手毛遂自荐“选我，选我”的围观群众中，沉默的周耀木脱颖而出，被一个漂亮可爱的女明星嘉宾选中，加入了她的跳大绳战队。很不幸的是，决胜的那关键一局，往大绳里冲的周耀木没算准时机和方位，被直径两厘米的大绳抽在头上。

被劈到的第一感觉像是被人泼了硫酸，左边半张脸火辣辣的疼，眼睛也控制不住的流出泪水，周耀木蹲在地上，抬手捂着冒火的半张脸，慌张又绝望，自己不是毁容了吧？

周围的人群都跑了过来，喧嚣吵闹中，有人想扒开她的手看看伤势，她固执地捂着，倒也不是不想让人看，只是她太疼了。那人便也不再坚持，双手一撑，就将周耀木公主抱了起来。周耀木听见周围女生花痴的尖叫声，泪眼婆娑里，她抬头看了一眼抱她的人，竟在那一阵一阵的烧灼感中庆幸起来：“被他抱着走一程，就算毁容也是值得的吧。”

那个送她去医务室的便是杨川西了，节目中另一个战队的嘉宾，霸占荧屏的当红流量小生，她的爱豆。

二

《和爱豆的同居》正式官宣，节目有三对嘉宾，杨川西和周耀木是其中一对。节目的宣传海报上，杨川西面无表情的脑袋旁边，是周耀木眼泛桃心的卡通形象。

她的微博粉丝蹭蹭涨了几万，大都是杨川西的粉丝。而杨川西的粉丝里，又大都是女友粉，都想过和杨川西同住一个屋檐下，所以说起周耀木的时候，免不了就带了些酸酸的语气。

“这个投票，有黑幕的吧，明明我的票更多……”

“这女的哪里冒出来的啊？感觉被内定了一样……”

的确是被内定的周耀木有些慌张，但还好，有粉丝甩了一张动图出来，动图上，杨川西拨开人群，将周耀木一把抱起离开，分明就是杨川西在S大录的那期节目。那个片段在之前被转过很多次，但那时大家都在夸赞杨川西的热心肠和男友力，没人太注意在杨川西怀中捂着脸的周耀木。

大家恍然大悟，“原来是那天的小姐姐啊。”然后风向忽转，变成了，“我们西西太宠粉了。”“小姐姐也很可爱啊，笑起来甜甜的”之类。

周耀木失笑，这些粉丝，其实也并不是这么善良的吧，他们之所以表现得对自己友好，不过是因为，因为自己是个结巴而已。

上次的节目中，全程沉默的她，在最后，对送她去医务室的杨川西表达了感谢和喜欢，她说：“谢……谢、谢……你，我、我、很……喜、喜欢……你、你的……戏。”

周耀木还记得，听到她说话时，杨川西见鬼一样的表情，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除了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然后他客气地说了没关系，就转头走了。或许是杨川西的冷淡让他的粉丝安心，她们觉得，既没有倾城美貌，还不能流畅的说完一整句话的周耀木，对她们不能造成威胁，于是便有了这一团和气的假象。

不过没关系，能再见到杨川西就已经很好了，就算她们骂她，她也是可以接受的。

三

因为节目组说想尽量还原真实的细节，所以录制节目的第一天，的确是周耀木真正再见杨川西的第一天，她拉着行李箱，在杨川西家门口深呼吸了十分钟，才摁下门铃。

杨川西睡眼惺忪的来开门，穿着睡衣睡裤，头发乱翘，完全素颜，却依然好看，而且没了精致的妆发之后，他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也比屏幕里温柔了不少。他很随意地接过周耀木的行李箱，又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粉红色Kitty猫的拖鞋放在她面前，他表现得一点也不像迎接新客人，反而像是认识了八百年的老熟人。等周耀木换好鞋，杨川西便带她穿过客厅，推开早就为她准备好的那间卧室。

入目的都是粉红色，壁纸是粉红色，窗帘是粉红色，床单被罩通通是粉红色。周耀木的表情变幻莫测，杨川西体贴地问：“怎么了，不喜欢吗？我身边的女生都喜欢粉红色的，我以为你也喜欢。”

“没、没有，我……很、很喜、喜欢。”

“喜欢就好，那我再去睡会儿，今天实在是太困，你自由活动。”杨川西对她粲然一笑，打着哈欠回了自己的卧室。

于是，节目开拍的头一天，杨川西便睡了半天。等他睡好出来，已经是午后2点，周耀木坐在餐桌前，用一只手撑着脑袋，看起来昏昏欲睡，她听见杨川西走过来的声音，便立马站起身来，揭开面前餐桌上的菜罩子，小心翼翼地说：“那个、我、我做……了、饭、饭菜。”

面前是荤素搭配合理、卖相也极佳的四菜一汤。看样子，做好饭菜的周耀木根本没动过筷子，一直在等他。早餐就没吃的杨川西的确很饿，但他却看着那几个菜发起了呆，眼睛一眨不眨的，回忆着什么似的，良久，他神色恢复正常，很捧场地说：“你的手艺可真不错，一定很好吃，我先去洗个手，出来就开饭。”

周耀木像被表扬了的小学生，满脸喜悦，端端正正坐下等杨川西洗手出来。然而杨川西却在卫生间里叫她，“木木，你进来帮我个忙。”

因为拍摄需要，杨川西家里的角角落落都装满了摄像头，但卫生间是没有的，是唯一一个完全隐私的空间。周耀木愣了一秒，起身走了过去。

四

第一期节目播出之后，反响很是不错，特别是杨川西和周耀木这一对。微博热搜关键词“杨川西周耀木”下面紧接着的便是“周耀木结巴”“红皇后”，然后刷新几次之后，“周耀木结巴”和“红皇后”居然被顶上了热搜冠亚军。周耀木是个结巴的事众人皆知，而“红皇后”是她的微博名字。

周耀木颤抖着手指点进那两个关键词，整整刷了几个小时的微博，到最后，舒了一口气。那些评论中，几乎全部是友好善良的。只要杨川西的粉丝不作乱，大多数的路人都不吝啬这点对陌生人的善良，他们说：“谁能没点小缺点呢，而且小姐姐长得很可爱呀。”“哇哇哇，冒着暴露年龄的危险说一句，这让我想起了浩南哥喜欢的小结巴啊，好有爱……”

周耀木因着这善意的评论而心头微微发热。但转念，又不由自主地想：“杨川西的团队，还真是一箭双雕啊，利用自己的生理缺陷既取得了关注度，又安抚了粉丝。怪不得，当初选她的时候那么坚定。不过也没什么，这些都是她自己愿意的，把缺陷暴露在大家面前，是她自己决定的，反正只要能再见到杨川西，这有什么关系呢。”

除了周耀木的结巴引人关注之外，她和杨川西的互动也使一批观众觉得很萌很甜。周耀木在节目里的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和杨川西的温柔周到使大家狂呼甜蜜。甚至有粉丝专门为他们创建了#西木CP#的超级话题。

超话里有一个帖子被顶在前面，语气暧昧的说：“大家猜一下，西西叫木木进卫生间帮什么忙了呀？”下面的评论风向也就跟着跑偏了，甚至带了点颜色。

周耀木一条一条慢慢翻看，直到最后一条。然后她捧着手机，发起呆来。

那天，杨川西叫她进去干嘛了呢？洗个手而已，有什么忙可帮呢？他不过是，因为在摄像头下不好生气发火，所以才把她叫到了卫生间。

在卫生间里，杨川西敛去了温柔与微笑，压低愤怒的声音，满脸嫌恶地质问她：“没想到你还真敢来？你想干嘛？你要假装结巴到什么时候？能不能正常说话？”

“我、我、我不、不……”周耀木被杨川西突然的变脸吓了一跳，着急解释的时候便更说不清了。

杨川西鄙夷地看她：“既然你执意装下去，那就别说话了，以后拿笔写吧。”

五

节目播到第三期，观众发现周耀木不说话了，开始随身携带一个小本子，主动和杨川西交流或者回答杨川西的问题时，就会埋头刷刷刷写上一阵，再递给对方看。杨川西做出惊讶的样子问她：“木木你怎么了？是因为大家都在讨论你的……结巴，所以才这样吗？”

周耀木看着对方一脸真挚的关心和疑问，愣了一下，然后在小本上写“没有，大家都很友好，是我觉得自己说话太慢了，还不如写字。”

杨川西却不依不饶起来，揽过周耀木对着镜头说：“我希望大家不要对别人的缺陷过多关注，不仅是对我的粉丝，哪怕是陌生人，也希望大家多一份尊重。”

明明是知道的，明明知道杨川西说那样的话，有作秀的成分、有讽刺自己的成分，唯独没有真正关心自己的成分，可是怎么办，还是忍不住的动心啊。周耀木感受着对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有些絕望地想。

其实，虽然在跟杨川西“同居”，但周耀木的工作更像是一个保姆，每天打扫房间不说，她还在网络上搜索各种生活小技巧，比如怎样叠衣服能尽量少占空间又减少褶皱，比如鸡蛋羹怎样能蒸得又嫩又滑，这些她都认真地做了笔记。因为杨川西不喜欢收拾行李，因为杨川西喜欢吃鸡蛋羹。

而杨川西，在镜头下的杨川西，也简直是天使一般的存在。周耀木应节目组的安排，去杨川西拍戏的剧组探班时，做了鸡蛋羹放在保温桶里带去。杨川西欣喜地出来迎接她，还跟同组的同事开玩笑，“羡慕吧，我女朋友来给我送饭来了。”

听杨川西这样说，周耀木便控制不住红了脸，她皮肤白净，红得太明显。

杨川西将一小碗鸡蛋羹吃得干干净净之后，坐在椅子上拿脚踢了踢周耀木的腿，语气略带撒娇：“木木，你简直太贤惠了，以后我找女朋友就找你这样的。”

周耀木被他真假难辨的真挚眼神看得发慌，简直要手足无措了。她慌乱的在小本上写了几句，拉住助理海哥。

“我会看手相呢，要不要给你看一下？”海哥看了一眼周耀木在小本上写的话，知道这姑娘是被杨川西说得害羞了想转移话题，便配合着将左手递了过去。周耀木捧着海哥那只手，认真看了一会儿之后，然后煞有介事的在本子上写写划划。海哥凑在一旁看，本来无所谓的脸上，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给海哥看完手相，周耀木周围聚集了一群人，大家纷纷让周耀木给自己看一下，周耀木被围在中间，像个街头的算命先生。她正不知该如何推辞的时候，听见杨川西在背后咳嗽一声，“开工了，开工了，都散了吧。”

对方的语气听来有些不耐烦，周耀木恍然想起这是在片场，自己说不定影响了他的工作，这样想着，她便赶紧回头准备道歉，但杨川西已经离开，留给她一个穿着戏服的背影，倒是他身旁的海哥回头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先回去。

在周耀木听力所不能到达的地方，海哥朝杨川西开玩笑：“你这小粉丝什么来历呀，怎么跟个小女巫一样，刚才给我看手相都把我吓坏了，好多情况都被她说准了。”

杨川西看起来却并不想开玩笑，冷淡的回了一句：“说不定是继承了家族企业吧。” 没等海哥弄清楚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杨川西便继续说：“我要背台词了，你能安静一会儿吗？”

六

几期节目过后，“西木CP”越来越火热，CP粉们觉得他们任何互动都甜到炸裂，杨川西开玩笑让周耀木做女朋友的片段更是让他们兴奋不已，之前抱周耀木去医务室的视频也被重新翻出来。杨川西的粉丝却不干了，一反之前宽容大度的正室模样，变得尖酸刻薄起来。

“这个周耀木可真搞笑，真把自己当棵葱了，一副杨太太的架势是想怎样？”

“出门前估计是没来得及照镜子，被人家客套的夸几句可爱，就真把自己当仙女了。”

“一个结巴还给人看手相？这是准备算命赚钱吗？把话先说利索好不好？ ”

“没看到西西都有些生气了吗？头都不回的走了……”

……

这样的评论越来越多，也有很多直接@她骂她的，发私信骂她的，周耀木逐条看过去，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难以接受，毕竟之前她们骂杨川西的绯闻女友时，比这还要凶残百倍，她只是有些感慨，“她们好像是真的很喜欢杨川西呢，被这么多人喜欢的杨川西应该很开心吧。”

相比周耀木平和的态度，杨西川好像有点内疚似的，晚饭间突然对她说：“网络上的言论，你不要太在意。”周耀木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对方好像是在关心她，便眯起眼睛笑了一下，继而将在本子上写下：“没关系的，我本来就没有太在意。”

杨川西看了眼周耀木递过来的本子，淡淡的说：“明天清明节，我要去看我爷爷，你也收拾一下，带几件厚点的衣服。”

周耀木又愣住了，表情像被雷劈一般震惊。杨川西挑眉：“怎么？不想去吗？”

周耀木赶紧摇头，在纸上写“我签了合同的，会听从节目组的安排。”

杨川西不再说话，抹了一把嘴，转身离开，好像对周耀木的回复不满意似的。

只是到了第二天，从起床到出门再到上车，都只有周耀木和杨川西两人，别说摄像，连个工作人员也没有，直到坐在副驾上，周耀木还有点不敢相信，前后左右检查车上有没有安摄像头。

杨川西熟练地倒车出库，顺便说一句：“别找了，今天是私人行程，不是节目拍摄。”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明显处于惊吓状态的周耀木，又勾起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怎么？害怕跟我在私下单独相处吗？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和我在一起的啊，还有你不是也很喜欢我爷爷吗？他生前都想认你作干孙女了，死后你来看看他，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我……我……”周耀木还没说出什么来，便被杨川西焦躁地打断了，“周耀木你到底什么意思，现在没有拍摄，你不需要装可怜，你是在嘲讽我吗？从小到大一直学我说话有意思吗？”

这是周耀木再见到杨川西的这段时间里，他第一次说起有关从前的事，在周耀木都快要以为他已经完全忘记她的时候。

周耀木的眼睛泛红，但杨川西在开车，并不适合看纸条，她便她咽了口唾沫，努力克制住自己重复说同一个字的习惯，一字一顿地说：“我、是、真、的、结、巴。”

杨川西回头震惊地看了她一眼，扶着方向盘的手渐渐收紧，骨节泛白。

七

车子行驶了四五个小时，越开越偏僻，视野里越来越荒凉，周耀木却越来越熟悉。她的童年，基本上都是在这个破败的小镇度过的，她怎会不熟悉呢。

九十年代出生的周耀木，赶上了计划生育政策严格执行的那几年，作为二胎却性别是女的周耀木，被当做什么危险品一样转移到了乡下的爷爷奶奶家，户口上在没有子女的大伯家。当然，小时候的周耀木根本不知道这些。她管大伯叫爸爸，伯母叫妈妈。

周耀木的爷爷是个闻名方圆百里的“小神仙”。爷爷的屋子里总是点着香，挂着一些红布黄布，爷爷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替前来的客人驱鬼请神，占卜算卦，中途總要做上一些奇奇怪怪的仪式。周耀木看着神神叨叨的爷爷，觉得很害怕，便去找她的好朋友杨川西玩耍。

杨川西也是和爷爷住在一起的，相比而言，她真是太喜欢杨川西的爷爷了，杨川西的爷爷也很喜欢周耀木，每次见她都是笑眯眯的，还总会给她一些发卡之类的小玩意。作为回报，周耀木也会从爷爷家带些东西给杨川西，大都是些精致的小点心之类，那些来求爷爷办事的人，对爷爷恭恭敬敬的，带的礼物也是周耀木他们那个小地方市面上最好的东西。

一开始杨川西不接受，周耀木就追着他要喂给他，他们在院子里来回跑个不停。杨川西的爷爷看着被小女孩逼到害羞的外孙，哈哈哈笑个不停。周耀木就跑过来气鼓鼓的告状：“杨爷爷，川西他不吃我的东西，也不跟我说话。”

杨爷爷只是笑，等周耀木离开之后，他将那个满脸通红的小男孩拉到跟前，摸着他的脑袋说：“川西啊，以后跟耀木说话吧，她是不会嘲笑你的。”

小小的杨川西在爷爷的怀里沉默良久，小声“嗯”了一下。

杨川西开始跟周耀木说话，只跟周耀木说话，在其他小朋友面前依然沉默如冰。尽管如此，却还是有故意来找茬的孩子，杨川西从小就知道，小孩子有多善良就有多邪恶。那些孩子将他团团围住，非让他说一句话。杨川西不说，其中一个孩子就对别的孩子说：“难道他不是结巴，而是个哑巴吗？哈哈哈哈哈。”

“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收破烂儿的呢！你看他脚上那双鞋，是我穿坏的，我妈刚扔出门，就被他捡走了。”

“哈哈哈哈”

杨川西在一群孩子的哄笑声中，愤怒地握紧了双拳，然后，他听见周耀木尖细高亢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们这些王八蛋，我要让我爷爷把鬼都赶到你们家。”

八

长大后的杨川西，常常会想起那个粘着自己的飞扬跋扈的小女孩，想起被她尽力保护维护的童年。可是，后来怎么连她也变了呢？

差不多应该是初二的年纪吧，毫无预兆的，从某一天起，对方开始学他讲话，一个字重复五六遍，一句话说上大半天，结结巴巴的模样像个小丑，他先是疑惑，后是愤怒。她是除了爷爷之外，自己第二个完全信任的人，也是他刚刚开启的懵懂青春里，第一个想偷偷喜欢的人，可她却也像那些背地里嘲笑他的人一样，模仿他结巴的模样，甚至她更过分，还要在自己面前说。

于是，他单方面和对方宣布了冷战，不再和她说一句话。他想，至少要等周耀木给他道歉十次，他才要原谅她，但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天，周耀木突然就被她远方的小伯父接走了，他们的冷战便成了永久的冷战。

杨川西变得更加沉默了，他无声的悲伤和愤怒被爷爷看在眼里，爷爷告诉他，周耀木是被亲生父母接走了，去过更好的生活。杨川西不回应，爷爷抚摸着他的脑袋，叹了口气，继续说：“川西啊，人生在世，总是会有很多分别的，就算是爷爷，终究也会有一天和你分开的，你要变得坚强。”

杨川西惊慌失措的抬头，看这个满脸沧桑的老人。杨川西从小就知道，爷爷是个捡破烂的，而自己，就是在他捡破烂时顺便捡来的，没有爷爷的话，说不定他早就死了，可是爷爷待他如此的好，所以，他也是把他当成最至亲。他从没想过要和爷爷分别，也没想过和周耀木分别。周耀木已经消失了，他害怕再失去爷爷。

但不管他有多害怕多不舍，几年之后，爷爷还是走了，爷爷走得很安详也很突然，是吃午饭的时间，爷爷端着碗坐在门前的石凳上吃饭，杨川西觉得爷爷坐了太长时间，便从屋里出来叫他，但他再也没有得到回应。爷爷像个得道高僧一般，坐着圆寂了。

伤心是肯定的，但更多的，还有遗憾，遗憾没能快快长大，没能赚钱孝顺他，没能说上一声再见。但仔细一想，爷爷好像提前就知道了自己不久将离世，去世前的几个月，爷爷曾经去过周耀木爷爷家，回来之后，神色有些异常，平时从不让杨川西做的家务事，开始有意无意地教给他，那点微薄的存款，也执意让杨川西找个地方放起来。

后来才回忆起这些细节的杨川西，除了恨周耀木，还恨起了她那个装神弄鬼的爷爷，他一定很早就知道爷爷会死吧，他为什么不能求求神灵让爷爷多活一些时日呢。

九

不过，失去唯一亲人的杨川西，运气倒像是触底反弹般好了起来，他的结巴，靠着自己疯狂的练习渐渐好了起来，虽然没有上成大学，却在打工时被星探莫名其妙看上，之后几年，他的人生开了挂一般顺风顺水。没有人再嘲笑他结巴，他收获的，尽是鲜花、喜爱和掌声。

只是没想到，他还能遇见周耀木。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直到她被大绳抽到，他送她去医务室，听她结结巴巴说第一句话，他被惊喜和气愤同时包围。

所以，他接受了本想拒绝的《和爱豆的同居》的邀请，条件是内定粉丝人选。他大费周章和她见面，她却依然要羞辱自己。尽管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小结巴，是能流畅的背诵大段台词的闪闪新星，可是，当周耀木站在他面前，结结巴巴开始说话，他又变回到了那个没人要的小结巴，那个不知道父母是谁，被收破烂儿的爷爷捡回家，仅有一个好朋友的小结巴。

他把她的房间布置成了她最讨厌的粉红色，假装睡觉让她跟着饿肚子，在没有摄像头的地方对她冷眼相看，却又在节目中，故意和她亲近，他知道那会给她带来谩骂，但当他的粉丝当真开始攻击她，他又怕她承受不住，意图安慰她，可她竟然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这让杨川西更加生气，他终于忍不住想亲自问问她，为什么背叛自己，为什么嘲讽自己。

他替她想了很多古怪离奇的答案，却依然不敢相信，她是真的变成了一个结巴。

给爷爷上完坟之后的杨川西并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他坐在车里，久久沉默着，然后下定决心一般问周耀木：“那你为什么，会变成结巴？”

周耀木顿了一顿，掏出本子写下几行字递给杨川西。他只看了一眼，就不争气的红了眼眶。

“因为我喜欢的男生曾经有点结巴，他因此而自卑，我发现自己不能阻止所有嘲笑他的人们，便决定变得和他一样，做他的同类。”

十

越来越猖狂的“西木”CP粉，气炸了杨川西的女友粉，因为最新一期的《和爱豆的同居》里，杨川西明显变得更加黏糊周耀木，并且故技重施，在卫生间朝周耀木大喊，“木木，去把我行李箱里那条毛巾拿过来。”

没有摄像头的卫生间里，杨川西将周耀木搂在怀里，下巴搁在对方肩膀上，撒娇一般说：“干脆公开我们的恋爱关系好了，我不想这样躲躲藏藏的。”

周耀木失笑，哄小孩子一般拍拍他的脊背将他推开，掏出手机，给杨川西看网上那些疯狂@红皇后的言辞激烈的言论。杨川西为自己粉丝的言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想责怪她们，便耍赖地说：“所以我们公开的话就好了呀，我告诉她们真相，她们就不会这样说你了。”

周耀木依然只是笑着，她必须承认，听到这样的话她很开心，可是她也知道，贸然公开对杨川西事业的影响。她准备掏笔和本子写些什么的时候，杨川西摁住了她的胳膊，他说“以后不要寫字，用嘴巴说出来。”

周耀木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启了嘴唇，“我”，但只说了一个字，就被杨川西伸手捂住了嘴巴，周耀木困惑的看向杨川西，对方便放开了手，“你”，又说了一个字，又被捂住了嘴巴。杨川西的眼睛闪闪亮亮的，周耀木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这是，在帮助自己对吧。

于是，周耀木在杨川西这一收一放的帮助下，没有磕巴地，说了一句完整的话：“我、很、喜、欢、你。”

得到告白的杨川西眉开眼笑，周耀木也感觉周身温暖，泡在温泉里一般。这告白虽然是真心实意，但其实，她刚才是想要告诉杨川西的，是自己微博名字的来源。

她曾经看过一本叫《爱丽丝镜中世界奇遇记》的书，在书中，红皇后拉着爱丽丝不停地向前奔跑，但无论她们跑多快跑多久，却依然留在原地，红皇后对疑惑的爱丽丝说：“在我们的国家，你必须不停地奔跑，才能使你保持在原地。”后来，进化论生物学家瓦伦借助红皇后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来解释进化论中的自然选择原理，即适者生存，停止就是倒退。

周耀木想起那天，她咬着牙迎向那根被用力甩动的大绳，也想起小时候，她坚持学习变成一个结巴。她想说的是，不管杨川西是不是爱丽丝，她都要做他的红皇后，能拉着他向前奔跑固然是好，但如果他不想跑，那也没关系，她可以停下来陪他一起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