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传铭:东坡的智慧与天机

2018-08-16 06:33刘传铭
现代苏州 2018年15期
关键词:苏子东坡苏轼

文 刘传铭

中国有句老话叫“人以群分”,大凡声名在外的人常常也是物议非非的人。然而这句话在苏轼这里不灵了。地无分南北,人无分长幼,财无分贫富,职无分贵贱,几乎无人不喜欢东坡。林语堂感叹,“深幸有一、不望有二”,是对这个意外多么深深的叹惜啊!我常常想,什么样的因缘际遇才造出苏东坡这样一个“唯一”?是他学养的深度、境界的宽度、情感的温度?还是人格的硬度、生活的适度?天机怎可说破!论人必此人,定知非正论。若说东坡之于我,恰如皓月临空,既可仰望在天,又可俯拾在衣。尽管这个比喻多少有些俗套。

我曾经说过人难逃一死,不过伟大的人却能死三次。

第一次死亡是停止呼吸由医生宣布的。第二次死亡是亲朋凋零,世人遗忘。第三次则是此人的所有生活印记,包括财富、功名、文章、学术、政绩等等均被岁月荡涤一空。

死神不问鸿毛泰山之轻重,时光只信奈何忘川之无情。故世人无不死,唯求不朽。只是一个将诗思饱满快意人生溶入文明长河血脉的人怎么会死?怎么会朽?怎么不令世世代代珍惜!

大家爱东坡是史实,但我以为“爱之者众,知之者稀”也是事实。自古至今,“非其鬼而祭,非其神而拜”的荒谬普遍存在。只有知之愈详,才能爱之愈深,所以后世情感寄托的“寿苏会”应该有一个新使命,勿使朗月蒙灰,爽笑变声,那便是“还原东坡真相”。这一点东坡先生当然不会计较,因豁达如先生者早已参透了“何以息谤、曰无辩”,笑骂由人,毁誉任他。只是我们不能缺失对先贤的敬意,把东坡也当成一顿文化消费快餐,当成一块甜软香腻的“东坡肉”。

刘传铭先生

不少人爱吃杭帮菜中的名菜“东坡肉”,坊间传闻还说这是纪念苏轼杭州仕宦时的爱民情怀与疏浚西湖的政绩。于是人们便心安理得甚至嬉皮笑脸、口角流涎地大吃特吃“东坡肉”时,还一边轻薄为文说些东坡先生的闲话。我也喜欢吃肉,家人戏称我是“食肉动物”。然而每每面对“东坡肉”的色香诱人,无论如何都是难以下箸,这会让我想起《西游记》中写的“唐僧肉”,唯妖魔贪食。如此怪相折射出的岂不正是世风不古和扭曲以及假借纪念东坡之伧俗?纪念耶、淡忘耶、慈悲耶、屠杀耶?误读东坡可见一斑。

东坡先生给人带来的是超然物外的深情

我为这次展览写了“羽扇纶巾”4个字。这是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中的名句。“……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枭雄曹孟德,率大军饮马长江,欲灭吴、蜀,于是少年英雄周瑜和孔明联手,火烧连营,大败魏军于赤壁之下,鼎定了三分天下之政治格局。这里苏轼写的“羽扇纶巾”明明是指大都督周公瑾,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三国演义》中的周公瑾变成了诸葛亮。由于明朝罗贯中的小说家言枉顾历史,轻谩东坡,历史错误一直延续至今。于是我们在几百年的后世文艺作品中看到的便是手摇羽扇头戴乌巾的诸葛孔明。这样“周冠孔戴”的滑稽戏何时可以休矣?

此处还有一错,那便是何为“纶巾”?纶巾不是乌丝做成的帽子,而是自西晋时便流行的一种“休闲服”,是一块披在身上的丝巾。孙位的《高士图》让我们见到了“纶巾”的样子,同时也为服装史研究提供了佐证。设想一下,于大军压境万分火急之际,两位少年英雄气定神闲地虎帐谈兵,手上也许还捧着一壶温热的香茶,谈笑间灭敌于“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之大江,这是何等风雅?又是何等惊心动魄?故而东坡才拍舷而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林语堂说“苏东坡是禀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瘾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爱开玩笑的人……”,我们还可以一一罗列下去,66岁的丰富人生着实令人人眼花缭乱。如果让我来给东坡下结论,那么只需三个字:“扳道工”!一位改变中国历史列车方向的人。

从北宋太宗开始,仁、英、神、哲、徽5位皇帝都曾编织在东坡政治生命的经脉里;玄、佛、道、儒的思想流淌在东坡的血液里;诗、酒、茶、花的芬芳流连在东坡驻杖的行旅里;悲、欣、沉、浮的体味消逝在东坡能将毒药化甘泉的释然一笑里。三次流放,三起三伏。当经历了乌台诗案,跨过了御使监狱死亡门槛的人来到黄州,苏轼才变成了“东坡”,东坡在这里写出了凄风苦雨的“寒食诗”,也写出了“二赋一词”的雄风绝唱。经历了冰火两重天,才会有真正的生命“欢乐颂”。这一切于个人虽是难分幸与不幸,于家国却是开启了“流放文学”和“流放政治”之先河。

在此之前,历朝历代的政治犯和思想罪多是被灭门九族,屠戮于阶前。纵使事后沉冤得白,也已铸成无可挽回之悲剧。尽管东坡只是一位“被流放”的刑余之人,万里投荒、步履蹒跚,然而他的一小步却走出了“文官无死罪”的政治清明的一大步。

苏子的笔迹呈现出一种洒落的胸怀

书生本色的功业当然还是在诗文书画、道德文章里。仅就绘画而言,东坡以前的中国画是青绿与水墨并重,工笔与写意同辉,极致的工笔与惬畅的写意二水分流、双峰并峙,同时又二而一、一而二地对立统一在一起。前朝虽有王维等提倡渲淡一路,但直至以东坡为首的“宋四家”才确立了“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中国审美不二标准,确立了中国式“形神论”的顽固美学。这难道不又是一个“扳道工”的“丰功伟业”吗?

不少人是爱其才而爱其人,更多的人是爱其人而不知其才。很少有人能冷峻到“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那么东坡是什么样的魔力使人们无分敌友,一律既爱其才又爱其人呢?传铭认为,除了天才熠熠闪灼的光华,便是充盈其一生的道德的力量。他挥动如椽之笔,如同儿戏一般出没于诗文词赋之间,能狂妄怪癖,也能正经补史;能戏谑玩笑,也能郑重庄严;能享受饮宴歌舞、江湖放舟,也能画饼充饥、自我调侃;能一往情深,亦能随遇而安……如此,方能在“十之八九不如意的人生中”过得快乐,无所畏惧。

苏东坡曾对弟弟苏辙说过:“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一句不经意的话成了我今天解码东坡的钥匙。

世有善恶忠奸,怎么会个个都是好人,一个坏人恶人也没有呢?在东坡看来,日常生活中没有必要区分什么左中右,更没有必要在“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中去获得其乐无穷。生活,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既原谅家人和朋友,也原谅敌人与对头,包括一些政见不合的冰火死敌。因为,有时候敌人比朋友还要珍贵。诚如佛家所言: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他是来渡你的”。西哲尼采也说过: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苏轼26岁参加科举应试,政见曾被王安石批驳。后来,一为变法新党领袖,一为仁政旧党中坚。如此定位,注定两人是政坛上的宿敌。王安石多次上疏在皇上面前提议罢黜苏轼,认为苏是一匹“恶马”,一定要“少俸禄,多鞭打”。苏轼也曾多次反唇相讥,苏轼的父亲更是以一篇《辨奸论》,斥责王安石为奸佞小人。

恩怨20载,倾轧不胜数。没想到元丰七年七曰,离开黄州的东坡便急匆匆赶赴江宁看望此时已经下野退隐政坛的王安石。此次拜访,苏轼对过去的恩怨尔汝一字不提,二人谈天说地,畅聊诗文,几日相处,彼此倾慕,胜却人间无数!东坡有诗记之:“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 觉十年迟”。王安石送走东坡后也对人说:“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惺惺相惜,留下千古佳话。

心灵是一个有限的容器,装满了仇恨,就放不下爱与温暖。比原谅敌人更难的就是原谅自己,聪明人尤其不易做到。所谓抱恨终身,往往就是不原谅自己。苏轼被贬黄州时也曾写:“长恨此身非吾有,何时忘却营营”。放逐之人,原以为可以寄情山水,逍遥自在。可是放不下功名渴望,亲朋牵挂,到头来依然是心火灼烧,呼酒买醉。直至得见赤壁,得悟“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直至真正读懂了“山间之明月,江上之清风”才在躬耕田畝,鞭打牛角的释然中,变被动煎熬为主动闲适,才终于明白了那个最最简单的道理: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放弃自我,才能重获新生,才能拥抱一个崭新的自己。

东坡之所以为东坡?如果据此便认为他是一位没有原则的“烂好人”那就错了,有人讥其是老而气馁丧失了斗志,则更是大错特错!《论语》第十一篇中有“四子言志”一章。讲的是孔子和学生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闲坐论道。夫子让四人各言其志。在听完了子路的强兵壮国,冉求的经济富国,公西华的礼乐教国的治国方略之后,孔子不是讪笑便是不置可否。只有听到曾晳说出:“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翻译成今文是“暮春时节,穿好春装,汇同五六个青年,带上六七个儿童,在沂水里洗洗澡,在岸边跳跳舞吹吹风,然后踏歌归去……”)这句话时,孔夫子才长叹一声说“我赞赏曾点的志向”!为什么呢?难道徜徉山水,步舞春风就是孔子的家国情怀雄心壮志吗?

传铭曾在《论语注我》一书中写道:“本章夫子与学生的对论中,显然‘吾与点也’之叹是关键。故甚为宋明儒所乐道,甚至谓曾点所为有‘尧舜气象’。曾晳的生活如同道家的隐士,不屑与别人同流合污,孔子基本上欣赏这种典型。因为曾晳的志向显示出自由的生命情调,不受任何限制。如果志向被别人限制,就是身不由己。身处乱世,就必须自己设法配合天时、地利、人和,让自己快乐,这当然是人生的美妙境界。但因‘深染禅味’而又为一些大儒所弃。朱注《论语》原本亦采其说,然此后《语类》所载已不同。传闻朱熹晚年深悔未能改注此节留为后学病灶。”孔子苏子,隔空守望,虽未对话,然心有戚戚焉。其中深意不仅不足为外人道,甚至永远也无法言明。诚所谓“论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这就是中国智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规律而无定法”之显著特征。

几年前应友人之请,为海南三亚的珠崖府撰写府记。这里是天涯海角,也是东坡生命的终点(东坡死于海南流放返京途中的常州)。我在《珠崖府记》中写道:“遥想东坡当年,渡海投荒。身陷僻壤蛮瘴地,罪加贬谪文曲星。求箪食而不得,思瓢饮抑未能。然豪杰自有过人节,圣贤处困而不馁。画饼充饥博一笑,巧手入厨玉糁羹。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奶更全清。无肉也荤腥!

尝思今日若得苏子同座,岂非‘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药,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嗟呼!顺逆沧桑变,杯酒论英雄。珠崖府内思前贤,炉火闪烁意融融。凭栏看盛世,达观古今同。四美今朝俱,二难复从容。吾面朝大海,汝心照花红。夜阑更秉烛,进退笑谈中……是为记。”嗟乎!

苏子早已乘风归去,去了众神之所在的天空;他那爽利的笑声一如朗月清辉,一无例外地照耀着天下人华灯盛宴的欢乐和天涯逆旅的愁苦;

苏子早已零落成泥,呵护着春兰秋菊、夏荷冬梅,还有那故乡的海棠和岭南的荔枝,绘成了大自然一道道不败的风景;

苏子早已涓滴汇河,将他文心纠结,情感震颤的溅花之泪幻化成一泓泓生意之汩汩清泉,接连起屈大夫、司马迁、李太白、杜子美、韩退之、颜鲁公、吴道子与范仲淹、辛弃疾、李清照、龚自珍那一声声澎拜的和弦;

苏子早已沉默如山,后人只需掬起一抔泥土,便可摶之成一壶在手,捧出八百里太湖,三千年江山,和岁月里的一团温热,无边滋味……

想想这些我们都会感到幸福,爱东坡还需要理由吗?我和林语堂的心是相通的,美文美景美诗美画美食美酒美情美思美人美事,心之向往、情之寄托,一同古今。不过美事难全,连“慈悲无相、渡人无己”之菩萨也祈祷“功德圆满”呀!然而东坡收获了一切,并让芸芸众生同喜。

东坡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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